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一旦柏杨板起脸来,薛蟠就没有任何办法了。所以这日,两人终于能够坐下来好好说话。

期间薛蟠见柏杨几次抬手去揉腰间,不由心疼,还想靠过去帮他舒缓一下,被柏杨严词拒绝。谁知道舒缓着舒缓着,是不是又折腾到床上去了?

本来两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情深意切,碰到对方的身体就容易有反应,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薛蟠只好让柏杨好生坐在软榻上靠着,自己搬了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垮着脸道,“这样总行了吧?”总觉得像是在审犯人。

“你还不高兴?若非你日日胡闹,我也不想如此。”柏杨揉了揉额头,“但这件事你既然应了太太,我就迟早要走。躲着有什么用?我本来想同你商量一番该去哪里。若你不愿意,我就自己选了。”

薛蟠立刻收起脸上的颓丧,“我只是舍不得杨哥儿……依我说,杨哥儿不如就在京城附近找个地方住下,免得长途跋涉。”

“你若得了空,还能偷偷过去盘桓个三五日,是不是?”柏杨瞪他,“你是不是忘了太太要我们分开的目的。就是怕有人发现了此事,以此来做文章,影响到宝钗的婚事。我若是住在京城附近,你常来常往,难道是生怕别人发现不了吗?”

薛蟠只好问,“那杨哥儿是怎么想的?”

柏杨道,“前阵子,柳兄写信回来,不是说最近正在平安州吗?我想那边的山水景致风俗人情都与中原大不相同,若能去走走看看也好。有柳兄策应照顾,你也不至于不放心。你觉得如何?”

这主意的确是不错,但薛蟠总觉得有些不甘心,“虽然柳兄的为人和身手我都是信得过的,然而那边毕竟人生地不熟,又同异族接壤,听闻不甚太平,你们二人难免孤立无援。不如还是别选地方罢了。”

他可没有忘记,柳湘莲和柏杨的关系相当好。——柏杨后来已经对他坦诚过,当初就是自己摆脱柳湘莲去找人的。能在这种事情上相互托付,显然关系十分亲近。薛蟠虽然不至于吃醋……好吧,他的确是吃醋了。

他自己都不能照顾柏杨,为什么要让别人照顾?

只是要让柏杨去别处,却是连策应照顾的人都没有,他更不放心。能放心的只有金陵,偏柏杨不想去。

当然,最后妥协的人只能是薛蟠。

“杨哥儿只当我之前说的都是胡话罢。就去平安州。”薛蟠见柏杨不说话,自己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只能应承,但又道,“但是我亲自送你过去。若不然,不知杨哥儿去的是个什么地方,我如何能放心得下?”

柏杨笑道,“本来也是要你与我同去的。想来出门走一遭儿,长些见识,太太不至于不允。”

薛蟠这才高兴起来。不过只一会儿,想到柏杨要走,往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人,这高兴也就渐渐淡下去了。

柏杨见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你啊,若始终还是这般七情上面,什么都写在脸上,我又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京城里?你如今已是这家里的顶梁柱,万事多思多量才是。”

“这些道理我自然知道。但在杨哥儿面前,难道还得如此么?”薛蟠不乐意的道。

柏杨摇摇头,问他,“你可知太太为何非要让我离开京城?”

“不是说为了妹妹的婚事么?”薛蟠惊讶的看着柏杨,“莫非还有别的说头不成?”

“自然是为了宝钗的婚事,但也是为了让咱们淡一淡。你且看着吧,等我走了,家里往来的闺秀必然会越来越多,说不得还能让你巧遇几个。说不准见得多了,你就忽然转了心思,想要娶妻生子了呢?”

身为一个母亲,在这件事情上,哪怕是已经暂时决定要妥协,也不代表薛姨妈就真的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他们这样下去。只不过她会掌握着那个度,绝不超过两人的容忍限度罢了。

也正因为薛蟠的情意如此热烈,要死要活,才让薛姨妈觉得,他也许只是一时头脑发热,让两人分开一段时间,也许就冷下来了。正好有宝钗的婚事这么个现成的理由,于是她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柏杨理解她作为一个母亲的良苦用心,但当被针对的那个人是自己时,感觉就不怎么好了。

偏偏薛蟠还如此懵懂,若是一点警觉都没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着了别人的道儿。——如今想要同薛家联姻的并不少,薛姨妈自己也许不会对儿子用什么手段,却未见得她看好的人里,各个都如此光风霁月。

薛蟠皱眉,“妈怎可如此?她明明应承了我……”

“她没有。”柏杨打断他的话,“她没有应承任何一件事。当做不知道,就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致了。”他叹了一口气,“薛蟠,你别怨她。我娘若还在,必然也是这般。这世上除了做母亲的,还有谁会如此费尽心思的替你谋算呢?”

