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萱草被萧统带回建康的那天,豫章王兵败如山倒。

萧统坐在马车上听侍女传来的话,他笑了,冷霜寒音让人心惊。

他握住身边萱草的手,但见她面无表情,痴傻而坐。

“我就知道萱儿不会让我失望!果然美**国,当真不可不信!”萧统挑眉。

他还是一袭白衣,萱草斜过眼睛去看萧统。

她看到了雪色衣衫下那暗黑的心。

萱草愣愣的笑了一下,却是很认真的对他说道,“如果我说害死萧综,为你夺回大权,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的心扭成一团。

萱草面上伤痕都被侍女处理过,可还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在她雪白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左半边脸也还是肿的,她的倾国倾城,毁在了她最爱的男人手里。

萧统似乎根本没再听她说话,只是伸出手挑起车帘,对着窗外笑了下,他眸光闪动,轻笑而道,“这就是你的黄金窝么……萱儿!”

萱草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只见黄金窝的大牌子已经不见了,门窗紧闭,寥落不堪。

她倒也没多大反应,没哭没闹。

“没关系。反正就是个赌场而已,你不喜欢,关就关了。不要紧!”萱草把刚刚的话收回了心底,靠在一边,笑得淡然无比。

她似乎是真的释然了。

一直以来,萱草紧紧抓着萧统不肯放手。她只是不断在心里强调。这个男人,是她最爱的。

如今再细细思量,所谓深爱,都不过是心魔而已。

冷风吹进车内,萱草轻轻闭眸。

萧统也不再说话,他陷在自己的世界中,想起很多惨烈画面。

在这些画面中,他暴打萱草。

把他精心呵护的瓷娃娃,亲手打伤。

萧统清醒的时候,看着萱草满身的伤,他又是心疼又是懊悔。

可一旦痛苦袭来撕裂他的理智,他又痛下狠手,有几次,甚至差点要了萱草的命。

那个时候,谁都不敢阻拦他。

萱草只是从不反抗,她用这种承受的方式报复萧统。

你打我,最好打死我。

让我死在你手里,等你清醒了,看你又当如何。

朝堂上,群臣一片混乱。

豫章王惨败沙场,如今只剩精兵三千人,眼看着北魏就要破城而入,朝中竟无能做主的!

沈约站在众臣最前方,双手握在一起,搭在小腹上。

倒真有一副处变不惊的泰然模样。

众人在底下小声的议论争辩着,直到一个人突然大声说了句,“现在应该立马派援兵襄助豫章王!”

有人附和,也有人反对。

附和之人不过是豫章王府的臣子,他们担心一旦豫章王战死,沈约会把他们一并除掉。

这个朝堂不就是这样,胜者为王。

也有人反对,豫章王带走了大批精兵,再派人去,恐怕会使南梁损失更为惨重。

谁都不想成为亡国之臣,北魏拓跋在梁人眼里都是蛮族,蛮族掌权,天下岂不大乱?

沈约这才缓缓张口,“现在最紧要的,是稳定朝中大局!”

他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将其他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缓慢语句,亦足以震慑人心。

众人都默默点头,可是,谁来坐镇朝堂呢……

沈约笑了下,扬声说道,“请太子殿下入朝!”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没有出声。

太子不是傻了么?

况且太子逼宫篡权,到现在还被囚在太子府啊!

有一些聪明的人已经看清局势了。

他们心底暗暗的往沈约这方靠拢。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效忠,活着,不就为了自己么!

讲什么大义,那都是放屁。

就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护送着白衣的萧统走了进来。

萧统是走着的,很缓慢,他尽力使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一瘸一拐。

可眼尖的人还是看出他脚上的问题。

他嘴角浮笑,一步一挪。

已经许久没有站在众人之前了,萧统差点忘记了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他立定在龙阶之上,冷凉看着众臣。

豫章王府的人最先发出声音,“昭明太子已被废黜,怎可掌控我南梁命脉!”

萧统不急不气,他冷冷回道,“本宫何时被废了?”

