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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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柔窘迫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我我也是担心您。”

他想了想,抱臂站定,斜睨着她,故意出言挑衅:“行,下回本将出去就带着你,如此可以放心?”

顾柔一惊,臊红的脸渐渐有了恼色。她后悔跟他说这些话,其实原本压根不该和一个男人这样说,但冷山不同,她完全信任他,又关心他。没料到还是弄得这般尴尬丢人,还受到了羞辱。“不不不,那您还是自便随意吧……我先走了。”

她恼羞成怒地离开,让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空虚和失落。他爱她,却只能给她看见自己丑陋的一面;他想留下她,却必须驱逐她。

……

沈砚真在国师的安排下,按照顾柔带回来的配方,很快调制出了铁衣的解药。国师命人给活捉来的铁衣骑士服下。

这些日朝廷军陆陆续续捉得的铁衣骑士加起来,总共有二十余人,全部服下沈砚真调配的解药,观察后效七日,有十五人得以存活。

存活者超过了半数,这使得沈砚真大喜过望,她对国师道:“这是师父留下的解药配方,决不会有错。那些没活下来的,是中毒太深,来得太晚了,救不回来。”

被救起的铁衣骑士们恢复了常人的行动和知觉,纷纷表示愿意投降和归顺朝廷。中尉石锡就此请示国师的意见。

国师道:“他们思乡,将他们放走。”

石锡很是诧异。

国师解释了其中的理由——

“这些人家眷均在连秋上的辖域,即使归降,他们也未必会死心追随,本座欲收买人心,便对他们杀不得,但却又留不得;不如放归,此乃其一。”

“连秋上给这些人服食铁衣,原本便是要牺牲他们,他们虽然顺从之,却难免不怨之恨之;如今本座将他们放归,令他们受到朝廷的恩惠,如此一来,连秋上便会认为他们有异心,即使他们归去,连秋上也不会喜悦,反而疑虑他们。”

石锡豁然开朗,赞同道:“连秋上这等沽名钓誉之辈,必会为了民心士气,虽然疑虑却不能杀之。这麻烦就甩回给他了。大宗师英明,末将这就差人去办。”

石锡走后,国师召集帐下几位工于笔墨的文书官,起草招讨檄文。

军帐内,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众文书官皆提笔待命。

国师负手而立,徐徐踱步其中,他低眉沉吟,胸中已有腹稿,便昂首道: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宁王身处公族之位,而行桀虏之态,用兵自立,污国害民,另立国号,改益州郡为建宁,是为谋反。”

他念一句,文书官们便跟着写一句,个个手中运笔如飞。

国师微微停顿,继续道:“今奉天子圣上之命,率长戟百万,甲骑千群,起而讨之。凡当地士卒,无论官职大小,率亲族前来投奔者,必当安置。”

——这是要招抚云南当地的士兵,让他们主动来归,投降者可免罪不杀,恢复原来产业营生。

国师话锋一转,朗润的声音变得清锐:“得连秋上首者,封千户侯,赏钱千万。如律令。”话至末尾,陡然上扬,锋芒毕露。

——这是要讨伐逆贼,表明朝廷收复云南,誓惩不臣者之决心。

于民宽容扶持,于篡逆主谋严惩不贷,他一松一紧之间,已经定下招抚和讨伐并举的战争决策。

八位文书官分别按照原来字句书写抄录檄文,分发至各营将校,在誓师大会上昭告全军,同时,也派出使者送去朝廷,并且在当地张榜布告,收买识文断字的当地人在民众间广而告之,大肆宣传朝廷的招抚政策。

一传十十传百,这封招讨檄文很快地便传到建伶城,到达宁王连秋上手中。

宁王连秋上看罢,将书信置于一旁,拨动拇指上的祥云滴翠扳指,沉吟不语。

他已非昔日的世子连秋上,曾经混迹于京师洛阳,以风流颠倒相迷惑世情的世子,早已脱胎换骨,褪去伪装的旧皮囊,露出雍容高贵的本来面目。他此刻坐在大殿的九龙王座上,正作南中皇宫贵族的打扮,一袭蓝白相间的刺绣王袍,头戴宝石抹额,目光幽森冷静。冬日清凉的光线从宫苑半透明的琉璃天顶上射入地面,在他穿着刺绣皂靴的脚边泛出犀利的薄光。

从年少入京成为质子,到父亲死后加冕为王,他一路走来,谨慎而孤独,如履薄冰。

国相杨素见他不语,接过信笺拆阅,看罢也是眉头紧皱,递给后面的官员。那封来自牂牁郡的讨贼檄文便在连秋上的臣子中间传阅,不时引来议论纷纷。

武将队列里,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一声“呸”。

军尉刀罗双头一个跳出班次,发怒道:“慕容家盛产狂妄之辈!昔日他老慕容还在的时候,尚且未能度过沅水流域,如今一个乳臭未干的竖子,也敢妄言夺取我益州南中之地——我等岂是软弱可欺之辈?”

军尉刀罗双原是老宁王连城麾下一员猛将,大小经历数百余战,年过五旬依旧骄雄过人。他朝着王位拱手垂肩,深深一拜,道:“王爷,我等自随先王征战以来,亲眼目睹先王励精图治十余载,才有此基业。如今您手握郡七十二县,坐拥益州、南中之兵;兵多将广,甲士如云,将士一心,大家都愿意守住祖宗基业,和他们殊死一战!”