“杨哥儿的意思,我明白了。”薛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沉重的开口,“也请杨哥儿放心,我的心是绝不会变的。不管在哪里,总和你一处罢了。”

……

对于柏杨要去平安州这件事,全家人没有一个惊诧疑惑的,盖因底下的前因后果,每个人心里都已经有了计较。就连薛姨妈,也破天荒的见了柏杨一面,交代了好些话。

宝钗和黛玉在这件事上说不上话,便为柏杨准备了不少路上吃的用的东西,足见用心。

几日之后,柏杨和薛蟠便收拾行李出门了。

薛蟠从小长在金陵这锦绣堆中,眼中所见不是夸豪斗富,就是江南烟雨。后来到了京城,也依旧是玉勒雕鞍,不过多见识了几分堂皇的天家气象。归根到底,仍旧身在富贵绮罗之中。而柏杨虽然来自现代,眼界宽广,但活动的范围多是江南一带。就算偶尔到了北方,但现代化的大都市其实哪里都差不多,也看不出什么不同了。

所以出了京城往西走的路上,两人总算是见识了一番北地的苍凉开阔。

在这种天高地广的感觉之中,个人的存在似乎被压缩到了最小,就连薛蟠心中始终无法排遣的离别之愁,似乎也淡了几分。他和柏杨终究还有那么多的路可以走,如今暂且分开,实在算不得什么。若连这一点点小的挫折都熬不过去,将来又该如何呢?

这般一想,不由心怀大畅。早晚他能让任何人都无法反对,不需要再面对这样的别离。

他对柏杨道,“我从前只当自己的见识已经算是不少。但若不是出来走这一遭儿,还不知道自己其实不算个什么。”

“是啊。困在京城里,眼前只看得到那一亩三分地,自然所有的心思和力气都花在了上头。其实跳出来看看,竟不知究竟为的是什么。所以我喜欢自自在在的。”柏杨道。

这会儿两人骑在马上,薛蟠闻言转头去看柏杨。但见日光里他脸上都是轻松惬意,心中陡然一滞。

柏杨本来应该自自在在的,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牵绊不住他。是自己使尽了手段,将他拉进了自己这一团漩涡之中。这一阵子,柏杨所遭遇的一切皆源于自己,而他何辜?可柏杨半分都没有表现出来。

从前薛蟠总觉得柏杨跟自己在一起,他能给对方很多东西。但现在他发现,那些不是柏杨不要的,就是他原本就有的。

然而柏杨毕竟为他留下来了。说一声情深义重都不为过。

在这一刻之前,哪怕两人心心相印,薛蟠心里知道柏杨爱重自己,却难以理清楚这份爱重对他来说究竟有多重要。因为不确定,所以总免不了各种纷扰、争执,终不过是为了试探自己在他心目之中的地位罢了。

然而此时,他心中种种不确定都尽数褪去,只余坚定。

“杨哥儿。”他催马上前,同柏杨并辔而行,“你再等我三五年,将京城里的事情交割清楚了,届时天下之大,无论你去哪里,我总跟着你的。”

“这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怎么又提起来了?”柏杨惊讶。

薛蟠笑了起来,“对,已经说好的。”

快要入夏的西北,阳光烈得很。不论是薛蟠还是柏杨,其实都有些受不住。偏偏道路颠簸,还不方便乘马车。所以两人只好利用早晚的时间赶路,中午则觅地休息。

如此走了十来日,薛蟠便忍不住道,“这西北的天气也着实怪异了些,这里已是如此,平安州又不知是何景象?”

长兴和长顺二人出身军旅,从前也在西北待过,此时笑道,“大爷,这才哪到哪儿,平安州和京城可是大不相同呢!如今不过一路适应着走过去,到时候不至于受不住罢了。”

薛蟠闻言大为后悔,早知如此,该问清楚平安州的情况再来的。他自己倒也罢了,这样的地方柏杨如何受得住?而且还要在那里住上三五个月,想想都令人心疼。

偏偏柏杨没有更改目的地的想法,于是薛蟠也只能每日忧心忡忡的继续前行,在自己的设想中彻底的将平安州给妖魔化,恨不得立刻带着柏杨打道回府。

越往西北走,人烟越少。开始的时候,走上半天功夫总能遇到村落,可以进去歇脚。到后来走上一整天,都未必能够见到有人居住的地方。等到靠近平安州附近时,纵使偶尔遇到了村子,也是十室九空。

“这都是战争的缘故。”长顺感叹,“西北战乱频仍,壮丁们几乎都被抽走,家里剩下老弱病残,根本无力耕种,只能荒废土地。而且就算种了,马贼和异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抢粮。偏偏税收一点都没少,许多人家日子过不下去,只能迁走。少数留下的,是连搬走都有心无力。”

薛蟠一直以为本朝天下太平,所以京城才有那样的富贵气象,从没想过西北会是这样子。

然而等到了平安州,他又发现自己之前对西北的印象,似乎也并不准确。

这座坐落在西北的城市,虽然受限于当地的环境,屋宇远不如京城轩昂,亦比不得江南秀丽,却自有一番风味。除此之外,城中市井俨然,繁华热闹处不下京师,让人完全无法想象,在这座城市之外,会是那样荒凉萧瑟的一副景象。

柏杨却不奇怪。

越是贫穷的土地上,越是能供养出这样畸形的繁荣。毕竟西北财富泰半集于此城,又怎么可能不繁华?