那人哑口。

没有任何一道圣旨真正的废黜了萧统东宫地位。

即便他当日被囚,名义上也还是太子。

那些大臣毫无创意,不过是说一些,“太子大逆不道”之类的话。

又把逼宫之事提了出来。

这的确,是萧统的硬伤。

被戳了七寸的沈约和萧统都毫无焦躁之情,只见萧统微微点了下头,递了个阴冷目光过去。

沈约即刻会意,他抬手。

只听砰地一声,殿门被重重合上。

所有人顺着这道声音看去,只见数十名银袍侍卫从殿内闪了出来。

他们嗖嗖嗖的几声拔出长剑,将所有大臣围在中心。

萧统回过身,向着龙椅蹒跚走去。

侍女上前想要搀扶,却被萧统抬臂挥开,他自己一步一顿,艰难的登上金色脚踏,微微侧着身坐了上去。

终于坐上了这个位置,终于看到了山巅景色。

他发出撕裂般难听的笑声,吓得众人瑟瑟发抖。

“不服者,杀!”

萧统一声刚落,就有人头落地。

正是刚刚驳斥萧统的那人。

血溅红毯,人头滚落,摔倒一个老臣的脚旁边,他吓得当时就昏倒在地上了。

沈约一连让人杀了五六个豫章王府的重臣。

殿上尖叫连连,萧统只是抚摸着金色的扶手,眼神变得有些空洞。

这就是他想要的么?

看着底下血流成河的惨状,他心底最后一丝良知似乎被唤醒。

不过,只是似乎。

萧统眸光不再那么冷硬坚定。他闪躲着,不想去看底下发生着的一切。

沈约那个老头子倒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别看他一副儒雅风范,真玩起狠辣手段来,他从来不比梁武帝差。

沈约缓步走入包围圈,他脚踩鲜血,看着众人惊颤目光,笑意纯然,“太子还是太子,这里是东宫在做主。想必各位现在也看清了。做个聪明人,否则,他们……就是你们的下场。”

沈约突然抬脚,踩住一颗人头,狠狠用力,差点把眼珠子都踩出来。

众人也不再纠结什么忠心问题,他们跪在地上,不断磕头,以表自己效忠东宫的心。

沈约回眸笑着看向萧统,萧统满眸疲惫的点了点头。

一切似乎结束了,也好像刚刚开始。

萱草回宫后没有受到善待。

萧统将她扔进废院儿,把她的手用绳子绑着,拴在大树上。

曾经他有多疼溺他的萱草,现在他就有多恨他原来付出的疼爱!

所以,萧统用这种方式像萱草讨要回来。

就在萱草身子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的时候,她被一双大手托了起来,抱在怀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暖暖衣香。

萱草唇上缓缓浮起一丝笑容,她根本没有力气睁眼,有气无力的虚弱问道,“是你么……”

是他么?

那个一次次救她于危难之中的凌悔?

黄金窝被毁了,一直伺候着她的小豆子也被萧统杀了,凌悔……竟是萱草唯一剩下的了。

凌悔面无表情,他提剑割断了绑在萱草手上的绳子,想要为她解开手腕上的麻绳,那些粗绳子已经嵌入萱草细嫩皮肉里。

他眸心触痛,抱着萱草有些不知所措。

当凌悔得知一切真相后,他被挡在了城内,无法回到萱草身边,他能做的只有找一个安全地方等待萱草返回建康。

他潜入最危险也最安全的皇宫,这里是凌悔最熟悉的地方。在这里躲上一段日子,不是什么难事。

直到这天,他终于等回了萱草。

却发现,她已经被那个昭明太子折磨得不成人样!

此刻,整个皇宫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萧统专注的在前殿杀人,根本不会到这个废院里来看被他折磨得快要死去的萱草。

凌悔抱着萱草的身子,他用粗糙掌心在萱草脸上不断磨腻。

她没有得到回答,又问,“是你么?”

凌悔终于回答了萱草,“是我。我来告诉你一句话。”

萱草双臂用力勾住凌悔的脖子,她眯着眼,透过朦胧视线,吻住凌悔颈窝。

“我也有话想对你说。”她哽咽哭声让凌悔舍不得听下去。

凌悔忍住,冷硬的唇角竟浮起一丝轻笑,“你先说。”

萱草的细吻缠绵流连,她在凌悔耳边轻语,“带我离开吧。”

她说出来了。

凌悔心底坠入深渊,感受着极为刺激的坠落之感。

他想说的是,“不管你这一次是不是还要执意留在那个身边,我都要把你绑出皇宫!带你离开!”

