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科考高在九月,没到七月都城之中已经遍布各地学子。

茶寮书舍,挤满了人。许多人去关先生的学馆拜会,有些是为了看看闻名天下的关先生开设的学馆是什么样子,也有些是为了旁边的藏书楼去的。

虽然时间还不长,但到处都在风传,周氏设了藏书楼,汇集天下典籍。连田中姿怎么去各世家借书的故事都编了好些版本,越传越是神奇。

田中姿去宫里跟皇帝抱怨“我什么时候挖了地道去刘家了?那是我外家,我敢挖个洞去偷东西,我这腿也别要了。”田老夫人能轻饶他吗?大言不惭“这是坏我的名声,也连累了皇后,皇帝陛下得证我清白,告诉他们我没挖洞。重重地处置那些人”不然就不肯走。

楚则居看到田中姿就头疼。

月前因与人嘴角,田中姿把刘阁老的长子打了一顿,耳朵根都扯豁了。

气得田老夫人跑到宫里来找皇后,说这个儿子不要了。要不得了。正逢皇帝去用晚膳,非得要皇帝下旨,不许田中姿姓田。

田中姿到好,跪在那里说“阿娘就不要赶我了,赶我田家就绝户了。你难道还要再生一个来?”

好嘛,那一场鸡飞狗跳。田老夫人多大年纪的人,拿着玉如意追着非得打死他不可。李氏生怕打坏了自己夫君,跟在后面拦。

皇后宫里的花圃都被这些人踩烂了一大片。

最后也没办法,难道还真把田中姿赶出去吗?还是罚跪了事。

才跪完,田中姿赌了一口气,跑回去把从刘氏借来的许多珍藏典籍译成了白话本子,说要发给贩夫走卒读。气得刘阁老在朝上只差没有掉眼泪了。这些书,要不是看皇后的面子,也不能借给他去抄,这样珍贵的东西,集了多少前人的智慧?用雅言写都不足以显其清贵,只恨不得贡起来每天三柱香,他竟写成白话!据说还拿去读给挑夜香的人听。

结果现在那些寒门学子赞他。楚则居听了,先时还有小小不悦,可现在,看他连别人好赖话都分不清,跑到宫里耍赖,真是无言以对。想到他一向的脾性,觉得自己那点不悦实在是浪费感情。

面对田中姿。就是楚则居这样持重的性子,也忍不住脾气。毕竟以前楚则居没家没口,又得楚老重视,在集团之中地位之高,家里亲戚利益相关,不敢在他面前放肆。现在好了,多了一个没眼色的田中姿。这个人,即不怕他,脑子又不好使。便是被烦得头痛,自己还能杀了他吗?

把手里的折子一丢“好了好了。朕看到你就头疼!”

田中姿听了扭头就跑。

楚则居莫明,站起来往长贵看。长贵也茫然,大郎君这是干嘛去?你走也得跟皇帝见个礼再走嘛。

结果田中姿跑到殿门外头楚则居看不到的地方站着,冲着里面大喊大叫,坚持立场非叫他下旨,不许那些人再污蔑自己是贼。

楚则居好险没给他噎死。

下旨,下什么旨?你挖没挖洞,我看见了吗?

一时卒郁。好容易把田中姿请走。青非便来说关先生书馆的事。

大概是音字的功效,齐田在寒门学子之中声望颇高。

楚则居听了,看着还没远去田中姿吊而郎当的背影,没有应声,只是点点头,转而问长贵“什么时候了?”

长贵懂眼色,看看时辰说“差不多要用晚膳。”

楚则居起身便往齐田那里去。也并没有提起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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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田氏生辰,楚则居携齐田出宫为田氏贺寿。周府人头攒动,差不多在都城的世族各房都来了人,又有寒门中周有容的门生。一时往来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不过大家坐下来,难免有些怨言。

椿身为下人,前后张罗各种事宜,也没少听仆人之间的闲话。

阿桃送完吃的回来,却有些疑惑,拉着椿问“刘家与关家可新死了人?”

椿奇怪“并没有听说。怎么?”

