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因为薛姨妈事先的明智之举,这一场闹剧只局限在柏杨这个小院子里,知情的自然也就那么几个人。

虽然其后几日薛姨妈的态度和薛蟠额头上的伤都昭示着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但下人们也就只能自己在心里猜测一番罢了。至于知道内情的李奴一家,薛姨妈回去之后就把人送去了庄子上。

李奴一家说出这件事,对薛姨妈来说是有功劳,但留下他们也是祸患。索性打发到外地的庄子上去,就是他们嚼舌根,也不会有人相信。不过作为补偿,她提了李奴的父亲做庄头,所以那一家子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他们本来就怕薛蟠生气起来不管不顾的下手,如今远离了京城,自然就不必担心这些了。在他们的设想之中,几年之后,事情淡下去了,自然便是回来的机会。

不过,薛府的人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这几日,家里的气氛却显然跟之前不大一样了,人人都谨小慎微,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就撞到了枪口上。尤其是薛姨妈身边伺候的人,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了。

就连专心埋头跟着嬷嬷学习的宝钗和黛玉,都察觉出了不同。

黛玉心思细,猜到是薛家家务事,自己这半个女儿不好插手,所以只佯作不知。倒是宝钗来请安时,同薛姨妈关门密谈半日,总算从她嘴里问出了虚实。

——本来这种事,是不该告诉她的。但是薛姨妈也着实是憋得很了,自身又没有主意,加上宝钗素来可靠,最后还是没忍住说了。

宝钗初初听闻此事,只觉得震惊非常。

然而细细一想,却又觉得似乎每一个地方都能够对得上。从前她就一直觉得,自家哥哥和柏杨相处之间未免过分亲密,有时候连她看了都觉得不妥。这两人实则本来也未曾隐藏,许多当时不曾深想的细节,现在回想,竟处处都是蛛丝马迹。

要问宝钗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她心中感觉自然是十分复杂的。要说赞同也不是,这种事不符合她从小到大所学习的纲常伦理,而做出这事的,偏又是她最亲近、信赖甚至隐隐有些崇拜的哥哥和柏杨,若她反对,便是在说哥哥和杨哥都做错了,宝钗却也不愿做如此想。

“妈这里是什么意思?”她忍不住问薛姨妈。

薛姨妈想起薛蟠的话,不由抹泪道,“我还能如何?左右你哥哥要死要活,就是不肯改了,我难道还能真的逼死他吗?真是冤孽!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又能如何呢?

宝钗见薛姨妈如此,不由劝道,“妈快别说这样的话,以哥哥的性子,若不是遇见了杨哥,还不知会闯出什么样的祸事来,也未见得就比现在更好。好歹如今哥哥立起来了,不曾跌了我们薛家门楣。”

“那又如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将来我去了地下,有什么脸面去见你们的父亲?”薛姨妈又哭起来,“我的儿,还有你,此事若是传扬出去,让长公主府知晓,你的婚事……”

她没有说下去,但宝钗已然明白了。

长公主府不会要一个名声有失,家风不正的儿媳。

宝钗一贯性子要强,自问不比哥哥差,在自己的前程上,也不是没有打算过。结下和郡王这门亲事,她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所以跟着嬷嬷们学习,不管多苦多累,都没有一声抱怨。

所以听了薛姨妈的话,她也不由微微愣怔,但她如今上面有哥哥支撑家业,少了几分压力,性情便多了几分少女的活泼与率真,出人头地的念头却是没有原著之中那么强了。何况,细细想来,这门亲事是好,但自己能被选中,固然因为本身出色,但柏杨和哥哥的加分却必不可少。

婚姻结两姓之好,就算此事拆散了哥哥和柏杨,遮掩住此事,自己成功嫁过去了,也总还是需要娘家支持的。然而没有了杨哥,哥哥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未可知。若他无法继续支撑门楣,这门婚事就是做成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况且宝钗玲珑机变,又跟随薛姨妈学习管家理事许久,如今家里的事情多半都能做主,自然知道许多秘辛。高门大户,即使不休弃和离,要应付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有太多的方法,就算有当家夫人的名头,没有实质的权利,那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傀儡。