只是……

这句话由萱草口中要求出来,他真的愣住了。

凌悔眸光变得温柔,他不再迟疑,抱起萱草的身子,站了起来。

“我这就带你走!”他坚定不移。

萱草被他托着,紧张的搂住凌悔脖子。“这是大白天,这是深宫啊!”

萱草被打伤又不是被打傻了,她能知道萧统在忙些什么。

宫变,杀人。

虽然说现在皇宫不大可能戒备森严,可就这样抱着她大摇大摆的走出去,也不大可能吧?

凌悔低头在萱草鼻尖上轻轻咬了一口,他沉声说,“你小看我了!”

萱草相信他,她真的很安心。

在凌悔的横抱中,她彻底闭上了眼睛,等待离开的一刻。

那天,凌悔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真的就把萱草带出了皇宫。

萱草昏厥很久,她身上全是伤,凌悔将她带到了钟山山脚下的小木屋。

这里,是他们两个开始的地方,也是凌悔这一生最迷恋的地方。

他们很幸运,萧统没能把这里一起毁掉。

凌悔将萱草小心翼翼的放进木桶中,她柔软身子立即被温热的水所拥抱着。

正如凌悔的怀抱。

她享受着凌悔温柔的照料。

从离开皇宫到现在,她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所以,她的突然出声让凌悔一怔。

“凌悔,从今往后,叫我木薇。我不想再做萱儿了。我要做回桑木薇!”

她凉音顿起。

凌悔继续用白绸为萱草轻轻擦拭身子。

她身上都是伤,都是血痕,凌悔不敢用力,一介武夫,也有如此细腻的时刻。

凌悔静静的听。

“我做桑木薇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都快不记得了。我只知道那时候,没人爱我,我也没爱过别人!不过不要紧,我活的很快活,想赌就赌,想玩多大就玩多大。从没有后顾之忧。”

萱草再次讲起穿越到南梁之前的生活。

上一次说起,还是在牢房里和萧统讲,不过他没当真。

这一次,她乱七八糟的将给凌悔听,他却见字字句句都记在了心里。

“莫名其妙来到南梁。我在他身边长大,他让感受到了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他那么疼我,爱我,给我一切。我也深刻的迷恋着他。”

坐在水中,她自嘲笑容挂在脸上。

“我从不后悔为他做的那些事。即便是现在!”

凌悔听到这里,手上动作顿住。他能明白萱草的感觉。他不也是一样?被萱草伤尽感情,也不恨她。

萱草停止混乱讲述,她伸出手臂,拉住凌悔。

示意他坐进来,凌悔衣带不解,直接坐入水中。

他们两个挤在一个木桶中,紧紧抱在一起,却无旖旎之思。

只想就这样拥着彼此,什么都不做,听着对方的心跳声,就是一种满足。

他食指指尖划过萱草的脸庞,认真回答,“不管你是萱儿,还是木薇,我都要你!”

这话,只有凌悔会对她说。

也只有凌悔对她说这话,萱草才会信。

他们就躲在这个小木屋中一连躲了四天。

外面肯定天翻地覆了,萧统恐怕已经控制了一切了。他肯定疯狂的在搜查在寻找,他会想要把萱草抓回去,再抽打,再虐|待。

萱草没心没肺的活在只有凌悔的世界中。

他治好了她身上的伤,却永远不可能治好她心里的伤。

萱草就靠坐在窗边,看向外面景色。

她闭眸,精心算着萧统的每一步棋。

萧统既然有能耐监视萱草原来玩的把戏,他就一定会猜到萱草留下的拿手。

她卖掉给侯景的兵力部署图只是一部分机密,其实,南梁还有暗藏的兵力。

一旦萧综兵败,手持玉玺的人就可以动用这部分暗藏兵力。

可是太子不会用这些大军救萧综,他会等待萧综死讯传来,然后一举平叛。

的确,萧统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本来这个计划进行的非常完美。

唯一的重大意外,就是萱草突然失踪。

她的离开让萧统彻底疯了,他在殿内乱砸东西,痛声叫着萱儿两字。

萧统谁也不见,即便是沈约,他也不见。

就那么头发散乱的坐在地上,跟自己对话。

“你为什么打她?”

“我生气!她骗我,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她是个荡|妇!”

“可你还是爱她,你怎么能那么对她?”

“别说了!”萧统两手捂着自己的太阳穴,尖声叫着。

声音撕裂般难听……

侍女就在殿外,谁也不敢进去。太子太恐怖了,没人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