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鸡鸣寺是一个半显破败的小寺庙。

寺名的由来挺奇特。据说此地曾出现过一条几尺长的蜈蚣精,不但骚扰过路的人,还经常爬到当时还是个小村子的太平镇内,糟蹋牲畜,伤人无数,百姓不堪其苦。后来有一天,即将破晓时分,蜈蚣精正志得意满地对着天空喷黑色毒雾,大约是老天也看不过它作恶多端,忽然就从云端降下一只巨大的天鸡,身披七彩,威风凛凛,昂首阔步地踱到了瑟瑟发抖地瘫软在地、连跑都不敢跑的蜈蚣精前,金黄色的喙毫不留情地啄下,搅扰了人间好几年的蜈蚣精就这么轻易送了命。

巨大的天鸡为民除害后,对着东方一声长鸣,天际破晓,朝阳带着万丈金光冉冉升起,象征着希望的来临。

虽然身长一米多的蜈蚣,从云端降下(飞下?)的大公鸡什么的都实在不太靠谱,但民间传说有几个靠谱的?大多以讹传讹,一来二去变成了当地文化的一部分,倒显得弥足珍贵起来了。这种带点神秘色彩的传说向来容易让人心生敬畏,当初建寺时便顺水推舟地沿用了这么一个传说,起了这么一个寺名。

鸡鸣寺曾也辉煌过一阵,只是后来太平镇角角落落地多出了许多这个庵那个庙,最近镇南又有了一个据说特别灵验的莲花观,一来二去分散了香火,便显得有些寥落起来了。

庙祝是个眉毛修长到斜斜往下垂的老人,倒是寿星之象,只是耳目似乎有些昏聩了,镇日地枯坐在院内的一棵大树下,见到穆白二人只略略动了动眉,让人带他们下去休息。

穆白得到了两个大馒头和一碗糙米粥,瞬间对鸡鸣寺的好感度直线上升。

这一天下来,他和王氏只分食了家中带出来的两个面饼,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硬邦邦的,像石头一样。嚼在嘴里像啃了一嘴板结的土块,咽下时还划拉得嗓子难受。与之相比,两个热腾腾的馒头和一大碗粥简直让人如同置身天堂。

王氏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她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留个馒头带回家之类的,又更加迟疑地看了看穆白,大约觉得他人小,应该吃不了这么多东西,可以留下点余粮。只是马上要卖出去的孩子,便多了一重愧疚和生分,到底不好从他口中夺食了。

一向细心的穆白此时却罕见地没有注意到王氏的这点小心思,他的全部注意力还在方才看到的男孩身上。安辰轩,安辰轩!想到某种可能性,他的心就砰砰砰地跳动了起来。

在他的小说里,安辰轩就住在风柳城不远的太平镇。父亲会一些武艺,母亲倒是风柳城一个没落的大户人家出身,看中了贫寒的安父,不惜与家中抗争许久才嫁给了他。两人有情饮水饱,克勤克俭地过日子,又有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倒也过得颇为和满。后来,安父借妻子家的人脉在风柳城开了一家小镖局,日子逐渐好了起来。

奈何好景不长,安母自来身体不好,生完安辰轩后更是虚弱了许多,有一次偶感风寒,竟然一病不起,在病榻缠绵许久,最终还是撒手人寰。

父子俩悲痛许久,日子却还得往下过。不几年,后娘进了门。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从此安辰轩过上了处处不如意的生活。安父倒不是成心待他不好,只是后娘段位比较高,各种冷落挑刺陷害,还都做得不露声色,一来二去安父就寒了心,家中天天上演全武行。

让穆白激动的不是这些,而是……主角啊,哪怕他现在是没了娘处处受欺凌的小白菜,那也是主角啊!

虽然不知道现在安辰轩的具体年龄,但如果按他书中的走向,这个时期的主角将要或已经在正理母亲遗物时,得到一本粗浅的功法《上清谱》,迈开走向人生赢家的第一步!如果自己能刷一刷他的好感度,被他收为小弟,那就能直接从“未来的一家总管”变成了“未来武林的风云人物”啦!

