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穆白之事后,左怀月还是没禁住哥哥的劝说,不出两天又上了门,以道歉的名义。这次乖乖走了大门,低眉顺目地等着人进去通报。

只是南宫辙始终也没见她。一来自然对穆白所受的无妄之灾有所不满,二来却也的确不想与她有所纠缠。

左怀月又羞又怒,发了一通脾气,一赌气之下又折了回去。

眨眼便到了元宵夜,本该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日子,她却依旧冷冷清清一个人,心中不由得气苦。几个女伴本想邀她上街,看看她兴致缺缺的样子也只得罢了。

看着她们手挽手有说有笑地离开,左怀月更郁闷了,觉得她们是在为摆脱了自己而高兴。前两天她还听庄内有人嚼舌根,说什么她性子越来越古怪了,难伺候得紧。

事事不如意,怎么会高兴得起来?只是这些下人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什么有的没的都敢拿来讨论!这里的那里的都一个样,去舒啸山庄时,那群家丁眼中的嘲讽之色连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左怀月越想越气,随手便将一个杯子砸向了门边。

杯子带着茶水呼啸而去,眼看就要在门框上粉身碎骨,一只手从门外伸了进来,轻轻一捞,两个手指就捏住了杯子。随即手腕一翻,竟是将倾出的茶水一并收了回去,再顺势稍稍一晃,已将力道化尽了。

左常辉将茶杯随手一搁,道:“这杯子又怎么惹了你了?无端端地拿它撒气?”

“撒气”二字显然让左怀月想起了穆白的事,不由得柳眉倒竖,气哼哼地瞪向左常辉。左常辉摇摇头:“你这臭脾气呀,要我是南宫辙我也得离你远点儿。”

这句话实在是捅了马蜂窝,左怀月砰地一拍桌子:“哥,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看我笑话来着么?”气愤之下掌力一吐,红木案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裂开了几道缝。

左常辉冷冷道:“我来问问你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不过一个男人,你为他要死要活了十几年,人家却连看也不愿看你一眼,没的这么轻贱自己!”

左怀月大约从未想过哥哥会这般和自己说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里头怒火熊熊燃烧。若眼神能化为实质,恐怕左常辉早就被灼烧成一堆飞灰了。

但此刻左常辉却似无所觉,继续道:“今天是十五了,按往年习惯,南宫辙都会带着儿子上街玩一玩。你要真心想道歉,可以趁这个时候堵一堵人,当然,我更希望他再一次拒绝后,你能果断地一巴掌甩到他脸上,从此江湖不见,就当这些年瞎了眼。”

左怀月犹豫了一下,迟疑道:“哥……”

左常辉叹了口气,走过去摸了摸妹妹的脑袋:“怀月,再试最后一次,别把一辈子都押在这么一个人身上好不好?”

这大约是性子傲慢,平日心思又全都放在事业上的大哥难得的一点细心,左怀月一阵委屈和心酸,扑簌簌地便落下了泪来。

左常辉揉揉她脑袋:“多大的人了,还这般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赶紧去吧!”

左怀月用力点点头,转身跑到内间去换衣服了。

在她身后,左常辉慢慢地敛了笑容。这么多年了,南宫辙,我和我妹妹都需要走出你的阴影。

明明两家家世差不多,明明他的天赋也不差,却无论如何努力,都差了对方那么一头,连心高气傲的宝贝妹妹,也是一天到晚围着这么个不解风情的人转,这种感觉,真是糟糕呀。

所以,请你,去死吧。而我,会走到你永远也达不到的高度。

左怀月在哥哥的鼓励下精心打扮了一番出了门,待真看到带着两个孩子走在人群中的南宫辙,却又近乡情怯了起来。她活了近三十年,一直都大大咧咧骄纵任性,反正所有人也都愿意哄着捧着,哪怕看不惯的也不敢多言。唯一一点不多的柔情都给了南宫辙,但这一点点的女儿心,偏偏对方还毫不领情。

从小他都是那么鹤立鸡群的一个存在,连哥哥那样骨子里傲到不行的人都不得不甘拜下风。自己则从对他的忽视感到不满,到越来越被他吸引,不知不觉地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身上,但他却始终一无所觉。

本以为做大事的男人都这样,比如他,比如哥哥,比如已经去世的父亲。

直到那个女人出现。才知道,他也可以这般温柔,满心满眼地只看着一个人。从此,愈发深陷。

左怀月远远地看着南宫辙,不知不觉间,又有了流泪的冲动,连忙胡乱用袖子遮了遮。

“呵,你喜欢那个男人?”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细细柔柔的声音。

左怀月一惊,突然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长得很漂亮,尤其是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大约是个男人都没法抵御她盈盈秋波的一个转盼。但更让人忌惮的,是自己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出现的。

她戒备地退了两步,一手暗暗探入袖中:“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这世上的男人呐,全都靠不住。”女人柔柔一笑,似乎有些感慨,又带了几分苍凉,“我劝你呐,早死了对他的心吧。”

左怀月一时间狐疑了起来:“你认识南宫?”莫不是又一个南宫辙的爱慕者?听口气,似乎还被伤过心?

