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第八章 焦尸

楼下已有六七名警察,还有两名白大褂,三幅担架就横在面铺中央。

“快,先抬进来。”一名医生不停地喊着,喉咙已喊到嘶哑。屋外果然又抬进了一副担架,担架上的人,脸已被熏黑,只勉强认得出是个男子,抬担架的人也不是医护人员,而只是附近的居民。

三幅早放在地上的担架上,都盖着杂色被单,人在里面痛苦地蠕动着。虽然看不见惨状,但那气若游丝的呻吟,已足够令人毛骨悚然。

慕千成也跟着下楼了,老板娘让马铃和两名店小二搬开桌椅,为伤者腾出地方。只见不远处的天际已变成淡红色,街道上不时有人慌乱地跑过,偶然还能听见爆炸声,像是在放鞭炮一样。

面铺外已聚集了不少人,一名老者道:“东三街道突然起了大火,估计得烧死很多人。”

一个面目清瘦,约莫五十岁上下,推着架木轮车子,看来正是常在街上给人题字写信的男子,正瘫痪在地上喘大气,听见别人这么说,喘着气插口道:“我亲眼见的,一辆警车被炸到飞了起来,听到后一辆警车上冲下来的人不停地喊什么总局座的。”

“总局座?北平警局的总局长会住在东三街道那种破地方?”

“不是的,而是他的专车突然爆炸了,我刚好在路口给人写字,看着他的车成了一个火球,然后后面一辆警车也被波及了,过了不久,旁边的房子也突然爆炸,那两辆着火了的车像是被烧着尾巴的狗一样,乱冲了起来,转眼间大火就烧成一片??????”

慕千成的心像是被刀割着一样,虽然这些人与他非亲非故,但他总觉得非常的难过。

冯一神不是说张铁凯的目标是东交民巷,是日本特使,为何要来袭击居民区?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还是那个出纳故意说假消息,还是冯一神从头至尾都在撒谎?

面店外,又一阵乱哄哄,围观的人都被驱赶了。两个人挤过人群走了进来,看到这个人慕千成不禁打了个寒颤,不禁又想起了陈君望的事。

戴独行自然不知道原来几个小时前,慕千成居然一直跟他们在一起。爆炸声和人们的呼救声还一阵阵地传过来,但戴独行的脚步却仍然是那么沉稳有力,好像他就想用这双脚把火踩灭一样。

和他一起进来的是浑身烟尘,脸色铁青的张蓦然。

戴独行当然看见了慕千成,但他既没有笑甚至没有再看慕千成第二眼,他严肃得就像冬天里的冰霜一样,不知道他是在执行任务时都是这种表情,还是因为慕千成在他心中,已是不值一文的人。

戴独行扫视了众人一眼,然后对医生道:“这附近能撤离的最大地方,我找到的就是这里。尽量抢救,一会会有车送他们去医院。”

然后他转身就走了,慕千成一个健步上前拉着张蓦然,“冯局长在哪?”

张镇城久久才道:“爆炸现场!”

“能不能把我带上,我有关案情的事必须向他说。”

“不行,为了你好,为了我好,闲杂人等不能再参与这件事。”张蓦然说得很坚决。

“不,把他带上吧,还真的说不定能帮什么忙,你说是不是,慕先生”,戴独行的声音还是很冰冷的,不过张蓦然却服从了。

戴独行会让自己跟着,慕千成也不知该是喜还是忧。他的算盘是什么,因为怀疑自己是汉奸,所以要从旁观察?不过慕千成也不再想太多,因为他已改变了主意,就算自己有什么闪失,也希望尽快帮助制住红莲,哪怕他的力再小,他也愿意出一份力。

现场还是火势滔天,滚滚的热浪逼得救火的警员和附近赶来的群众只能退,不能进。冯一神倒是坚持一步不退,豆大的汗珠从他头上滑落,就像恨不得自己冲进火海里一样。

“快,快灭火,先灭了这大宅子的火。”他不停地呼叫着。

慕千成很艰难才跟着张蓦然挤到他身边,“冯叔??????”慕千成只说出了这一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冯一神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贤侄,很抱歉,我之前一直很担心你。因为刘处长突然向上级要了指挥权,我也被关了起来,以免走漏消息,后来我才得知,东交民巷这事其实是那出纳招的假供。”

“不要紧,能尽一点力,我也觉得很高兴,没能制止灾难,才让人心疼。”

冯一神擦了一把汗,“你能这么想,我真的该好好谢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这句话慕千成说得很小声,他说的可能是事实,但他的心里却有点酸。

“不过,张铁凯以及红莲的目的或许还是日本特使。因为一个时辰前,总局长曾设宴与特使共进晚餐,本来要载特使回使馆区的,结果特使却用了别的车,局长只好作罢,说不定凶手以为特使还在总局长的车上也难说。”

慕千成想了想,“你确定攻击的目标是警车。”

“应该是,不过还得等火灭了以后再详细勘察。”

警戒线被拉开,张蓦然带着两名警员走了进来,还揪着一个人,“这人在火场旁,举止甚是奇怪。”

