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薛姨妈起先听到这个消息,还有些不可置信,回过神来,忙问,“来的是什么人,可说了是什么事情没有?你们大爷呢?”

“大爷陪着呢!”同喜道,“小丫头说,来的是宫里的总管,为的什么事没说。”

“是哪一宫的总管?”坐在一旁的王夫人心头忽然一动,不由问道。

薛家虽然眼看因为香料生意,同宫里有了联系,但要说惊动贵人派人前来,想必不能够。倒是贤德妃那里更有可能。说不准,这就是她指婚的懿旨呢?

——虽然之前传来的消息是宫中许多嫔妃都被禁足,但贾家人并不放在心上。毕竟身为宫妃,只要有皇帝宠爱,区区禁足自然不是问题。而她们对自家大姑娘,更是有一种盲目的自信。

所以若说元春已经成功的解了禁足,派人过来传旨,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一想,王夫人的心头便更活络了。方才薛姨妈还多有推辞,但如今宫里的旨意来了,怕是态度会立刻转变。

“这奴婢可不敢打听。”同喜道,“不过说是来宣旨的。大爷那边儿已经备着香案了,说是让阖家人都出去接旨呢。太太也换了衣裳快过去吧。”

“阖家人都要去?”薛姨妈不由皱起眉头。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跟宫里扯上关系,总归让她心头不安。

王夫人道,“同喜,你去问问传话的人,宣旨的人脸上神情如何。若是好消息,想来对方的态度就不会差了。”

同喜道,“来的是大爷身边的李奴,待奴婢去问问。”

薛姨妈忙道,“不必,你把人叫进来。”

不一时李奴进来,细细将当时情况说了。王夫人道,“听起来来人倒是客气得很,想必不是坏事。妹妹还是快换了衣裳过去才是。”

薛姨妈点点头,又看了王夫人一眼,道,“这等事上,姐姐比我有经验,不如同去。”

“这是自然。”王夫人道,“既然是好事,我少不得也沾些喜气。况且这宫中传旨的事,除我们娘娘封妃时之外,倒也没怎么经历过呢。”

不着痕迹就将元妃给点出来了。薛姨妈闻言若有所思,心中也不免有些着急。倘若这人真是元妃派来的,薛家还能拒绝吗?但倘若不能拒绝,和郡王那边……

这亲结不成,可别成了仇!

这么一想,心中更慌乱了。只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勉励按捺住,更衣梳妆。

这边两人去更衣,一面也派人去姑娘们那边传话,让众人都过来接旨。

几位姑娘听说此事,也是十分惊奇。她们年纪轻,对此颇多猜测,自然免不了猜到元春头上去。不过宝钗闻言,只是但笑不语。

她跟薛姨妈不同,不会被三两句话唬住,反倒觉得不管是什么事,必然跟元春无关。毕竟身为宫妃,就是真有懿旨出来,也不可能弄出那么大的阵仗,让阖家人都去听旨。那是……圣旨!

姑娘们携手携手去了薛姨妈的院子里会合,然后才一同来到正房。

院子里的香案早已备好,家仆们都排排站在院子里,薛蟠和柏杨则正陪着以为宫中来的内侍说话。见人到齐了,薛蟠低声提醒了一句,那内侍立刻笑着站起来,“咱家就不耽误工夫,先宣了旨意,免得诸位心中忐忑不安。”

说着取了圣旨,往香案前一站,众人忙跪下听旨。

这圣旨写得骈四俪六,许多华美辞藻,不可一一尽述,末了才方点出,原是皇帝看重薛家大姑娘闺名宝钗者,兰心蕙质、行事有方,因特指给和郡王为妃,并晓谕礼部和内府,择良辰吉日、为其完婚。

这番圣旨念完,跪在地上的人各有心思。薛家人自然只有高兴的,这门婚事虽说早就有了影儿,但谁也没想到和郡王竟然这么大手笔,请来了圣旨赐婚。这可是光宗耀祖,门楣生辉的大好事!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话,薛家女儿嫁入郡王府,是高攀了。但如今有了这一道圣旨,就是宗室之中出身最好的贵夫人,也不敢小瞧了她去,还要说出几句好话来。若谁认为这桩婚事不好,岂不是认为陛下错了?

至于贾家人,心情就比较复杂了。三位姑娘年纪同宝钗相仿佛,想到她已经终身有靠,心里自然有几分又酸又涩的复杂。毕竟在常人看来,宝钗身份是比不得她们的。

王夫人的表情就比较精彩了。

毕竟她本以为是元春为宝玉和宝钗指婚,哪知道来的的确是指婚的旨意,却没有她的宝玉什么事。而且圣旨也不是来自凤藻宫,而是由皇帝亲自发出!

