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很快考古工作组那边也来人了。

虽然只是在指挥棚那边,但与现场的考古队员取得了联系。工作组长还进行了讲话。不外乎是先安抚,然后动员——现场这个情况,以后再要继续工作是很难的。并且挖掘出来的东西都还得找回来。虽然失去了好几个同伴,但气氛除了伤感,还有一种为事业牺牲的悲壮,轻伤的考古队员稍加休息,就立刻放下悲痛,参与到寻找被埋的文物当中。

齐田陪同孔四方是自己人中最后被接出来的。

到达临时营地,就看到好多眼生的人,秘书过来说,是工作组那边的人来了。

从山里出来的人换装备的时候,工作组那边的人一直在旁边徘徊,但也只是徘徊而已。因为他们这次挖掘的是已经被盗过的墓穴,留下来的差不多都是大件,如果被带出来会非常显眼。

齐田回来把身上全是湿泥的衣服换了,就有工作组那边的人过来,跟孔四方交涉,能不能把现场的仪器借给他们使用。

因为陵山墓那边又发生了严重滑坡。虽然没有任何人员伤亡,但想要继续发掘的话,小打小闹是不能行了,必须借助大型仪器,要把仪器运到山里来,还得靠空中。工作组经费有限,这个古墓又不具备太高的价值,错过这次机会,可能就不会再继续挖掘工作了。

秘书干笑,往孔四方看,孔四方没说话,看向齐田。

工作组那边的人早就知道这些人全是为了一个小姑娘来的,这时候也不由得多看齐田几眼。

齐田被这么多人看着,并不窘迫,大大方方说“我也是受惠者,这种事我可不好开口呀。不然你们就当是向孔先生租用吧?孔先生看行不行?”伤势重的人差不多都救出来了,后继也只是工作方面的。

孔四方点点头。

齐田说“那就按小时计费。一个小时一万。”

孔四方嘴角微微扬了扬,没有说话。

工作组那边过来的人震惊“一万?”这不抢吗?分明就是不想帮忙。向孔四方说“孔先生家大业大,平常慈善也没少做的,就发发善心嘛。支持支持我们,不然工作很难进行下去。”

孔四方受了风寒,声音有点暗哑“挖坟这种工作,如果进行不下去,也没什么可惜。我不觉得你们和盗墓贼有什么差别。”旁边的麦向听得尴尬地摸摸鼻子。

工作组那边的人争辩“古文物地发掘是有很多重大意义的。”

孔四方说“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不论因为什么原因,我也不希望自己从地下被挖出来。你呢?”说完示意可以走了。

齐田从秘书手里接过轮椅扶手。背过身走了几步,小声说“我也不希望别人把我挖出来。”又补了一句“如果我死了。”

孔四方笑了笑,拍拍她的手“没人会把你挖出来。”

齐田想想说:“现在我们扯平了。”

孔四方摇头。

齐田莫明。

孔四方拍拍自己怀里。

齐田笑“那我怎么报答你。”

“有空多请我吃饭。我朋友很少。”

齐田点头“好。”

上车前齐田回望了一眼绵延山脉,大概她永远也不能确定,这里埋藏的是不是自己。

但是她知道,就算是给她一个机会去确认,她心里也是拒绝的。她不想去面对‘我最后怎么样了’这种问题。也不认为知道结局会对自己有任何好处,想想关雉,不是自以为洞悉未来吗?可结果呢?

她只想踏踏实实地走好现在的每一步,就算是到了最后,也不会后悔。因为她这一生的每一步,都尽了全力。

从山里出来,齐田立刻和张多知一起去了医院。

山里运出来的伤员都在这边。结巴也先被送到这里来。

之前一起进山的青年坐在急诊外面。见到张多知,明显地瑟缩了一下,才点点头打招呼“张先生。”

“你老婆怎么样?”张多知想点烟,看到禁烟的标志又停下来。

“不是老婆,我们还没结婚。”青年连忙解释。

张多知笑“那就是有事了。”

青年表情十分尴尬。

他和女朋友是同组,又因为家庭情况相当,才渐渐走到一起。但现在情况又不同了,事故中女朋友是轻伤,但有点出血,到医院来才发现是宫外孕。一开始他也觉得没什么,只是件小事,可打电话给家里,他妈就不怎么高兴了,本来一开始也不太喜欢他这个女朋友,主要是工作说走就走,到时候谁给他顾家,谁家家里照顾老人?现在一说宫外孕,那以后受孕会比较困难,不孕的机率要比普通人高。那孙子怎么抱?