“你喜欢他多少年了?五年?十年?二十年?还是自己也闹不清多久了?”女人诡异一笑,倏然贴近了她,“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那么久,就算是一条狗也该有感情了。但若是一个男人不爱的女人,信不信哪怕你就是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动容的?”

在女人靠近时,左怀月就戒备地想要退开,却不知为何无论如何也抬不动脚,听到她的话不由地想要反驳:“不,南宫才不是这样的,我才不会真正爱上那种冷血无情的男人。”

女人露出了一个又是同情又是讽刺的笑容。左怀月怒道:“你笑什么?”不知为何,心中却越来越没底起来。

奇怪女人的口气充满了诱惑:“那么,你要不要试一试呢?”

直觉告诉左怀月这个女人有古怪,但眼皮却越来越沉,对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脑海中,无论如何都抗拒不了。手中一凉,一把小匕首一般的东西塞到了她手上:“若是他真的不在意你,就把这个,□□他的心脏吧。”

明明是阴毒极了的声音,却似乎又充满了悲悯。似乎来自对面的女人,又似乎是心底最深处的声音。

让人……完全无法抗拒。

叶三娘伸手揽住晕过去的左怀月,掩嘴笑道:“你说,若是你妹妹知道你这么利用她,会怎么样?”

阴影中的男人无所谓道:“反正她永远不可能知道。”

叶三娘啧啧两声:“都说最毒妇人心,我看男人狠起来才叫真的狠呢,你们呀,压根连心都没有。”

左常辉冷冷道:“你的话太多了。”

叶三娘撇了撇嘴:“最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的男人了,要不是阁主的指令,我才懒得理你呢。”

说罢幽幽一个转身,如鬼魅一般地飘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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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柳城的郊外。

满地的毒虫窸窸窣窣地爬动,发出沙沙沙如下雨般的声音,一开始众人没注意,现在却觉得格外毛骨悚然。

火把三三两两地点了起来。

跳动的火光照耀下,那些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虫子就更加狰狞,有的全身五彩斑斓,有的带着长长的触须,有的带着细细绒绒的无数条腿……大部分虫子在火光下反而泛起了一层幽幽的冷色,显得格外违和,又似乎对这次的狩猎完全有恃无恐。

最微不足道的虫子,成千上万聚集在一起时,产生的视觉效果有时比成千上万个人聚在一起还可怕。至少此刻,许多人心中都起了一种在劫难逃般的感觉。

特别是看到那时不时在虫海中露出一角的,干净整齐到不可思议的完整骨架时。这些都是方才猝不及防之下,被卷入虫流中的人,先是发出惊恐至极的哀嚎,然后马上便失去了声音。

水匪中有人直接吓破了胆,又哭又笑地向林中冲去,树影中却有更多的毒虫蛰伏,瞬间便将人瓜分殆尽了。

大部分人则随身只带着火折子,那一点微弱的萤火之光,在大片大片的虫子面前,能起的作用实在微乎其微。直到罗旭护着一批人收集了柴草,点起了几个火堆,让许多毒虫惊惧地散去,场面才稍稍得以控制住。

卓巍则以长鞭卷起大量点燃的草木,直接甩入虫子最多的几处,顿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空气中充满了肉烤糊了的味道。

这时众人才发现,那诡异的西域虫母显然和众水匪是一边的,除了一开始慌乱失措主动跑入虫子堆的水匪外,其他的全未受到攻击。连杨长老和周洪都带着一些属下乘机挣开了钳制,此刻与一群匪徒混在一起,拼命地要向外跑。

这些人齐齐一动,满地毒虫就倏然散开一条路,竟是毫不阻拦。

南宫辙怒吼一声,挥剑劈开前赴后继源源不断扑向他的虫子,纵身而起,飞快地就要去阻截为首几人。有飞虫迎面扑来,他将周身的内力调动到极致,竟在身周形成一层薄薄的保护罩,靠近的飞虫纷纷被绞碎当场。

慌忙撤退的孙泥鳅无意中往后一看,只见南宫辙如一尊杀神一般,势不可挡地冲开了一条路,转眼间剑光就到了面前,只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一缩脑袋,宝剑几乎是贴着头皮闪了过去,脑袋上一凉,竟是整个发髻都被平平地削了下来。

孙泥鳅腿一软,却是丝毫不敢停,连滚带爬地就往远处跑。所剩不多的头发披落下来,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飞虫又如同能辨认人一般地聚集过来,南宫辙不耐地将它们挥开,正要再次追击,忽听罗旭惊叫道:“卓巍!”