冯一神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戚重先生府上的莫管家。”

“我只不过刚好在这散步,结果被这位官爷抓住。”

冯一神点头,“好生款待,等火灭了再说。”

两名警员硬拉莫管家进了一个暂时征用的药馆里面,冯一神此时才对张蓦然低声道:“绝不要走了此人。”

大火烧到第二天早上才基本被扑灭,一共烧毁了十七间民房,十二间商铺,还有一个公共澡堂,里面发现了十三具遗体,其中六具遗体是来不及逃走的居民,六具是在车上包括总局长在内的警察,唯独只有一具焦尸,引起了大家的怀疑。

张蓦然坚决反对再让慕千成这种“闲杂人等”参与案件,但戴独行却很宽容地让冯一神把他带在身边。

这具焦尸是在一栋占地超过三百平方米的老宅中发现的。屋内的梁柱几乎都已化为碳条,地上满是碎屑,除了一些较大的铁罐、瓦盆外,几乎已不能分辨出是什么东西。

初步估计,这一带的大火断然不仅仅是因为警车汽油的引燃,若屋内没有其他易燃易爆的东西,绝不可能烧成这样。

焦尸横躺在屋内的一堆废墟中,已因热僵硬完全变形,就像煮熟了的虾子一样,已经没有多大可能辨认出身份了。但此人右手上还戴着一只金表,表虽然已经停止转动,但表面却没有遭到太严重的破坏,勉强还能看到表面上刻着两个字。

戚重!

此时莫管家被带了进来。张蓦然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推开了慕千成道:“管家,看清楚,这是否你们的老爷?”

莫管家满脸惊讶,“这怎么会是我们老爷?虽然这里是我家的财产。”

张蓦然眉毛一扬,“这栋旧宅子,看似倒不像住宅?”

莫管家有点尴尬。

冯一神倒显得回复了平静,“藏了什么东西,实说。”

“有布匹、油料、油漆、建材,都是老爷商行的东西。”

冯一神咳了一声,用手拍了拍莫管家的胸膛,“不用说了,估计有一半以上是走私的,不然也不用躲躲藏藏,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

莫管家不作声了。

张蓦然已慢慢把尸体烧成焦炭的手拉过来,让莫管家看上面的金表。莫管家的脸色真的变了,“这正是我们老爷的手表,是他六十大寿时,一个珠宝老板送的,上面还镶嵌着六颗钻石,这我还能认出来。”

冯一神显得对戚重的死很震惊,“你真的确定他就是你们老爷,你真的有把握,一只表未必能断定什么,我们还是不要听他一面之词,最好还是详细调查一下死者的身份。”

张蓦然点头,“有理,我立刻让人去戚府看看戚重在什么地方。”

戴独行直到此时才第一次说话,他慢慢把烟斗从嘴里拿了下来,他辛辣的烟味使得这屋内的气味更是浑浊,“倒是管家先生还没说清楚,三更半夜,你来东三直街有何贵干?从戚府到这的路途也不是近的,若你不说清楚,我这人疑心很重,难免怀疑火是你放的,说不定就是你想烧死自己的老爷,结果还波及了警察。”

莫管家的脸色已变得很难看,又瞧了那具焦尸一眼,“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这货的来路大家都懂。就是老爷又有一批货,突然想起了这本来就用作仓库的旧宅子,让我过来先看看还有多少空位,没想到我刚到了路口,就听说这里发生了爆炸。”

张蓦然还想开口,已听见门外有人喊道:“天煞的小子,谁敢烧了我家。”

正是戚重的声音,他既然还活着,那烧死的人又是谁?

已不容大家再怀疑,因为戚重顶着大肚子,如螃蟹般走了进来,莫管家立刻上前扶住他,免得他被地上的东西绊倒。

“你还活着?”

“张警官难道希望我死?”

张蓦然托了托帽子,“怎会,只不过或许很多人想你死。而且现在我们就更搞不清楚这人到底是谁,为何又会戴着你的金表?”

听到这,戚重立刻走了上来,蹒跚的脚步好像也瞬时便捷多了。

冯一神示意让戚重看焦尸手臂上的金表,“这确实是我的金表。”

冯一神长吁了一口气,“那你就解释一下这人为何会带着你的金表,这人你又知不知道到是谁?

“张铁凯,这人就是张铁凯,我的金表正是被他偷去的。他和我在商行大吵一架后,偷了我的金表,不辞而别。”

冯一神道:“那么说这尸体就是纵火嫌犯张铁凯?他手上的枪,是不是也从你那偷的?”这焦尸的左手上握着一把左轮手枪。

戚重连连摆手,“我一介良民,又怎会持枪。”

张蓦然不搭他的话,“既然他偷了你如此珍贵的金表,当时为何没有报案?”

戚重哼了一声,“他当了三年记账的,知道我不少商业机密,我也是慷慨的人,就算了,当是给他的路费。”

冯一神皱眉道:“戴先生,你看这案情会否就是这样?红莲首脑张铁凯,为了民族大义密谋暗杀日本人,他以为那特使是与总局长同车回来,所以就在这里引爆炸弹,火势不幸烧毁了街道。”

张蓦然不说话,却侧过头好像流了一滴眼泪,戴独行突然笑道:“这么说案子就结束了?”