阿桃说“我看着,几个小娘子大衣裳底下飘着素服。”外头穿得喜庆,可里头衣角翻出来是穿着丧服的。

丧服又与素服不同。

丧服是丧仪上才穿的。素服是家里有亲人逝世后的孝服。

关家是有孝在身,穿素服到不奇怪,但着丧服就古怪了。何况刘家也没有新丧。

椿皱眉。带着阿桃假做无意,出去在转了几圈,果然发现好几个人都是穿了丧服的。顿时觉得不妙。

阿桃紧张,问“这却是什么故事?”这些着丧服的在各家辈份还不低。还以为是家里老人不行了,或是别的缘故,可两个人出去,也看见了几位各家最年长的,那几个人好好的呀,没病没灾,穿得挺正常,并没有异样。

没道理呀。

椿摇头“我也不知道。”调头往齐田那边去。

齐田皱眉。想想,叫椿带了人,跟紧那几个年长的。

不一会儿开宴,每个人看上去到是喜气洋洋。

各自坐下,一会儿,就说起田中姿的事。

刘氏与关氏两家会在皇帝皇后面前说译文的这件事,别说是田氏,就是田老夫人事先也并不知情。

等这两姓一开口,田老夫人也是愕然,随后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只当看不见的。

刘氏与关氏深以为,虽然田中姿是齐田的的舅舅,可她是皇后。即然田老夫人是拿人没法子了,大家便在希望寄托在新晋皇后与皇帝身上。

世族各代,向来崇文。视名士为圣贤。怎么能把好好的圣贤之书,译为白话,叫那些粗鄙之人去读?

一屋子,没有哪个不是齐田的长辈。那几个在堂下,在皇帝与皇后面前说得眼眶泛红。

“先祖时为避战乱南迁,家里什么都没有带,就只带了那些书,抛金弃银一文不名。还有祖辈为护书而死。若是在天有灵,见到今日之乱象,岂能安宁?人生来便有高低之分,身份如何,不得逾越,从上而上,不论是皇帝,臣子,还是庶民百姓,自有阶层之分。庶民种地务工以奉养世族,世族以智慧来辅佐帝王。是千百年来不变之真理,哪怕世族有错,引得皇帝憎恨,也是我们的过错,虽然皇家宽和不提前事,但我们自以为万死也难赎其罪,可哪怕万死,也决不能眼见小人作乱礼乐崩坏……”

慷慨激昂。

说着,奇怪地顿了顿。左右看看,好像在等什么人。

齐田不动声色往旁边瞟了一眼。椿不在,替她的是她常带的阿夏。

顿了一会儿,对方才又继续说起来。都城之中竟有歌谣传唱田氏与周氏大义之类。不过神色有点奇怪,不停地瞟眼望席上。

但这一席话的言中之意,不外乎,影射田中姿与田氏及皇后心思深沉,见皇帝心在寒门那边,便以小人之心投其所好。可皇权便是以阶层之分为根本,若因憎恨世族,而大兴科举,任小人推波助澜,要让更多粗鄙之人涌入朝堂,这不是动摇自己的根本吗,岂能得太平盛世?

齐田还没开口,田中姿先不悦。

男女两边,只以长屏相隔,有什么听不见呢。

田中姿喝得一脸红光,大声说“你讲旁的道理,我也听不懂。什么投不投所好的?我投了皇帝的好,能得个什么?皇帝能给我发钱还是怎么的?便是能发钱,我自己没钱吃饭吗要吃他的?你们也少动不动就把老皇历拿来讲,以前人还不穿衣服,光着腚在山里跑呢,如今我们是不是也得要光着腚才合祖制!?这书我要译,也不为别的,就是看不惯你们大郎君那嘴脸。读了几本破书,以为自己会下仙蛋似的,走路下巴要撅到天上去。你说先祖不高兴,你看见了?先祖要不高兴,那叫先祖亲自来与我说嘛。几本破书,有甚了不起的。你们要舍不得,就直说嘛,回头就还你们去,谁稀罕似的。先借与我了,现在又讲这种话。说得也是好笑,别人都是小人,就你是大人?你是有多大,给我看看嘛。看能不能吓死我!”

田老夫人坐于上座,气得把手里的茶碟狠狠惯在地上,骂他“你给我闭嘴!”他才哼了一声,抱臂不说话了。

阿丑也蠢蠢欲动。他坐在田氏旁边,珍娘牵着他。田氏扫了他一眼,他才又闷闷地坐回去。但心里笃定,叫大家都读书没什么不好的。现在阿并和阿贡都跟他读书,多好。眼巴巴看着自己姐姐姐夫。

二家讲话,全场一片寂静。寒门那边原本喧闹的家眷席上都安静下来。

楚则居放下酒盏,并不提先前世族叛离的前事,只说“在朕眼中,天下苍生皆为子民,无有高低之别。”跟着齐田的称呼说道“舅舅素来就不着调,大家也不是不知道,即是亲戚,便多担待几分。”就不再提。

世族还有要进言的,长贵从哪里一头汗跑出来,脸上笑眯眯,尖着嗓子说“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奴婢也斗胆,要给周夫人贺个寿。周夫人可千万不要嫌弃。”便叫了耍杂戏的人上来。