回头一看,只见满地的爬虫入海浪一般,突然高高隆起,又整个拍了下来,瞬间将卓巍整个人裹在了里头。从外头根本看不到里头清醒,只看到卓巍的一条鞭子还偶尔探出无数的爬虫外。

南宫辙目光一凝,到底放下了孙泥鳅这边,飞快地掠到最近的一个火堆,将燃烧的树枝整个踢向卓巍那头。毒虫惊惧地避散,但还有大半不知为何死死地撑着不肯离开,南宫辙一把夺过几个火把,飞身到了卓巍身旁。

灼人的火焰中,毒虫终于轰然散开。众人这才发现,里头竟然不止卓巍一个人,他正与一个极其矮小的身影缠斗在一起。卓巍擅长使鞭,在方才的情况下,鞭子的使用极受局限,显然处在了下风。

南宫辙到来的一刹那,那矮小的人影一掌拍在卓巍腰间,将他打飞出几米远。

南宫辙顾不得其他,扑上前去便要抢下卓巍,却见那诡异的人影手一挥,将什么东西洒了过来。周围的毒虫瞬间向疯了一般,再次拼命地扑了过来。而那人倏然一矮身,直直地冲向了卓巍那头。

罗旭目眦欲裂,大吼一声便要挺枪向前,南宫辙从无数的虫子中冲出,喊道:“你留在这!照顾好兄弟们!清安卫都跟我来!”

说毕,提剑向那人影处赶了过去。罗旭性子太直,变通不足,对上这种场面只有吃亏的份。

那人已将不知死活的卓巍扛在了肩头,似乎有意引诱一般,远远地跑了。

罗旭双拳紧握,几乎能看到发白的骨头,到底留在了当地。清安卫将手边尚抓着的人一交,纷纷跟了上去。只是他们的功力到底不及南宫辙与那神秘人,远远地追在了后头。

外头乱纷纷的动静实在太大,南宫清晏和穆白二人一开始还老实地躲在披风内,后来听得罗旭的吼声,实在担心得厉害,忍不住便揭开一角看个究竟。

刚一揭开,便看到南宫辙追着那“西域虫母”而去的情景。南宫清晏浑身一震,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穆白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放心吧,你爹爹这么厉害,还有人跟着支援,肯定没问题的。”

南宫清晏看看他,用力点点头。

而他们身侧,南宫烨的表情却前所未有地凝重。他以为,清安派的情报,加上自己的情报网,已将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都预测在内,没想到,还出来了这么多枝节。

揉了揉眉心,竭力压下心中越来越强的不安,他想,会没事的。大哥与自己不同,从来都是刀光剑影中来去,还怕了这点意外不成。

那西域虫母一离开,满地的爬虫无人指挥,渐渐地散了。罗旭谨慎地指挥着手下去阻截逃跑的杨长老等人,还留下一些人原地警戒。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南宫辙一行人始终没有回来。哪怕是对南宫辙最有信心的人,心中也有些打起鼓来。

南宫清晏和穆白从一开始的一点点担心,变得越来越不安。两个孩子惶惶然间对视,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掩藏极深的恐惧。

穆白实在是不明白,他明明帮着南宫清晏躲过了八岁时的这一劫,为什么时隔不过两三个月,南宫辙就又遇上了危险。难道这一切,真的已经在冥冥之中注定,人力再也不可改变?

明明他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明明一切似乎如此顺利。直到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当危机来临时,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一时间心乱如麻,却又丝毫不敢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只能更紧地抓住小南宫的手。心中暗暗祈祷,希望一切,都不过虚惊一场……南宫辙不过是暂时被拖住了……很快就会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哪怕带着伤,也比这样七上八下的好……

就在南宫烨再也忍不住,罗旭将场面清理得差不多,两人决定要带人去寻南宫辙时,卓巍、左常辉、左怀月以及一众清安卫默默地回来了。

没有南宫辙。

穆白倏然睁大了眼睛。南宫清晏面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卓巍衣裳零落,腰间一大块乌青,高高地肿着,有几处似乎还被什么毒虫咬了,红红紫紫一片。左常辉面色铁青,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左怀月。清安卫身上带伤,有的还负着同伴的尸体。

“我被西域虫母劫持在手,诱着大哥向落鹰崖跑,然后遇上了风毒老怪。大哥……不慎中了他的香凝散。”这是卓巍的描述。

“怀月想要趁今晚向南宫道个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