足迹

钱得利被送回去,在屋里站着愣了半天,突然又觉得这事还是有希望的。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转身就往外去。

家将见他出来,上前一步拦住“仙人要什么,只管与奴讲,奴去办了来。”

“没甚要的!”钱得利端起架子“方才得天之昭示,知事可成!快告诉你主家,我要开坛起法了。”

家将不敢怠慢,连忙去阿丑请来。

等阿丑来,一群人去了之前关着齐田的院子,钱得利叫准备了稻草人,又让把齐田一直贴身的东西拿一样来。

周家先是找了齐田常带的首饰,钱得利装模作样地摸一摸,摇头“不够。”

于是周家又找了齐田常用的笔,钱得利还是摇头“未够。”

最后周家连齐田最爱的马都牵了来。

阿丑和田氏是有准备的。

结果这样都还不够。

钱得利问“有没有锋利些的?”

阿丑沉默了看了他良久,这才把齐田的长剑奉来。

钱得利大喜,脸上淡定,点头“这便行了。”

又要阿丑把院子里外的家将全遣散,并万万不能使人窥探,否则生魂受了惊扰功败垂成是小魂飞魄散是真。

周家也一一照办。

钱得利进院子前叮嘱:“这术法需得几日才能成形。就算是听到什么动静,也万万不能进来。”又大义凛然“若我不幸化风而散,但请主家找个风明水静处立个衣冠冢也算全了我这一世,不至于成孤魂野鬼。”

在场的忠仆们感激不已,个个代主家拜别他。

钱得利昂首挺胸,与这些人作别。进了院子关上门。立刻就拔剑冲到院子的西面开始刨。

他这几天观察过了,这墙外头是条小巷,平常没什么人生,偶尔有打更的人走过。

就这样苦苦地挖。虽然有些响动,果然周家的人也不敢打扰他。挖到第二天半夜里,只剩那最后几下了,钱得利把齐田那些玉啊钗啊手镯啊什么的揣上,剑也绑在身上,依依不舍地跟看上去很贵的骏马作别之后,就跳到地洞里往外掏。

终于从另一边的洞口爬出来,钱得利万分激动,才刚站起来抖抖身上的灰,就感到什么凉飕飕的东西抵在自己后颈。

暗嚎,不是吧!颤颤巍巍转身,就见到阿丑。

“仙人往哪儿去?”

钱得利觉得自己真是艹了狗了。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随后一脸惊愕“咿?我是谁?我怎么在这儿?”

阿丑没有理会,抬下巴指指洞,示意他自己再爬回去。

钱得利哭丧着脸,感觉自己大概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摊上这样的事。

齐田重回那黑乎乎的地方泡着,一边奋力挣扎,一边也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霉。

不过想想,楚则居既然来过一次周家,显然是有所怀疑的。她就早应该料想到自己死期不远了。

实在想不出除了他,还有谁这么盼自己死。

还好,现在她的状况比之前虚弱不堪的时候好得多了。按之前的经验,大概仍然有三次机会。

没关系。有三次。齐田安慰自己。不论是老、是旧、是残,只要是活的就行了。现在她已经确定周家不会有危险,那么当前最要紧的是自己得活过来,找到回去的办法,确定妈妈和外婆家人没事。

然后嘛,她要面对的就是楚则居。

齐田在黑暗之中憋了憋劲,猛地向下沉去。

很快,她就感觉到了光亮。好像自己在一片汪洋大海里,大浪扑过来又扑过去,她随着波浪的涌动摇摆不定。

随后感觉更清晰了,闻到了人的味道、各种各样的味道,拥挤的,喧闹的,许多人在尖叫。

之后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跟本不是在什么大海之中,而是异常拥挤的人流之中。向前看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而她面前就是正在闭合的大城门,有人被门压住了,还有孩子被挤到了,她想把那个孩子拉起来,但是跟本躬不下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踩了好多脚,从一开始的哭喊,变成无声无息。也不知道她父母在哪里。