刀罗双说罢,朝着连秋上深深一拜,长跪不起,等着他下达作战旨意。

宁王连秋上看着刀罗双,幽深的目光闪动。

忽然,他轻轻叹了一声。朝堂上文武百余双眼睛看着他,所有人肃静下来。

连秋上迈着沉重坚的步伐,一步步下了玉阶,双手来扶刀罗双,蔼声道:“国尉,请起。”

刀罗双抬头望向他,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明茫然。

连秋上搀扶罢刀罗双,看向众官,道:

“在座的诸位,均是先王跟前的老臣,有些乃是本王的叔伯辈。你们跟随我父亲征战大半生,历经艰辛苦楚,方才有云南今日之繁荣;你们的家眷子孙受尽了离乱,方才过上短短不过几年的安定日子,本王又如何忍心这么快将你们置于刀光血影的战乱中去。本王接管云南不过数月,尚无以恩德加以百姓,倘若一旦同朝廷军决战起来,哀荒遍野,血流成河,都是为了本王之故,本王何以心安啊?”

他说到此处,那桀骜清俊的面庞骄傲顿失,两行泪水顺颊而落,一阵哽咽,言语再也难以为继。

文武百官望之,无不悲伤落泪,纷纷怆然涕下。

这时,军尉刀罗双身后一个参将大喊道:“王爷,生死何足道哉,咱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几百年,凭什么把祖宗基业拱手让人,朝廷给过咱们什么?朝廷就是强盗,只会从咱们这里掠走土地钱粮,咱们要是就这么认命给他们当孙子,死了也没脸见祖宗!”

武将们闻言,也纷纷骚动了起来,个个义愤填,纷纷喊起来:

“王爷,咱们就同他们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不想到了地下无颜面对祖宗!”

“是啊,咱们誓死不降!”

“王爷,下令吧,咱们和他们打!”

连秋上以袖拭泪,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望了一眼文官队伍。武将们好战,都憋着一股劲气,愿意参战拼死,但这些有权有势的文官老骨头们就未必了,他是君,这些人是臣,云南没了,他会死,但这些老骨头还能继续归顺朝廷作朝廷的官,难保他们不会为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出卖他这个王。他要观察观察这些文官的情绪。

连秋上道:“可是,朝廷的国师已经颁布诏令,要本王的人头;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是本王献出建伶城,能够保得在座诸位全家老小平安,本王区区一颗项上人头,又何足矜贵呢?不如让朝廷拿去便是,何必让云南六郡的百姓为我经受战乱?”

这时候,国相杨素,站出了班次,朝前一步——

“王爷,您可不能一时糊涂啊!”

“今日之战不比往昔,昔日朝廷打到淝水一带便收兵;而今日之战,是敌军已经逼到咱们家门口来了——朝廷这一回是不拿下建宁郡不罢休。他们已将尔等视为肉中芒刺,岂能留下生还之机?”说到此处,杨素身体一转,面向众官员。

“你们以为朝廷拿下云南,当真会招安吗?牂牁郡被拿下的时候,操光操将军怎么死的,药王谷被占,陈翦又是怎么死的?如果建宁被夺,他们的下场便是你们的下场,你们还要对朝廷抱有妄想吗?咱们世世代代都是王爷赏饭吃,朝廷何曾管顾过我们的饥苦?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殊死一搏。”

杨素这番话,从哀情切切转为慷慨激昂,一瞬间说得群情激荡。文官队伍也纷纷站出班次,文武百官一同跪下,恳求:“请王爷下旨,同敌军作战到底。”

国相杨素立于百官之上,徐徐转身,这清瘦多智的谋略之士,朝连秋上彬彬一揖,沉声发出恳请:“王爷。”

连秋上早已收干了眼中泪水,取而代之的,却是鹰隼一般锐意的光芒,他早有此心,连家的子孙,只可战死不可投降,既然一切已经到位,他慨然起身,王袍的大袖一挥,拔出了腰间佩剑。

他将佩剑高举,剑锋上的一抹冷光倏然犀利,照亮了南中王宫的殿堂——“好,那我等就同敌军血战到底,誓死不降!”

……

转眼立冬。

云南那头,还在不断地在郡内征兵征粮,从西羌购买马匹,储备冬天的战争物资。而朝廷军这边,却逐渐陷入困局。

这益州郡位于云贵高原中部,一进入冬日,便有许多将士水土不服,草药消耗陡增;加上入冬时候气温陡降,许多地方都出现了冻雨,冬小麦返青时节,庄稼全数糜烂在田里,粮草全靠后方骡马运输补给。然而路上却大规模积冰,道路湿滑,骡马行走十分缓慢,于是前方的部队,陷入了物资短缺的困境。

国师一面着人写信给武陵郡那边催粮,一面令白鸟营斥候迅速行动,搜集敌情。

军司马冷山便把斥候营的人调集起来分成两拨,一拨派向前线,设法弄到建伶城城防路观;另一拨则负责在当地寻找草药和粮食物资,以解当下的燃眉之急。

顾柔被分到去找粮草的那一拨里,她很有些着急,生怕是因为大宗师的关系,对她特别照顾了,不给她危险的任务去办,她特地去找冷山请命,主动请缨想要跟向玉瑛、祝小鱼去建伶城。

冷山是这么回答她的:

“后方调度物资的能力,决定了前线战场的实力和士兵的规模,就像一棵树,只有地底下的根脉强壮,提供足够多的养料支持,地上的枝枝叶叶才能繁盛。所以,寻找物资也是个很重要的任务,你必须把它完成,明白了么?”

顾柔听明白了,郑重点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