若非还在众人面前,勉强能绷住脸上的表情,她这会儿怕是就要变色了。

宣旨完毕,薛蟠将圣旨接过,那内侍才笑着道,“贵府大姑娘大喜,恭喜了。”

薛蟠手捧圣旨道,“托您的福。本该亲自招待您,但这圣旨还需送到祖宗牌位面前,告慰列祖列宗。这……”

“不必劳烦。”内侍道,“有方才一盏茶足矣。咱家还有些杂事,也不能久留。这便要走了。”

“留下来喝一杯水酒也好。”薛姨妈也连忙上前道。

对她来说,这件事是峰回路转,非但贾家那边的隐患彻底根除,和郡王这边也彻底定下来了,可算是大大的好事,自然喜笑颜开,满脸都是喜色。

内侍又推辞了数次,这才由柏杨陪着送到了门口,拿了个鼓鼓的荷包,回宫去了。

柏杨回到正房时,众人都正在同宝钗道喜。不论心里怎么想,她这个郡王妃是跑不了的,自然没有人敢怠慢。就连王夫人也收拾好心情,和颜悦色的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回头跟薛姨妈私底下说话,她才抱怨道,“妹妹也真是的,倘若你早说宝丫头已经定下了和郡王那边的事,我做姐姐的,岂有不跟着高兴的?自然也就不会再想别的。你倒好,瞒得跟铁桶似的,倒弄得我们如今里外不是人。连宫里的娘娘,也因着此事,被陛下发落,正禁足呢!”

薛说到这个,薛姨妈也的确是有几分内疚,“当时事情还未定下来,哪能到处说嘴?倘或最后竟没成,宝钗的名声就都糟蹋了。是以才不敢说,并不是故意隐瞒。”

王夫人还道,“别人就罢了,咱们一家子骨肉,难道你连我也信不过?罢罢,既然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薛姨妈说尽好话,她才勉强回转过来,说了一番亲戚之间互相提携的话,直到天色不早了,才带着贾家的姑娘们离开。

他们的离开没有影响薛家人的狂欢。相反因为客人都走了,薛姨妈反倒更放得开,立刻让同贵通知下去,所有人这个月的月钱翻倍,而且今儿不拘是在哪里当差的,都许大家休息半日,晚上府里开宴,让众人同乐。

柏杨有心,还使了人去接黛玉。

听说了这个好消息,黛玉也满心欢喜,回来的路上甚至已经盘算着自己压箱底的那些东西里,能挑出几件来给宝钗添箱。

等她的马车在门口停下时,忙碌了一下午的薛家人已经整治出了晚宴的席面。主子们一桌,摆在正房,下人们摆在院子里。至于那些门子一类不便过来的,就在自己的地方吃,都不耽误。

黛玉一进屋,便坐到了宝钗身边,低声打趣了几句,见宝钗脸红得像要滴血,不由道,“这可算是找着能整治你的人了,咱们贤惠庄重的薛大姑娘也有脸红的时候!”

宝钗这一下午都坐在这里,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惶恐,又是羞涩。

周围的人都在为这件事高兴,她自己自然也是高兴的。想想曾经见过的和郡王,无论姿容谈吐,都不愧“良人”二字,又是哥哥们看好的,必不会有错。然而未婚的姑娘想到将来会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跟一个并不熟悉的人生活在一起,会有全新的人际关系,心中在期待的同时,自然也难免忐忑。

而且这种忐忑,她还不能同任何一个人说,只能任由它们在心底慢慢的发酵,酝酿。

本以为黛玉来了,总可以说几句体己话,哪知道对方一来就打趣自己,宝钗这时终于没忍住,啐了她一口,“你且等着吧!”

如今取笑自己,他日出嫁的时候,倒看她又是个什么情状!

黛玉道,“那你可要好等了。”

后头还有些话,但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里,她没有说出来扫兴。

但宝钗还是听出来了,只怕她还是放不下宝玉,便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离了贾家,你便连半点心气多没有,就要这么过一辈子?”

“这同贾家有什么相干?”黛玉道,“不过是又想起小时候的事罢了。”

年幼时那癞头和尚曾说过,父母若不能舍了她去,这一身的病,是一辈子都不能好的。

——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原本这一句话,黛玉自己本心里,也是当做笑谈来听来看的。

然而当那一日,在石钟寺门外,柏杨对她说“惟愿你一直都牢记这句话,一生都不要再落泪,安安稳稳的”时,黛玉才惊觉,也许那就是自己无法摆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