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人被带到了治官府衙。宋阁老见田氏一道来的,十分意外。原本他们就是挑了时候才上门的,以为就算田氏有心维护田家,这时候也该回去了。哪知道她还在田家呢。起身迎她,还叫人看座。

到底他是周有容的门生。

田氏并不推辞,才将将坐下,外头便报宫里来了人。宋阁老想也想到,田氏既然过来,皇后便不能不理,定然是皇后身边的人来了,哪知道迎进来一看,是便装打扮的齐田。

治官哪里见过皇后呢。只见满堂跪伏下,连忙跟着伏身。齐田颜色到还和气“本带了御医想去阿舅家里看看舅母的。一听原来是到这里来了。”又对治官说“这一桩案听了也是震怒,你只管秉公办理。”

治官唱喏起身,坐到了案后,脸上不露什么,那一颗心却跳得跟鼓点似的。

叫田家的人来,还是因为刘氏败露之后,皇帝震怒,下旨复查当时所有战死的人。姓谁名谁,哪一个营的,死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事死的,追赏受封之后各人领回遗骸,又是怎么处置的。并把那些人家,一户户走访核实。

查来查去,四姓之族竟然一个也跑不掉。田氏自然也牵扯其中。不过人数要比那三家少些。只因为田氏一族并不昌盛,所涉的人数不多。只有几十人而已。名单列来都是庶族。把这些人领回去的,是大显田氏的长子,田蚌。

大显田氏乃是洛东田氏的庶族。田中姿说来,跟这个人并不熟悉。不过田蚌的父亲,曾在都城做过官,当时与田阁老还有些往来。

后来田阁老不在了,田蚌的父亲也早早病死了。田氏在朝势弱,田中姿也没有要为族人谋福利的意思,田蚌想当官却没有人举荐,庶族渐渐没落,一年不如一年。

早年他上门找过田中姿一次,可田中姿出去打猎了,人也没见着。最后一咬牙,就投军去了。

世族子弟入军营,哪怕再落魄,至少也是管五个人的伍长。他去就谋了个什长,下头管着十人。后来升做队史,下头有军士百人。

田家像他这样的不在少数。不过大多是伍长起步,更不如他。

当时随皇帝战陈王,田氏英烈共三十多人。其中伍长十五人,什长七人,其它都跟田蚌一样是队史。连着属下,共有百人叛变了陈王。与其余四姓一道,不遵上令,不肯救援,要将皇帝困死在池川。

知道皇帝没死之后,他心中有鬼当了逃兵,后来也久不见案发,便以为没事才回营去,只说自己受伤了,才流落在外。那时候,与他合谋的那些人,都已经被认为英烈。他身为庶族之长,是这些人中最有威信的,营中便把善后的事交与了他去办。

与刘氏不同是,他胆大包天,还真按了英烈的规制,敲锣打鼓把这些人送回乡里。

刘氏案发,他被抓之后将自己所犯之事供认不讳,但决不承认自己是主犯,只把事情往田中姿身上推诿,指认所有的事都是受田氏长房指使,自己跟本是迫于无奈之举。

田蚌跪在堂下喊冤。治官坐在堂上,背后的衣裳都汗湿了。

皇后就坐在这里,你说她舅舅谋反?

坐在自己旁边的宋阁老闭目假寐,可他身为周有容的门生,在这件事上到底是怎么站的队呢?

皇帝对田氏到底是希望‘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还是顾忌皇后走走过场就算了?

治官觉得自己就仿佛站在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的旷野。头上月光黯淡,照不亮四周迷雾,不知道哪边才暗藏凶险,哪边才是飞黄腾达之路。

一时之间,堂上只有田蚌的的声音,他是受了重刑的,跪也跪不直,倒在地上。不停地嘀咕着“田蚌有冤。”

大概是上苍可怜这位治官,眼看安静得太久,不说点什么也要说点什么,硬着头皮要开口时,下头田蚌两眼一翻,晕了。

治官如释重负,连忙叫人来把他抬下去救治。

既然人证失去意识,这案今天也就审不了,小心翼翼对宋阁老说“那就只有改日了。”说完又往皇后看。

宋阁老睁开眼睛,深以为然“既然人证昏厥,大郎君便是自证,也不能对质。自然只能改日。”

皇后这边当然没有异议。可问题又来了。

这田中姿一家,是关押起来,还是放回去。

田中姿自动自发地给他解决了这个难道。他说“事情都没个结果,我若这样回去了,别人岂不要说娘娘护短?”自愿留下了。

李氏几乎要昏厥,娘家李氏一门二天前已经伏罪,现在夫君又有疑罪。想着肚子里有孩子,硬生生忍了下来。刚强道“我们心中无愧。也没甚么好怕。”便与田氏和齐田一道家去,一会儿便亲自送了吃的用的往牢里去。