在小说中,向来是站队比真本事重要。反派boss那边的人哪怕一开始各种牛逼哄哄,往后都会不停倒霉;而主角罩着的人总会受到主角光环的影响,主角大开金手指,他们也跟着开小小的金手指,哪怕中间吃点苦受点累,都会兢兢业业地活到最后,为主角的称霸事业立下汗马功劳!

嗯,除了桃花运差点,因为妹子都被主角的种马光环吸引了。但穆白表示没关系,目前自己温饱都没解决,哪来的终身幸福之烦恼?

还要注意一点,别成为一步一步艰辛铺路,最后被反派boss干掉的悲情男配。为了增强小说的冲突性,他可是安排了好几个挺受欢迎的男配,为了救心仪的妹子被boss弄死的。嗯,更悲惨的是,妹子心仪的还是主角,梨花带雨地哭了一场,表示自己永远会记得这么一个好哥哥。

总之还是一个原则,主角的妹子你别沾呀,你别沾。

然后就可以愉快地跟在男主的身后,为他的冲锋陷阵摇旗呐喊,为他的光辉业绩激动不已,顺道(主要)负责吃香的喝辣的。

穆白稀哩呼噜地喝完一碗粥,又啃掉一个馒头,把另一个馒头往怀里一揣,跟王氏说了一声在周围转转,就倒腾着小腿往外跑。人往高处走,有一个大好机会摆在眼前,自然要试试把握一下。

何况他也不是白白抱大腿,若真的能留在安辰轩身边,自己还是会尽心尽力辅佐他,让他少走许多弯路的。

院子里,老庙祝依然昏昏欲睡般地坐着。顾长清眼珠子一转,蹬蹬蹬地跑了过去,待到近前,假装脚下打了个绊,扑通就往老庙祝的方向倒去。脸就要着地的一刹那,一股柔和又沉稳的力道将他轻轻向上一托,毫不费力地带到了一边。

正在犹豫要不要伸手撑一把地的穆白松了口气——呼,不用破相了。

心中的猜测又多了三分肯定。为什么他在小说中会写到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鸡鸣寺?因为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庙祝是个高人的形象,曾经收留过一阵落魄的主角,还曾出手指点他武功。只不过后来安辰轩去了清安派,没有进一步接触罢了。

穆白假装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又恭恭敬敬地向老和尚行了一礼:“谢谢大师。”

老和尚眼底精光一闪而过,又波澜不惊地垂下了眼睛:“小娃娃注意点路。有时候不是你看起来平坦的地方,就不会跌跟头的。”

穆白应了一声,还是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寺门口,眼见没人注意,一溜烟跑下了山,直奔安家大宅。

男主啊,安辰轩啊,我的亲儿子啊!我来了。至于穿书这么不合理的事情为什么发生了,穆白没有在意,作为一个写手,穿书这种梗还少见吗?而且自己都魂穿了,穿到书中的人物身上有什么稀奇吗?

安辰轩依然倔强地站在门口,见到一个小娃娃一路跑来,也没在意。他现在心中充满了愤怒,以及孩童时无所依靠的迷茫与不安。但他竭力压下这种不安,握紧了拳头,总有一天,他会让现在所有欺负他的人,都只能仰望他。

穆白跑到安辰轩面前站定,抬头看比他高了半个多头的男主:“大哥哥,你饿吗?”

安辰轩被打断了思路,诧异地看向他:“……什么?”

穆白献宝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要不要吃馒头?还热着的。”献殷勤,刷好感度,求收我为小弟吧。

安辰轩不明白他举动的含义,默默地看着他。穆白以为他不好意思,热情地塞了过去:“你一定饿了吧?快吃吧。”

安辰轩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却又很快压了下去。在自家门口罚站被许多人看到,又被一个穿得比自己破烂许多的小孩同情,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羞耻。他看看硬被塞到手中的,一看就不怎么好吃的馒头,觉得更加烦躁了。

但孩子的眼睛闪闪亮亮,似乎不看他吃下去就不罢休一般。安辰轩只好岔开话题:“你是附近的孩子吗?以前好像没见过你吧?”