冯一神显得有点尴尬,“当然没有,无论怎么说我们等着回去交乌纱。”

“要交,也得等新总局长上任。”戴独行居然还有一丝戏谑之意。

慕千成蹲了下来,看了尸体一回,他的心里还是七上八落的,“这手表以及表带上会否幸运留有指纹,这种材质是很容易留下指纹的。”

张蓦然道:“我早已让人调查过,估计再过半个时辰,就会有结果。”

“副处,结果基本都出来了。”一名便衣凑到戴独行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戴独行摆了摆手,“没事,大声跟大家说说你们已了解的情况。”

“据幸存下来的两名警员在医院里接受我们的盘问,当总局长的车,刚驶入巷子时,突然就发生了爆炸。经我们调查有人在路面上埋了类似于地雷一样的引爆装置,当有车子一样重量的东西压过时,就会发生爆炸。”

张蓦然想了想,“与戚府的案件有类似之处,那大火就是这样引燃的。”

“不,爆炸仅让车子受损,跟着不知是谁,从什么地方把一个装满汽油的瓶子扔向了汽车,车才烧了起来。”

冯一神指了指地上的焦尸,“这个人?”

“但更令人起疑的是,据幸存者回忆,汽车烧起来的地方离这大宅子至少有五十米。”

戴独行变了脸色,“但大伙是迅疾就烧了起来?”

“那是因为半小时前有油贩子不小心在这打翻了两个大油缸,地板、尤其是沟道里都飘满了浮油,火才会瞬即在整个巷子里烧了起来,而最可怕的是,当火一窜入这宅子,立刻就发生了惊天动地的爆炸。”

戴独行示意他先停一下,“这证词可靠?”

“基本可靠,因为两名幸存下来的警员都是这么说的,而副处对我们的问话手段尽管放心。”

戴独行看了大家一眼,“继续说,把你们已经查到的都告诉各位。”特勤处的高效确实让张蓦然等脸上无光。

“这受损最严重的宅邸,属于戚重。前厅还保留原来的家居样子,但后面已被改为仓库,存放了油料,布匹,还有炸药。而尸体已严重烧毁无法辨认身份和死因,不过尸身上有猛烈碰撞过的痕迹,估计尸体本来是在前厅,因为爆炸的冲击曾发生过移动,而且在他的太阳穴上,我们发现了一处类似枪伤般得伤痕。”

张蓦然几乎跳了起来,“这尸体上有枪伤,那倒太不合常理了,也就是说,他是中枪后才被烧的?”

一名警员从外面窜了进来,踩着地上的废墟,发出沙沙的声音,“指纹比对已有初步结果。”

“说。”张蓦然总算挽回一丝脸面。

“金表上残留了一个指纹,经与戚府提供的物品,以及从戚家爆炸现场发现的玻璃上的指纹相比对,基本是一致的。”

冯一神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这尸体就是张铁凯。”

“局长,那倒不一定”,张蓦然瞪了戚重一眼,“比对的样本都是戚家提供的,若他提供的不正确,那不是??????”

戚重显得很委屈,“我家也挨炸了,我还可能提供假证据?”

张蓦然道:“你家爆炸你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吗?”

“你”,戚重气得脸都红了。

戴独行悠悠道:“你们都别争执了,不过这大火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戚重存货引起的。戚重,你得赔偿这附近的居民,否则我只能把你抓走,走私的罪名是逃不了,会不会说你配合红莲炸毁街道,扰乱民心还难说。”

“我一定双倍赔偿,戴先生你可放心。“

慕千成此时才答话,“有几个地方我不是很懂的。这里距离爆炸现场有几十米远,若是一起火,街道就烧着了,这人又如何能跑进这屋子里?而且既然街道都着火了,不是往外面跑才合常理,还会有人故意往火场跑的?其二,既然他太阳穴上有枪伤,难道他是因为被烧着了,太痛苦自杀的?”

戴独行冷冷一笑,“你是想说,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人根本就不是张铁凯,而是张铁凯预先杀害藏在这里,准备用作替死鬼的,第二就是这人真是张铁凯。不过某人利用了他,先让他握着枪造成自杀的假象,然后烧了车后,本想让大家以为他是畏罪自杀了,没想到这不巧的大火,又让他的身份,难以辨认。“

慕千成道:“对了,你们不是从张铁凯的住处搜捕出一副眼镜。”

冯一神把眼镜掏了出来,尝试戴在焦尸的脸上,眼镜顿时歪了下来,冯一神咬着牙,“我们差点都被骗,这人果真不是张铁凯。戴先生你放心,请给我们将功赎罪的机会,我会立刻封锁出城的路口,防止张铁凯外逃。同时在城内加紧搜捕。”

“好,那就好好去办,我等你的消息。”戴独行看了大家一眼,最后对着慕千成狡黠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