被子褥子又厚又软。怕有蜱虫跳蚤,还放了药包。里头还夹了本书和一本空白的订本,李氏在椿的陪同下,都拿了送到田中姿手里,之前还一身锦衣,现在被扒了,已成囚服。两个人隔了牢门,你看我,我看你,李氏克制,只以平常的口气说“你闲得无事,也好译来打发时候。我们娘俩到有皇后照应,你不必记挂。”

案子是暂停了,可再开审时,总得有个方向才是。但宫里传旨的,只说秉公办理。不得冤枉一个人,也不得漏放一个人。治官实在没法,下午便找到长贵外宅那里去了。

提了不好少东西与他。

长贵嘴上说“大人太客气了。这我可不能要。”手上却一点也没含糊,该收的全收下了。

治官陪笑“这是应当的,”两个人坐下喝了一盏茶,长贵就起身说要走。

他这会儿是轮班,休息的时候,也差不多了。

主人要走,治官也不好留,笑着一道出去,不过走到门口免不得要问正题“陛下以为田家如何?”断然不敢直问帝后关系如何。

长贵顿顿步子,双手拢在袖子里,脸上笑容仍旧。因在宫里日子过得好,大肚皮也长了出来,远看如弥乐佛似的“我知道你是为什么事才问,不过这政事我一个不全之人可是万万不敢插嘴的。再说,这件事我便是知道,也不能告诉你。”身为近侍,怎么能向下臣透露皇帝的事呢。一脸正色。

治官不可放弃。哪怕是探听出点端倪也好啊“那……那皇帝陛下对皇后娘娘……”

长贵摇头“这我也不知道。”

治官左右看看,围着这么些下仆和小内侍,一拍脑门暗骂自己太蠢,以为他是见人多才不肯说,还想把长贵引到僻静处说话。

长贵却摆手,只说自己还忙就不送他了,大步就往外去。

小内侍跟着颠颠地跑。

治官着急,跟着跑“您有什么事?下官不知道能不能尽点绵薄之力。”

长贵说“我是要帮皇后买点东西回宫去。皇后喜欢街市上的小玩意儿。”

治官连忙说“这点事,下官这便使人去收罗来,还需得您去吗。”立刻就要招人来。

长贵皱眉,怎么也不肯:“奴虽然是皇帝陛下身边的人,可也不敢把皇后交待的事推诿到别人身上不肯尽心。娘娘要是不悦,我这颗脑袋还要不要。”

治官停了步子,看着长贵远去急得直跌脚。这可怎么好,什么也没探听到,礼还送了。

回去幕僚却笑“侍官这么说,大人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治官这才恍然大悟,问“那这案子我就放一放水吧。”

幕僚却摇头说“你若一边倒得厉害,也未必妥当。优待归优待,公允亦不可失啊。”他这话到说得含蓄。不过因为皇帝要严办世族之罪,所以刘氏入案,先头的刘氏与关氏都是疑罪从有,重重酷刑屈打成招也是屡屡发生。幕僚现达话的意思是,轮到田氏,治官这里维持公允不偏不倚,不以刑讯逼供,已经是最大的偏向了,不必,也不能做得太多。

这其中的弯弯道道皇后怎么能不懂?便是她不懂,她身边的人也懂,毕竟还有一个关先生的女儿关姜在。她自然会领治官这个人情,再者,事情便是说到皇帝那里,治官也没有错处。

治官一想,这田蚌要咬田中姿,实在是有点嘴太短。第一,没有物证,没有信件什么的来佐证他的话。第二,也没有人证,没有人能证明田中姿见过他,并要求他做了什么事。疑罪从无。只需要自己秉公办理,田家还真没什么事。

连连点头。

长贵长了几百个心眼,那边回了宫,就往宣室去伺候,进门进到青非附耳与皇帝说话,不动声色去奉了茶,便立刻把今日见到治官的事,当成一件趣事说给楚则居听“还来问奴?奴哪里知道这些个。别过了他,就帮皇后娘娘去街市上买了点小玩意儿回来。他还追着说要帮忙,奴记得陛下的说,要敬重皇后娘娘,可不敢把皇后娘娘的事交付到别人手里。”

又腆着笑脸说“不过那位治官,送了一个石壶真是精巧……”治官又没多少钱,能送什么好东西,不过以奇巧取胜。

楚则居不以为然,眼睛没离开折子,说“那你就收了。”

长贵连忙跪下“奴婢万死。”

楚则居丢下折子,拿了茶起来,摆摆手“你收别人东西又不办事,不是第一回了。”

长贵惊惧,吓得动也不敢动的样子,只重复道:“奴婢万死”

楚则居却摆摆手,不以为然“你知道轻重就好。”说着到还笑了笑“听说你常戏耍那些求你办事的人。”

长贵爬起来,很不好意思“其心不正。”他又不傻,好不容易在皇帝身边做事,多好的饭碗。真给那些人把事办了,自己还能活吗?他一个没根的人,天大的富贵有什么有。他心里惦念皇后的好,可又不欠那些人什么,犯不上。