到点子上了!穆白摇摇头,又苦着一张小脸低下头:“我家离这边很远。我爹爹生病了,我妈妈带我出来,想把我卖了给爹爹看病,但是走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人买,只好暂时借住在鸡鸣寺。”

在他的小说中,男主安辰轩急人所急,仗义疏财,会不会愿意帮他渡过这一次难关呢?从此自己就可以以报恩的名义,顺理成章地抱上这一根金大腿啦。

可惜安辰轩只是叹了口气:“唉,看来你也是个可怜的,别太担心,你爹爹一定会好起来的,总比我有爹跟没有一样好。”

涉及男主家事,穆白不好再追问了,而且他比一般人都了解得多,只好陪着沉默。

眼看着馒头一点点在寒冷的空气中消散了最后一丝热气,安辰轩也没有尝尝的打算,谈话更没了下文,穆白不死心地又问:“大哥哥,你家需要小厮吗?”

如果安家正好需要下人,自己回去找王氏上门自荐一下,他日后每天和男主朝夕相对,殷勤照料,感情自然就深了,还怕不能蹭他的主角光环吗?

安辰轩摇摇头:“我们家现在也不需要人呢。可惜我一个子儿都没有,也快被家里逐出去了,否则倒能帮你一帮。”

听到这里,穆白愣了愣。虽然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男主现在自己都还在落难中,帮不了他也是正常不过。但是……男主却并不差零花钱的,继母属于高段位抹黑人的类型,从来不屑在这些方面克扣他,这也是安父越来越倾向继母、讨厌安辰轩的原因之一。再加上安母留下了颇多遗产,可以说,若真有心帮忙,那真的是举手之劳。

哪怕无心帮忙,也……用不着跟自己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强调“一个子儿也没有”吧?

穆白试探着又问了一句:“大哥哥是跟三郎一样,有好东西都藏在家里,不带在身边的吗?”一个子儿都没有,是指“现在身边一个子儿都没有”吧?

安辰轩轻笑一声,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苦涩:“你没有经历过,当然不知道后娘的厉害。哪里是没带在身边,是压根没得带呐。”

穆白浑身的热血凉了凉,心想,这难道不是我的小说?这剧情不太对呀?本来不过想着来刷个好感度,哪怕刷个脸熟也行,日后好相见。却听到了男主亲口对他眼也不眨一下地撒谎。

我的男主是个正直的好人呀,从来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穆白寻思。

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穆白发现安辰轩越来越不耐烦了,只好讪讪地回去了。他只是抱着一点点侥幸出来,也没抱太大希望,安辰轩又不是做慈善的,若见一个施舍一个,有再多的银子也得败光了。他的主角只是比较苏,又不脑残,自然不会这么做。

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现在他见到的安辰轩,却在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自身处境多么艰难上引。半真半假,有些能与小说情节合上,有些却夸大了不少,更有些子虚乌有的内容。

难道这不是他的书中?难道有一些他也不知道的内容?还是……男主在撒谎呢?穆白心中有点闷闷的,每个作者对自己笔下的主角都是真爱,亲眼看着主角可能有另一面,心情总会不太好。

也许是他想多了吧,自己现在不过是一个屁都不懂的小毛孩,何必对着自己撒谎呢?穆白想。

眼看小孩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安辰轩眼中闪过一丝阴霾,用力把手中的馒头远远扔了出去。他要的,是让那些素日里趾高气扬的人对自己低下高傲的头颅,而不是一个低到尘埃里的小孩的同情。

在他的“不意间说漏嘴”下,现在继母的刻薄已经在整个镇上都传开了,也该好好收拾她一顿了,一味后退可不是他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