青年跟家里吵了一架。但挂了电话,心静下来,也实在踌躇。以前觉得还不错的对象,现在就要斟酌。毕竟结婚成本高。万一婚后发现真的怀孕困难,一直不能生育,就不太好办。

医疗技术再发达,也是要花钱的。并且又含有运气的成份在里面,如果不是那么走运的话,会是一个持续的消耗,直接影响到以后的生活水平。他结婚是想要幸福平淡的生活,不是自找麻烦。什么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做人要面对现实。

张多知笑了一笑。跟齐田去接结巴。

结巴被送过来之后,医院就表示腿肯定是保不住的。齐田和张多知商量立刻让宋印联系了国内擅长这方面的医生准备手术,安排转院事宜。虽然花费很高,但齐田没有半点迟疑。

张平平到不想跟着跑,在休息区等两人。

她坐下,就在青年对面。吃着棒棒糖,歪头一直盯着他看。

青年很不自在。但别处也没地方坐了。

不一会儿有护士过来叫“你老婆叫你呢。”

她手术做完了,已经恢复了意识。

青年本来想纠正,不是老婆是女朋友。但瞥了张平平一眼有些不自在,没有说话。转身就往后面住院部去。

他起身,张平平也起身。跟着他走。

青年更不自在了,可他虽然不认识张平平,但也知道对方跟张多知有关系,不敢得罪,闷声不吭只能假装看不到她。

病房是六七个人一间的,女孩气色很不好,眼睛红的,一看就是哭过。见到青年,扭头又流起泪来。孩子说没了就没了,怎么能不伤心。

青年说“别哭了。”

但除了这一句,也说不出别的话。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望着地板出神。

坐了一会儿电话就响了,对面说话的声音老大,大概是他妈,吼着叫他马上回家。他皱眉小声“我们还在医院呢。”

那边气得嚷“还在医院干什么?你们那房子一天耽搁下来都是钱,那装修的钱那个女的还出了的,到时候不得找你要?当时我就说不要装成这样,她偏要。你现在回来,叫人家快停了。趁早就不要装了,家里又没人喜欢,到时候还得拆。”别说旁边的人,隔壁床的人都听得见。

病床上的女孩含泪问“你妈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那个女的?”讲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青年皱眉,示意她不要烦。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行了行了,知道了。回去再说。”

那边却不依不饶“什么都是行了知道了,什么再说?你现在不买票,今天都回不来。那明天又是一天了,人要施工一天是一天的进度。我刚过去了,都说不要他们干,他们说自己不是男方请的人,是女方请的,女方是雇主,女方说的话才算。我跟你讲啊,有些话我可要说清楚,这房子首付我们付的是大头,虽然写了她的名字,但想按现在的价找我们要钱是不可能的。顶多把她出的钱退给她。刚才我叫你弟在网上问过律师了,这钱,是我和你爸出的钱,不能算你的钱。写她的名字也不顶用。这还是我们地道呢,那别人要不地道呢?她还要能证明她拿了钱,才能还她呢。”

“你在网上找那些有什么用?行了行了!”青年不理会,直接把电话挂了。

女孩眼中有泪,表情却愤怒“你说清楚,到底什么意思?”

青年没说话。

女孩先是愤怒,之后渐渐失望“她让你跟我分手?”

青年说“等回去再说。”

“有什么需要回去说?”女孩声音悲厉“你的意思就是要分手啦?不然回头有什么可说的?要有什么说,也是你找你妈说。”

青年不耐烦“你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好不好?公共场合大呼小叫干什么。我一个字没说,你自己在那里想一堆。”

“你现在这个态度,还需要说?”女孩反问。

青年总归就是低着头不出声。

女孩长长吸了口气,竭力平静情绪,说:“既然是我冤枉你,那你说呀。你说你不会跟我分手。”

青年没有说话。

女孩愣愣瞪着他,好一会儿回过神,含泪猛地拿桌上的东西往他砸“现在不是你跟我分手,是我跟你分手!你给我滚!”

青年被砸了个正着,皱眉把那东西踢远,起身就走。

女孩没想到他真的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声嘶立竭“你敢走!”

青年终归还是没走,又一屁股坐了回来,但是既不看她,也不说话。更没有半点要去安慰她的意思。只是坐在那里。

女孩一直看着他。

可他一直也没有抬头。

女孩从愤恨,到失望,到难过。可更多到底是不甘心“你怎么不说话?”