远的不说,贾府里那两位太太,邢夫人本是长媳宗妇,身上还有诰命在,可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就连拿出几十两银子都要反复盘算计较,这是为何?还有东府的大嫂子尤氏,掌着管家的权利,却也只能事事顺着爷们,又是为何?无非她们是低人一头的继室,娘家又衰败无人罢了。

所以她回过神来,便对薛姨妈道,“若没有哥哥和杨哥,这门亲事本也轮不到我,倘若果真有变故,也是该得的。何况哥哥才是这个家的指望,若是无人扶持,就是婚事成了又如何呢?所以断没有为了我反而委屈哥哥的。妈细想,是这个道理不是?至于子嗣之事,哥哥如今还年轻,就是十年后再去想,也不迟的。”

宝钗没有说得过分明白,但薛姨妈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对这个时代的女子来说,丈夫纳一两个妾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薛蟠就是同柏杨一直这么好,等年纪大了,想要个孩子了,也容易得很。至于柏杨会不会答应,她们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而倘若十年后两人不似如今,到时候让薛蟠娶妻生子,便也顺理成章了。

“我的儿,还是你想得周全。”薛姨妈握着宝钗的手,“我从知道这件事,这心里就没有安宁过。如今你这样说,我倒能放下心了。只是委屈了你。幸而此事知道的人没几个,还有转圜的余地,回头我便去同你哥哥说,他自己胡闹不要紧,万不可耽搁了你!”

“妈做主便是。”见说得薛姨妈回转心意,宝钗便道。

但虽然说动了薛姨妈,宝钗自己心里对这件事,却还是免不了有几分复杂。回去之后便频频出神,让黛玉看出了端倪。

二人的原本就较之原著更为亲密,加上这些日子同行同卧,才发现两人竟有许多相似之处,早已彼此引为知己,比亲姐妹更亲些。加之这件事情黛玉迟早都会知道,所以宝钗也没有隐瞒,吞吞吐吐的说了。

说完之后,心里也不免有些感叹。

从前她还感叹过,柏杨那样的人,什么样的世间绝色才能配得上?又因为在她认识的姑娘之中,唯有黛玉最为出色,所以宝钗甚至曾经想过,说不准林妹妹就留在自家了。只不过后来见二人相处光风霁月,柏杨显然只将黛玉和自己看作妹妹,这才放下了这个念头。

哪知……

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一家人呢?

黛玉闻言,怔了许久才道,“杨哥儿曾同我说,我们这样的身子,最紧要的是看开,自在,顺心。我如今倒有些明白了。”

连这等离经叛道之事都能坦然为之,略不在意,柏杨的心胸恐怕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开阔。难怪自己明明离开了贾家,心思畅快,身体却也不见大的好转,原是少了这样的洒脱不羁。

但她虽做不到,心里却是羡慕的。

她和宝钗不同,虽然也饱读诗书、但因为从小没有父母在身边言传身教那些世俗的道理,唯一的亲密朋友还是宝玉这个一向视各种规条为废纸的,自然也养成了一股自然之气,许多世俗之理,她虽然也知道,但并不十分放在心上。所以对柏杨这件事,反倒比宝钗更容易接受。

宝钗见她又发了痴,笑着摇摇头,随她去了。不过话说出来之后,心里终是敞亮了许多。这件事哥哥和杨哥显然自有计较,就是她真的有什么想法也没有用,如此,何必费神呢?