各氏族几个因没见到约好的信号,四处张望。

但事情被这样一打乱,便算是作罢了。

齐田坐了一会儿,便借顾离席。走到后面,便看到椿带着好几个军士,把各氏的年长者抓得稳稳当当,困在后厅。

见到齐田过来,椿连忙上前,低声说“他们竟想死谏。奴婢一时也没有料到,还好长贵带的人多把人按住了。”不说别的,好好的生辰上有人撞死,田氏这一年都别想好。

为的还是译书和科考的事。

齐田一时竟然无言,远远看了一眼,只说“把人安安全全送回去。”就再不理会。她已经无话可说。

生辰宴办完,田氏送田老夫人与李氏回去。门口便遇到刘夫人和关夫人。

两个人笑着上前与田老夫人说话,不外乎是各人苦处,种种原由才没有先把会进言的事告诉田老夫人,只望田老夫人体量。又说田中姿这次实在是太过份了,要是真能叫他吃些教训,也未必没有好处呢?句句自己都占了大义,绝口不提旁的。

田氏默默无语,李氏也不出声。田老夫人听完了,平心静气“养而不教,是我的过错。”也并不提其它。

话都说成这样,一时之间那两位也不好接下去。

等两人走了,李氏小声气道:“竟还能一副没事的样子来与我们说话!”

田氏说“科考在即。”等大批官员上录,世族已是存亡一线。之前齐田说资助学子方建学馆让各族子弟去做先生,哪怕朝堂之外世族之弟被人取代,也要争取那些取代他们的人,是他们自己的学生。他们表面上是听的,可从来自恃甚高的世族,又怎么能甘愿。便才有今日之事。

田老夫人即恼又悲“伤捂着烂得快。拿出来说开了,得个痛快也没甚么不好。是杀是罚,只要是他们自己开的口,大概以为绝处亦能逢生。人都自悔而死了,皇帝再与他们计较,便显得不义。他们再自断臂膀把那忠君爱国的架势摆出来。”瞧瞧,皇后与田氏虽然是我们世族之人,可人家收卖人心图谋不轨,如今到处都在说周家好,皇后好,田氏好呢,这些人还不是为迎合皇帝为了自己的名声大乱国之根本吗!我们世族可不同,我们虽然自知为皇帝所弃,可现在知错愿改,且有一颗维护皇权的拳拳之心,为了皇帝是万死不辞的。

兵行险招。

可惜皇帝不接话。死谏的人又被拦了下来。

想到方才那场不动声色的凶险,李氏就不寒而栗。真给他们死在这里,后头会怎么样?

田老夫人拉着田氏的手叹气道“如今……随他们去罢。”

田氏会意点点头。

送田老夫人上车,田氏与嫫嫫走在已经渐渐寇静下来的院子里,怅然说“往昔如何繁盛,如今竟露出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光景来。”

楚则居回程,长贵在车里伺候。

长贵说起死谏的事,十分后怕“两位阁老竟在其中。要真死在那里,那可怎么收拾!”

楚则居气得茶盏都砸了一个,厉声说:“他们连皇帝都敢胁迫,真的是好大的胆子!”想想他们胆子什么时候小了呢?

长贵惊得一抖。

过了好久才试探着说“竟还污蔑起娘娘来。田中姿那个样子,是会拍马溜须的小人?陛下若是疑心病重些,岂不是要着了他们的道。”

楚则居未与置否,只道“这些人是留不得的。”可笑齐田竟然还为他们说话。到底还是个孩子。平了平心绪,说“皇后爱民是好事。”

他知道齐田的身世。收不收买人心的,放在世族之中别的人身上,未免惹他疑虑。可齐田却不同,她对底层人民想要过上好日子的心情是能感同身受的。她希望这些人能过得好,有出路的那种心情,不会有半点杂质。也并不是贪恋权势的人。

这些人以自己污浊的心思,不能去理解她。但他想,自己却是能够理解的。他前半生,知道世界的污秽,后半生见识了人心的纯正。哪怕这世界广大,也只有自己能明白她。这些人当然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她是会永远站在他这边的人——大概也是唯一一个他能全心信赖的人。

自己既然是皇帝,可她想做个什么样的人,却还是要受人诟病,以龌龊的心思去揣测。这大概也只能归于人心污秽。

一路无话。

到了宣室外,楚则居下车,走几步,顿了顿步子,回身说“朕与皇后一体。你们要敬重皇后维护皇后。”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她到底是过于善良赤诚,不知人心险恶。又偏弟弟还小,舅舅不着调。太后叫她跪,她也就跪了,半点不知自保。

除了自己,连个维护她的人都没有。就好像那时自己命悬一线,除了她,再没有别人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