青年反问她“你要我说什么?”

两个人有过那么多温情脉脉的交谈,关于未来的畅想,也曾有过许多甜蜜的瞬间,刻意而为的小浪漫,决定要相濡与沫。可现在,好像一切承诺都消失了。

青年坐在那儿,低着头,听着女孩的声声质问,脸上即厌烦,又有些无奈。想到她并不那么温柔小意的脾气,觉得家里人的话也说得没有错。他得为自己以后的人生做打算。

对于自己面前这个人,他不是没有愧疚,因为他毕竟认为自己是个有良知的人,但是他实在担不起这种风险,放在谁身上,谁也不会担。他只是个普通人,想要的只是平凡安稳的生活。再说,现在分开,两方面都没有什么损失,很快就可以各自开始新生活,总比以后再分开受的伤害小。

过了好久,女孩终于不再看他。闭上眼睛,把头扭向一边,说“是我要跟你分手。现在不是你甩我,是我甩你。”

青年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挽回,而是站起来,说“我去打点热水。”

走出病房才转弯,就被劈头盖脑打了一耳光“人渣。”回过神,发现动手打自己的人已经跑远了,站在走廊尽头对他眦牙比中指。

三个人去机场的路上,张平平还一直愤愤然。“现在的人怎么这么不是东西!”

张多知骂她“你动手?你能!哪天被人打死的份!你看我会不会帮你!”

“是啊,没你帮别人一天都活不下来。”张平平翻白眼,对齐田说“以后你男朋友一定要让我把把关。我识有可有一双慧眼!”扭头见齐田一直低头看手机,问“你干嘛呢?”

齐田拿起屏幕给她看“查分数。”

考试的分数已经出来了。

张平平立刻把手机拿过来。

张多知问齐田“怎么样?”

齐田点点头“还行”但不知道能不能达到今年的分数线。

张平平低头弄了半天,一脸紧张。最后看着屏幕好一会儿,突然尖叫起来,搂住齐田一阵鬼叫。

张多知虽然情绪上没有表露太多,但微微松了口气,表情不再那么严肃,泼冷水“不要高兴得太早。”

分数线还没有公布。

回到首都张平平就说有事先跑了,张多知送齐田回去,一路两个人都没有过多交谈。下车时张多知问她“那时候害怕吗?”

齐田站在车下,认真地想了想,才摇头。

赵家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只以为她出去玩了一趟回来。推开门家的温暖扑面而来。

随后而来的是填志愿和等各省各校各专业划分数线。

齐田没有从赵家感受到什么压力,反而从楚则居身上感觉到了。他每次过来吃过晚饭都要问一句“分数线公布了吗?”“如果没考上你有什么打算?”让齐田觉得两个人不像夫妻,像父女。自己每天要面对的是盼女成龙的老父亲。

好在很多事都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第一件,是楚则居即位后的第一场科举考试,就快到了。

下面已经号召各地各乡张贴告示,大力宣扬,不论出身如何哪怕是乞丐,只要有学识就可以去考官,二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下不设门槛,上不封官位。只要你考得上,连阁老都做得。

不只贴告示,到处都设了传告人,成天打着锣,到处传唱科考的好处。街头巷尾四处都听得见他们的声音。谁都知道读书就是赚钱。

椿回来觉得奇异,问“传告人设来有何益处呢?”识字的人只需看了告示,便知道这件事。而那些自己并不识字,需要别人到处传唱才能明白的人,告诉他们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又不考。

齐田不答,问关姜“你以为呢?”

关姜笑,问椿说“先皇帝设科考的时候,难道就设下了门槛,非得要什么出身才能考试不成?彼时也未设立,怎么却没有这样气势汹汹的溢美之词在天下传扬呢?”如今庶民说起这件事都喜气洋洋,只夸楚则居是个好皇帝,以后穷苦老百姓也有饭吃有官做,有些恨不能把给他设生祠呢。

椿想想,这才明白些。

阿桃在一边催促“娘娘把热汤喝了再与她们分说。”真正是个管家婆,半点不关心这些杂事。

齐田喝完了汤,便拿了纸笔来。

这一段时间楚则居开始发展军工,打算研制枪械火药什么的,开始广招在奇技淫巧方面有些建树的人才。各地的工匠被举荐都往都城来了。齐田也受了启发。

椿伺候在一边,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齐田画的这是个什么东西。

但齐田虽然画得歪歪扭扭,却十分认真。画好了,吹干,叫椿拿给辛游去“请教他,这个能不能做得出来。”

椿拿去时,辛游正在摆弄自己的木鸢,拿起这个东西不免奇怪“这东西奇形怪状能有什么用处呢?”