……

又过了几日,薛蟠的伤已经结痂了,府里却似乎还是安安静静的,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两人心里有些诧异,又不免感动。

薛姨妈既然没有后续的手段,那就是暂时默许这件事情存在了。

其实这还都多亏了宝钗。也是她提起十年后,才让薛姨妈觉得,薛蟠毕竟年纪还小,就是再荒唐几年,也等得起。而她自己作为过来人,再明白不过一个道理:感情都是新鲜的好。就是如今再怎么痴迷狂热,等到年深月久,总会被时光和种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消磨,逐渐淡去。

维持一个家庭的东西不是感情,而是责任、孩子和其他许多的牵绊。

人到了年纪,就会想要平稳的家庭、延续香火的孩子,薛蟠和柏杨自然也不例外。等到这种热情消退,就是自己什么都不做,也许他们就会回头了。

既然如此,她也就不需要这个时候跳出来枉做坏人。免得越拦越让薛蟠这个儿子同自己离心。

不过薛姨妈还是对他们提出了一个要求。

宝钗的婚事,礼部那边已经订好了吉日,就在今年秋天。所以为免中途出什么变故,薛姨妈要求柏杨暂时离开京城。等到事情过去,随便他们要做什么,她就不再管了。

这番话她是对薛蟠说的。而薛蟠心里正为薛姨妈没有继续反对而感动,这样“小小的要求”,自然也就不好拒绝,咬着牙应了。只是回来见到了柏杨,便是好一阵唉声叹气。

妹妹要出嫁,而且嫁的还是皇室宗亲,他自然是没空离开的,接下来都要忙着为这件事做准备,就算薛家比不上皇家,总也不能让人看了太寒酸才好。所以是不可能有时间去找柏杨的。

这一去,就又是数月不能见面了。

柏杨道,“太太能想到这样,已是不易。我出去住一阵子也好,免得平日里见了,她不好过,我也不自在。况且前儿不是说,等这边的事情了了,咱们就不留在京城了么?只是也不能回金陵,那是你们薛家祖地,阖族人都在那里,纷争只会更多。所以我如今先出去四处走走,选个喜欢的地方,略作经营也不错。你看呢?”

薛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杨哥儿是不是早就有这个打算了?”

“快把你那些心思收起来!”柏杨抬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打算自然是早就有的,却也没想瞒着你走。之所以不说,无非是觉得还不急于此罢了。”

他说着,见薛蟠脸上露出不信的表情,便笑了起来,“怎么,就不许我惫懒一阵么?我本来也不喜欢这种奔波,何况……”目光一转,落在薛蟠身上,“你既在这里,我又怎会想去别处?”

薛蟠转身把人搂在怀里,低声唤道,“杨哥儿……”

最近他是越发的爱对柏杨撒娇了。因为薛蟠能够非常明显的感觉到柏杨对自己的纵容。而且这种时候,柏杨也绝不会吝惜在语言上表示对自己的重视和在意,让薛蟠听得心旌动摇。

柏杨转头和他交换了一个吻。然而想退开时却被薛蟠按住,然后这个吻渐渐失控,仿佛有灼热烈火从心底点燃,然后蔓延至全身,周遭,乃至全世界。

他本来还有话要跟薛蟠说,但在这火焰的灼烧之中,便全都忘记了。

等到薛蟠餍足的放开他时,柏杨已经有些迷糊了。他心里还惦记着自己有话没有说完,但转念又想,明日再说也不迟,于是便放心的睡过去了。

徒留薛蟠对着他的睡脸发呆,心里则转着截然不同的念头:就是杨哥儿要走,也不急在这一时,能多留几日同自己在一处,也是好的。

于是柏杨发现,自己似乎不能好好跟薛蟠说话了。

白天各自有事,身边还有其他人,自然不方便讨论。但晚上,虽然薛蟠明目张胆的不住在正院,而是留在自己这里,但是两人却也几乎没有说话的空档。因为只要旁边没人,薛蟠就会自觉的缠上来,而被他一缠,柏杨又往往会忘记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

虽然薛蟠平日里也很粘人,但是这几日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限。柏杨在沉溺了几日之后,便慢慢的回过神来,意识到薛蟠是用这种方式逃避话题。

他揉了揉酸痛的腰,咬着牙想,看来该给薛蟠立立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