周围的人对于自己身边发生的事都漠不关心,或者根本也没有精力去管别人怎么样,每个人都奋力在向外涌。明明城门都正在合上,可还是不肯放弃。

齐田觉得这场景异样熟悉,她也奋地向上,向四处张望,这时候她听到一个陌生却熟悉的声音“徐铮!徐铮!”尖锐得有些声嘶力竭。

她大约过了几秒钟,才认出那是自己的声音。或者说是阿芒的声音。

她突然想到这是在哪里了,心砰砰地乱跳着,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只看到一个一晃而过的侧脸,但她确定那是‘自己’没错——也不由得感叹,这时候的阿芒还太矮了。然后她立刻回首往门内看,立刻就看到了徐铮。

徐铮的脸非常稚气,比入宫之后更加鲜活,目光明亮,就站在让齐田不远的地方,两个人中间隔着城门和三四个人,她头发乱散,正奋力向门的方向移动,看她的高度,大概是人都被挤得抬了起来,脚跟本没沾地。她旁边的人十分高大有力,本来她已经挤到了城门边,对方一挥手就把她推回去了。虽然她身后有家将的身影,想必正在把她往外推,但显然虽然已经尽了全力却毫无办法。

而此时城门只经合了一大半了。

齐田急忙逆着人流伸手一把抓住徐铮的手。用尽全力把她往外扯。

徐铮被人抓住起先吓了一跳,随后立刻明白这个人在帮助自己,家将得了机会,奋力把她往前推,她借力向外,最后终于挤了出来。

齐田面对徐铮,心跳得凶猛,虽然知道自己是别人的样子,可还是害怕会被认出来。

徐铮并没有异样,大叫“多谢”。就开始奋力四处张望,回头不知道在门内看到什么,大叫“阿芒!阿芒!”喊着竟然又开始往回挤了“别怕我来帮你!”

她这么小一个人,怎么与人流对抗,一下就被挤得离门更远了。

齐田记得这个时候,那个时候自己根本不在门内,而是在门外面很远的地方,并且已经看到了徐铮,冲这边应该正叫得很大声。但徐铮没有听见,把人错看成她,还想跑回去救她。

她扭头张望,果然看到了自己。

真奇怪,这是她头一次把自己看得这么清楚。长相算不得十分出众,脸红扑扑的,看上去竟然是元气十足的小姑娘。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很沉闷的人,可能在别人看来,时不时地表情还会很不自然,有点古怪。

但并不是。甚至与她自己的想像没有半点相似。可见人如其貌并不是真的。

在与那个‘自己’目光交汇的时候,齐田心跳得非常快,可显然在以前的她眼中,此时的她只是一个路人,并没有多加留意目光就从她身上略过了,专注于自己的朋友,看动作是在对着这边大叫,但齐田站在这里一点也听不见。

更惶论徐铮了。她制止还想往回去的徐铮“那边有人叫你。”。

徐铮回头,才看到另一边比自己先挤出来的人,大叫‘阿芒’。高兴得立刻就向那边挤过去。

齐田犹豫了一下,想跟着过去,但被激涌的人流分开了。徐铮回头看了一眼,大概是对她笑了笑。可能想说什么,但没来得及。

齐田在人流中努力想站往脚,人群就像长潮时的海浪涌来,她一下子就被挤得好远,只能顺着人流走。过了一会儿终于从人群里出来,却已经看不到徐铮了。

可能这个时候,这时候的‘自己’和徐铮已经上路往顺州去。

齐田走到路边的水沟边,水面照出来的是个老妇。看上去应该是附近的农人。头发花白,青春不再。手上的皮又干又瘪但看得出很有力气。身上着粗布衣裳。

她从水沟边出来的时候,城门再次打开了,大队穿重甲的军士从里面出来,骑马走在最前面的人穿着一身玄衣,身姿高挑修长,腰上坠着那把剑。那是陈王。

齐田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他的样子,可看到他的瞬间,他的脸一下就在各种纷杂的记忆中凸显出来。

他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并不是楚则居那种表面的温和。是小时便生活优渥对世间没有半点不满与憎恶的温和。

齐田想起了自己听到的那些零零碎碎关于他的事。

太皇帝六十多老来得子,便是他。

他是太皇帝最小的儿子,九王的祖父身为嫡长,比他大整整四十多岁。他出生的时候,九王的祖父做了四十年太子。太皇帝活到七十多岁驾崩,九王祖父登基时已经五十多岁,而当时的他顶多十岁左右,太皇帝怕他不能安然回到封地,把西北军给了他。