柳湘莲似乎在这里混得不错,住着一套两进的院子,收拾得十分干净。薛蟠里里外外的看了一圈,总算勉强满意。柳湘莲见他这样子,忍不住转头和柏杨低语,“你和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柏杨写信说是要过来住一阵子,结果是薛蟠亲自把人送来,还一副百般不放心的样子,由不得柳湘莲不发现端倪。

柏杨笑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你……”柳湘莲似乎想要劝说两句,但见柏杨面上含笑,神色自如,便摇头道,“罢了,你是个比我还通透的人,想必自己心里有数,我也就不劝你了。”

柳湘莲再开阔放诞,毕竟还是个典型的世家子弟。在他眼里,这种事情不是正道,没有人会当真,柏杨更不像是会玩这种游戏的人。只不过你事情的经过到底如何自己并不清楚,贸然开口并不合适。

只是转头看着薛蟠的眼神还是不免带上了几分诡异。他左看右看,也还是觉得薛蟠是个鲁莽之辈,柏杨究竟看中他什么呢?

薛蟠又在这边盘桓了几日,才总算是恋恋不舍的打道回府。其后几日,柏杨也蔫蔫的没什么精神。虽然道理都知道,但也许是因为薛蟠太粘人了,身边陡然少了这么一个人,竟十分不惯。

柳湘莲识趣的没有来打扰,让柏杨有充足的时间伤春悲秋。一直等到他自己腻了这样的伤感,振作起精神来,这才过来同他商量正事。

事实上,柏杨之所以要到西北来,当然不是他跟薛蟠说的那些形而上的原因。如果只是想要出去走走看看,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非要跑到西北来受这个罪?

在京城时,因为和郡王的关系,柏杨和薛蟠同林祁的往来也着实不少。薛蟠的个性和林祁这种方正之人不大合得来,柏杨反而同他关系更好些。接触得多了,许多京里朝中的消息,便多少也知道些。

今上登基以来,这几年都在为上皇当初留下的弊政焦头烂额,以至于许多事情上顾及不到,这几年间朝政纷乱无比。如今今上坐稳皇位,渐渐摆脱上皇辖制,自然也有意整顿朝堂。而这件事千头万绪,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

柏杨素知柳湘莲虽然一身任侠之气,其实并非没有光耀门楣,恢复柳国公府荣耀的心思,只不过一直被打压,没有出头之路,所以才放任自己江湖飘零,未尝没有以此排解的意思。所以之前居中牵线,让柳湘莲加入了尚虞备用处,特派往西北平安州来调查此地之事。

毕竟皇帝要整顿朝纲,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非空口无凭之事,事前总要搜集消息,打探秘辛,等到有了足够的把握,再雷霆出手,方能压服群臣。

尚虞备用处虽说是情报部门,但却仅限于京城,地方上的势力却十分薄弱。所以吸收了不少向柳湘莲这样的秘密成员。

这一次柏杨之所以过来,正是因为柳湘莲查到了不少消息,但也受到了阻碍,所以需要帮助。而林祁那边又抽不开身前来,只得托付柏杨。至于柏杨,接受这个差事,便等于接受了朝廷的招揽,往后便不能如从前般自由了。但却也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他跟薛蟠说,只要他们两个人立起来,拥有足够的势力令人忌惮,那么不管两人的行为多么离经叛道,都仍旧能够成为宝钗和黛玉的靠山与依仗,这话不是凭空说的。

而对柏杨而言,从正常途径入仕显然不可能,利用自己所知道的那一点剧情皮毛,再隐于暗处为朝廷查探消息,反而比较合适他。

这件事他暂时没有告诉薛蟠。一来薛蟠必不能够接受他做出这种“牺牲”,二来他的心思很浅,很容易就会被人试探出来,知道了这样的隐秘,并不是好事。三来,薛家同为四大家族之一,涉及到的事情不少,将来多少都会被牵连,这也是避嫌的意思。

至于薛蟠是否能够理解自己的一番苦心,如今还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至少对柏杨来说,他做了所有能做的,剩下的再交给薛蟠,也算是表明了他的态度,尽了他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