椿也摇头“娘娘不曾说。”

辛游只以为是宫中妃嫔的玩意儿,说“日前陛下招纳工匠,我也报了名,不日恐怕就要去工匠营里,却不知道有没有闲与娘娘做这个。”可拿着研究了半天,突地恍然大悟“这不是耒耜吗。”

古时候的耒耜和后世的犁大有不同。

齐田画的是改良过的,用力更省,孩童妇人都能扶得住。她是在学馆里看到辛游的木鸢才想到这个。古代虽然很多东西都有了,但是相比较,并不如后世所用的完善。

不过,辛游没有想到堂堂皇后给自己的会是这么一个东西。拿着怔怔的。她是怎么弄出来的?也未必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可哪怕是集了其它人的智慧,可她想得到这件事。

他一直不说话。还是在一边的苏任先开口,向椿说:“娘娘虽为寒门之后,想来也是锦衣玉食。身居高位却能心怀庶民。辛游他必不负所托的。”拉着辛游对椿大礼“仅代庶民百姓谢皇后”

送走了椿,苏任推辛游“你傻了?为何呆滞不语?”

辛游回神摇头,说:“今上一心壮大军势,皇后却以天下苍生福祉为已任……”

苏任看着手里那张轻飘飘的纸,一时觉得重如千金。

沉思了一会儿,问辛游“你说,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第一眼他只以为皇后是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子,看上去天然无害,受先生青眼不过因为她的身份。可后来才体会到她言辞犀利,对事情也不会人云亦云,有自己的想法。如今看来,先生收她为弟子,也未必不是因为她这个人本身。

辛游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问他“先生说有权力之处便有派系,人当择贤而从,兄台有不日就要赴考,可有什么打算?”

苏任说“我?我还没有打算呢。”笑了笑。小心把纸放到桌上。

椿回去。齐田正在院子里跟宫人玩丢沙包。

这段时间齐田理完杂务,闲时就喜欢玩些小游戏。她说这宫里静寂,要是不动一动人都要得病了。

场上关姜被小沙包砸中退场,提着裙角跑到椿身边,与她一道看着场中眉飞色舞的齐田,说:“娘娘现在活泛多了。”以前齐田很安静,闲时坐着看一看书,写写画画,有些东西连她也看不懂。但最近整个人松快了,性子渐渐更开朗起来。

椿点头。

关姜笑着无意扭头,发见椿表情与去时不同,问“怎么?”

“没怎么。”椿摇头注视着齐田的身影,想一想说“先时从学馆里出来,娘娘说自己是皇后,我还不大能明白娘娘的意思。可现在我以为,我们娘娘以后必当是个受人敬仰的皇后。”一副余有容焉的模样。

关姜被她逗得笑,说“是是是。我们娘娘最好了。”

椿羞赧,有些不好意思“你别笑话我。我认真的。”

关姜问“娘娘做了什么,叫你折服呢?”

椿想了想说“说做了什么,到不如说,是因为娘娘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齐田从来不觉得自己做的是什么大事,不觉得做皇后有什么,也不认为推广音字值得自傲,更不会把自己关心庶民怎么种地这种事,当成了不得的高贵品德。她大概觉得放在别人身上,也会像她这么做。

“我也许一世也不能成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椿说。

她识了许多字,也在关先生学馆里读了许多籍典的白话译本——大部份的书都是田家活霸王译来的,世家没有肯相译的,觉得读书便是要靠悟性,高深的道理,便生来当以雅文书写,才显其清贵。田中姿将译本送来时椿也在,他把书往桌上一掷,抖着腿说“会读书有甚么了不起的?弄得谁都看不懂有甚么自得?我偏译将出来,以后连我家马夫熟读三书,气死那些老畜生。”当时学馆之中哄笑四起,他也得意得紧。

椿从学院借了田中姿的译本来看。知道了许多了不起的人一生故事。对于自己的一生是不是会有所建树,或者会碌碌无为也有三四分思考。

她觉得,自己自为一个下人,大概是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成就。

可皇后不同。

自己有一个了不得的主家。椿看着齐田的背影笑说:“若我能为娘娘甘脑涂地,便也死得其所,不算毫无建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