当时九王的父亲,也就是如今的先皇帝,大概四十出头。九王是已经是他儿子们中年纪较小的,但比陈王年纪还大些。

九王的祖父登基的时候,他的亲祖母已经过世了,并没有熬到做皇后那天。他父亲虽然是元配所生却地位尴尬,又不得宠爱,祖父最后立了继后所生的十一殿下为太子。

他祖父驾崩的时候,他父亲是打着嫡长的旗号拿了遗诏,并得陈王相助,才打进宫去顺利做上帝位。

现在想想,陈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挥军直逼都城而去,是因为发现了先皇帝当年的遗诏是假,他们这一系做皇帝并非正统。

但现在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又有什么样的真实目地?是终于找到了机会,自己能登上皇位了,还是因为察觉自己当年做错了,想要纠正自己的错误拨乱反正?

齐田站在路边,仰视着越来越近的人。

陈王还很年轻。

照她以前的审美,大概会觉得他长得很娘。因为太柔和。

那时候她刚从山里出来,她从小长到大接触到的都是粗糙的、讲话虎声虎气的男人。他们不拘小节,不管跟熟还是不熟的人,说话都不会太讲究。目光也是没有半点掩饰,毫不客气。

陈王的一切,都与她认识里的男人相背。

他精致俊美,气度华贵。

陈王策马停下,似乎对于城门口的乱相十分不满。有军士上前与他低语。很快就大夫过来,把伤者都扶走了。也有踩死的,尽数拿布盖了,等亲眷来领。

如果他带着这队人立刻骑马去追,大概很快就能把徐铮和周芒抓住了。齐田怀疑,当时的自己跟本不可能跑那么远。但他没有走,在城门口停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甚至还下马,向路边上的齐田走了过来。

在他看来,这只是个老妇人,问她“阿婆伤了哪里?”

齐田有点慌乱,下意识地垂眸不看他。

陈王不以为然,叫军士带她下去,看她知不知道自己家是哪儿的。

军士把齐田带到一边,问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她一副糊涂的样子嚅嚅答不出来。正好有人来叫,军士叫她暂坐就跑开了。

齐田坐在石头上,往四周看,这里到处一片狼藉,城门口已经死去的小孩还在原地,周围有许多带血的脚印,现在还没有人过来收捡他。也不知道亲人在哪里。

齐田过去,把他抱到一边的草席上,仔细把孩子弄得整洁些。但在周围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能用的布。

还是陈王过来,从大袖里拿出个锦帕来,半蹲下盖在他稚气的脸上。锦帕角上有一片陶来叶儿。

齐田离他那么近,他极力掩饰下的情绪都从微微颤抖的睫毛中泄露出来。

有个文士大步过来,陈王对他说“本王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

文士也有些黯然。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人费尽手段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必然忐忑多疑生怕会失去,为了维护而肯定无所不用其极,从伪帝登基以来种种作为便已现端倪,他身为皇帝却有这样晦暗见不得人的心思,那天下迟早要发生比今日之事残酷千百倍的灾祸。殿下此去,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救天下苍生。”

陈王听了没有说话,在小孩身前站了良久,才转身要走。

回头看到齐田,问她“阿婆还未等到家人来?”

齐田看着他,这么一瞬间,她在想,也许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自己先来到这里,然后是楚则居。她虽然不是确切地知道,这两间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但始终觉得,是自己的到来给这个世界打开了一扇门。

如果自己没有来,楚则居也就不会来,陈王也不会死,他也许并不是一个十分完美的人,但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帝王。

而楚则居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呢?

至于力强大军力当然不是错的,但只要能巩固自己的地位就放任恶行呢?

以后他还会做出什么样的‘壮举’来成就他眼中‘辉煌的帝国’?