楚则居想想,笑起来。叫长贵去,把他收的那些礼都拿来给自己看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真吓一跳,竟连送肉的都有,长贵吃得还剩一小撩了。另有稀奇古怪的东西,装了几箱子。

这时候送礼,到不与后世相同。到底有钱的世族不屑于给一个内侍官送礼,寒门高位有些家底的,也看不上他,更犯不上冒着窥探皇帝的险,去与一个不全之人结交。只有那些官位不高,又想谋事的,且没有别的出路与依靠,才拉下脸七转八弯地找到他跟前来。人家自己都穷得要死,能送他什么好东西?除了这些,再有就是,想入宫来做内侍的那些人。

楚则居翻了几样出来,觉得有趣,要他奉到长宁殿去。

长贵临走,还依依不舍那一撩肉。讪讪道“肥的先吃的,净剩瘦的没舍得。”

楚则居也被逗得笑“朕还贪你这一块肉?”他连忙颠颠地提着走了。

楚则居却叫住他。

长贵停下来。

楚则居说“以后也尽管收下。”他到要看看,还有些什么人想买通他这近侍,又是想办些什么事。

长贵称是。出了宣室,才发现自己贴着肉的衣裳都湿了。腿有点抖,却也不敢停下来,走到没人的地方,才扶着墙站了好一会儿,再往长宁殿去。

长贵走了,宣室里青非与楚则居说的还是刘氏案引发的后继案件。

长宁殿也在说这件事。

刘氏关氏是最为凶险的。他们之后,李氏事发在田氏之前,二天前就已经被羁押。

可科考前十甲之中,有二个是李氏子弟的门生,前五十中,也有十人之众。前一百人,不知道几何。纷纷为李氏请命。写了联名信,送到吏部,又往上递到内阁至御前。

毕竟在国学馆这件事上,李氏比田氏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许多下头的李氏子弟把自己的屋舍都捐了出来,自己带家人住到茅棚里去。其中好几个,便是那些被记为英灵之后战死的军士家人。提到这些勾结陈王的事,虽然震惊,也都只跪称“万死不辞,不敢辩驳。”

又有家里老人长哭“虽然对此事一无所知,但即是子孙犯了错,做长辈的也有不查之过。甘愿赴死不敢推诿。”

李阁老都没等治官去抓,还是自己去治官那里伏的罪。说“身为一族之嫡长,却不能体察下情,未能制约族人,以至其私下串谋犯下如此大罪,自己罪无可恕没有脸再做人。”治官都没反应过来,还想着与他客气几句,把人收押,哪知道人说完,一拔剑就自刎死在了堂下。

治官被溅了一脸血,人都吓呆了。

再等治官去李府一看。长房女眷都已经自缢。挂在院子里,长长一排。一群大的小的孩子都被奶嫫带着,要去赴死的,但有几个奶嫫没有忍心下得手,抱着孩子躲在衣柜子里头。

学子们就是为了这些孩子请命。

以为李氏一族之祸,起自庶族。李阁老虽不知情,可身为嫡长已经赴死,稚子何辜?虽然陈王入都之时,李氏弃都而去,但这一死也算是赎了罪过。皇帝若再加追责,岂不令人寒心?

齐田入下那张诉纸,手抖得厉害。

这时候椿匆匆从外面进来,她原来是在宫外照看李氏的。现在突然回宫,说是府衙那边人有击鼓。

治官先前从长贵在外的府邸回去,就遇到这么一件事,把人带上来,一问,竟然是周家的老夫人被抬来了,要告自己媳妇谋害了自己的儿子。

治官当时便懵了“你再说一遍!”

堂下陪同周老夫人来的下仆泣道:“我们老夫人要状告周夫人田氏与陈王勾结,谋害周大人。”

治官把状纸接来看完,坐回太师椅上长长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自己这是倒了几辈子的霉!立刻就往田家去找了一直陪着李氏的椿,告诉给她知道。

椿不敢耽误,立刻就回宫来了。

阿桃听了信,吓得带着哭腔问“娘娘,舅老爷会不会有事,夫人会不会有事?”

齐田没有回答,只吩咐椿回去好声照顾李氏,扭头见阿桃还站在原地,问“怎么还不传膳?一会儿就是晚膳的时候了。”楚则居会过来吃饭。

哪怕外面闹成这个样子,两个人仍然是雷打不动一起用晚膳,都绝口不提外面种种。齐田没有忘记楚则居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说“你可千万不要挡我的路。”

自己到底走到哪一步才算是挡了他的路?

这段时间,她在外走动,每一天回来,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触到了他的底线。可楚则居好像一点也不知情,提也没有提一句,两个人之间说的,仍然是现代的那些琐碎小事。

但是这种平静也许只能维持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