她甚至突然地,有点明白楚则居看到自己手持长剑站在血泊之中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他发现了危机感到恐惧,害怕失去原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他看上去强大,冷漠,但同时又胆小而懦弱。只有把一切可能性掐死在摇篮里才能安心。保护自己杀死别人,几乎是他不需要思考就做出来的本能。

陈王大概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老妇人一直注视着自己,那种眼神就好像他并不是一个陌生人,不是一个王,而是她熟识的某个友人。她看着他,即愧疚又悲悯。

“你认得本王?”陈王问。

齐田想把一切都说出来。

告诉他,不要简行入都,会遇到危险。他得另换个法子。告诉他不要保护一个不相干的小娘子,一点也不值得。告诉他,不要藏身大庙他会死在那里。

但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抓住他袖子,只叫了一声“陶来!”脑子里的记忆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模糊了。

自己要说什么来着?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到底是周芒还是齐田?

这两个名字那么陌生。反而老妇人的回忆渐渐清晰了起来。

她有些分辨不出,所谓周芒和齐田的一生,是不是自己这个穷苦了一世的妇人幻想出来的故事。

她记得自己好像是叫阿石,是生活在百川近郊徐村的人。自家本来日子不过,开春的时候儿子腿病发了不能行动,就渐渐过得艰难起来。田里的活就靠她和媳妇两个人干,又还有两个孙辈嗷嗷待哺。

哎呀?菜篮子呢?

陈王握住她的手,追问“你叫我什么?”

自己叫他了吗?似乎是叫了。

可自己刚才叫他什么了?

“陶……陶……”

“陶来。”陈王说。

啊,对,是陶来。她脑子里乱哄哄的:“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很要紧。”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好像也不是自己要告诉他“是阿芒……”阿芒什么?好像是要救什么人。“不能死”

陈王表情非常怪异。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妇人知道自己的心思。他一世功绩无数,却始终有一个人不能放下。重活一世也不能忘记。“你是谁?”

可随后老妇人就不说话了,她呆呆站了一会儿,猛然惊醒过来,看看自己的手上“我的菜呢?”抬头才看到自己面前一身华衣的陈王,吓得慌手慌脚连忙跪了下来“大王饶命!”连要尊称什么都不知道,只晓得附近山里有山大王,自己这么叫是最尊敬的。

陈王看着老妇,发现她已经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她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但是眼神浑浊不堪,没有之前的半点神彩。这样一双眼睛,绝对不会有那样复杂的感情。

老妇人跪着,退着,可能是想溜走。没退几步就撞到了身后已经死去的孩子,吓得大叫一声,再看看自己的手,想必是知道原来手上的竟然是人血,竟然一下就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一切都已经不记得了。只哭着要回家去。

黑暗之中,齐田激烈地喘着气,她又回到了那片黑暗之中。

她只是做了一次穿越的动作,可却感觉到自己淡薄了很多,好像随便有人站在她旁边打个哈欠,她就要魂飞魄散了似的。

而她越是淡薄,身边的黑暗吸取她的速度就越快。如果再没有动作,很快她就会烟消云散。

再试了一次向上,还是被阻挡之后,这次她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向下潜去。

这次的过程格外地漫长,她感到自己呼吸困难,像是被丢上岸的小鱼,拼命地向下扑腾。

终于,猛然之间她似乎又能呼吸了。大口喘息着猛地坐起来,一下就撞到了什么人身上。

那个人跟见了鬼似的,大叫一声就跳开了,随后又惊喜地跑回来“齐小姐!齐小姐!您醒了吗?来来来您看这是几个手指头?”

齐田以为自己在医院,疲倦地向四处看,结果发现自己在荒郊野岭,头顶上是繁茂的大树,从树叶与枝干的空隙,露出些许星空。

她面前的人小心翼翼点了灯笼,咧嘴对她笑,灯光照亮了半颗癞子头。

“您认得我吗?”小心翼翼问。

“钱得利。”

钱得利捂着胸松了好大一口气,激动得不知道怎么才好“我就知道能行的。我钱仙人名号也不是白得!”

齐田知道自己又回到正确的时间了。她倒回地上,虽然感到如释重负,可想到个时候陶来已经死了,又很茫然。

过了一会儿,她坐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走吧。”

钱得利激动“您有什么计划啊?是不是知道怎么回去了?”

“还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现在能做什么。

起先,在她心里只是懵懵懂懂地有个模糊的概念,但是现在就像大风吹散了浓雾,一切突然间清晰了起来。

自己必须得杀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