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本朝规矩森严,入宫之后便与外间隔绝,再难见面,即便嫔妃,亦多半如此。然而上皇和皇太后体恤,先是允准省亲,其后因宫中有位太妃不适,罢了歌舞宴饮,这省亲一事自然也免去,便索性另下恩旨,允许嫔妃亲眷入宫请安,以叙天伦。

若非如此,贾元春恐怕还真没办法和宫外通消息,自然更不可能有所谓指婚懿旨。

不过说是懿旨,但她入宫多年,自然知道谨小慎微的道理,这种事情,是决计不能泄露出消息的,否则她一个小小嫔妃便如此肆意妄为,置上面的皇帝皇后、上皇太后于何地?

所以元春的想法,是下一回贾母等人入宫时,将薛姨妈和宝钗也带去。——这其实也不合规矩,但也并非不可通融。到时候她当面向薛姨妈提起此事,想来薛家亦无法拒绝。再赏赐宝钗几样宫里才有的东西,这婚事自然就算是定下了。

她自觉这处置没有任何问题,但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在意,想着设法引皇帝到自己这里来一次,好歹将这件事过了明路。也不需要别的,只提起自己家中有个弟弟,如今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家中正在相看云云,在陛下面前挂了号,就是将来有什么万一,她也不惧。

然而派人打听了才知道,原来和郡王今日入宫,此刻正在陛下那里,恐怕并不方便。

她本来没有放在心上,然而至晚膳时分,便听得和郡王不知为何热闹了陛下,如今正跪在宫门前请罪,事情似乎不小。

贾元春相中薛家,倒有一半是为那几分跟景平长公主府的交情,毕竟这是寻常人向攀也攀不上的关系。所以此刻听说事涉和郡王,自然十分关注。

可惜这样的消息,她就是想打听也打听不到,只能听着种种风言风语,心下暗暗着急。想要遣人去通知景平长公主,又怕显得太突兀,反而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好在景平长公主很快也得了消息进宫,然后关起门来同皇帝商议,和郡王也被叫了进去,想来应该无碍。

然而事实上,此刻帝王起居的宫殿内,气氛却并不如众人所想的那么好。

皇帝冷着脸,指着景平长公主道,“你教的好儿子!”

“这又是怎么了?颐哥儿这孩子是最知道分寸的,怎么惹得陛下这样生气?”景平长公主不紧不慢的笑着问,又转头看向赵子颐,“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你不必装傻,此事你若不知情,他也没胆量到朕这里来开口!”皇帝冷冷道。

景平长公主讪讪一笑,硬着头皮否认,“陛下误会了,臣妹着实是不知情呀!”

皇帝反身坐下,“你只管纵着他!满京城的贵女,他看上哪一家的不好,偏偏……”说到这里,他陡然住口,慢慢的平复住的情绪,才道,“我也不说你,你只管让他去向父皇开口,若他老人家也允准了,朕亦无话可说。但要朕下旨赐婚,绝无可能!”

“下旨赐婚?”景平长公主这回是真的惊讶了,她转头去看自家儿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说出来其实对宝钗的闺誉没什么好处,所以赵子颐之前没说,这会儿见皇帝态度坚定,知道不能不说,这才将事情一一说明。

“这贾家的威风倒是大得很。”景平长公主闻言大怒,“小小一个皇妃,我倒不知什么时候也有资格发什么懿旨了?”她说着转头看向皇帝,“这事,陛下也不管么?”

若只是赵子颐自己的婚事,皇帝有几百种办法让他消停,不过既然涉及到了贾家,也就涉及到了他自己接下来的计划,由不得皇帝不重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贾家要跟薛家联姻,打的是什么主意。听赵子颐话中的意思,薛家是不愿意的。但若是真让贾家拿出所谓“皇妃懿旨”来,这婚事不成也得成了。

所以这事,他还真不能不管。

皇帝怒极反笑,“别以为扯上这件事,朕就不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贤德妃那里朕自有主张。但颐哥儿的婚事,朕还是那个意思,要么你们去说动父皇,让他老人家同意;要么就别再提这件事。”

景平长公主心下叹气,知道此事皇帝这里是绝对过不去的了。其实倒也不怪他,真正注重门第之别的,是上皇。而陛下在上皇那里……倘若这门婚事成了,他少不得要被上皇训斥数落一番,或许还认为是他在刻意打压姐妹,到时候,做事只会更难。

此事急不来,这么想着,景平长公主便打算示意儿子先离开,徐徐图之。哪知道赵子颐就在这时上前道,“陛下,正因为此事上皇不会同意,陛下才该同意。”

“颐哥儿!”长公主闻言,立刻扬声喝止。

然而皇帝已经听见了,他转头盯着赵子颐,“你说什么?”

赵子颐跪下来道,“陛下的难处咱们都知道,但臣以为,臣的婚事,正是陛下所需要的那个契机。”

皇帝的脸色慢慢变了。

他知道赵子颐的意思。上皇年纪大了,念旧情又要脸面,纵得一般勋贵旧臣们,颇有些无法无天的意思了。他是从登基之后就有心打压一番这群人,最好是直接将隐患根除掉的,但是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上有上皇压制,中有几个没有得到皇位因而惹得上皇愧疚偏爱的兄弟蠢蠢欲动,下面还有一班各怀心思的臣子,他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只觉得掣肘。而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也不能承受任何意外。所以他才忍了这几年,就是为了寻找乃至创造时机。

而赵子颐方才所说的话……

撇开彼此间的情谊不论,这的确是个比较合适的突破口。——无论是那些兄弟们也好,勋贵旧臣也好,无非仗着“身份”,让他不敢轻动。但如果他连上皇十分宠爱甚至与自己关系亲近的景平长公主和和郡王都“动”了呢?

——这门婚事是赵子颐自己要求的,但是别人不知道,只会以为他是故意打压景平长公主,才会为和郡王指商家女为妻。连他们都不能幸免,何况其他人?如此正好给某些人一个警示。若是他们能安分下来便好,若还不安分,皇帝自然也就可以动手了。

至于所谓的训斥、骂名,若真有这样的机会,皇帝自然都不会去在意。毕竟从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天开始,就明白迟早要面对这么一遭。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他自然不惧。

皇帝看向赵子颐的眼神有些复杂,“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外甥心慕薛家大姑娘,还请舅舅成全。”赵子颐打了一张感情牌。

皇帝笑了起来,“你这孩子,小时候就最有胆色,长大了也不逊当初啊!既然你心意已定,朕自然也愿意成人之美。”

他一笑,殿里的空气似乎都轻了几分,景平长公主送了一口气,连忙道,“这孩子冒冒失失的,我也管不住他了。从小到大他都没有什么想要的,绝色美人见过不知多少,没一个是想娶回来的,大家为此操了不知多少心,如今他自己能定下来,倒是上天保佑了。”

……

贾元春不知道景平长公主到底跟皇帝说了什么,但他们前脚离开,后脚方才派人去探听过皇帝消息的嫔妃们,都收到了皇帝派人转达的斥责,并命她们在各自宫中闭门思过一月。

如此一来,之前商量好的事情只能推后了。

贾家收到消息之后,很是惶恐了一阵。但听闻并不止元春一人如此,便也放下心来。法不责众,况且不算是大事,想来没什么大碍。一个月的时间也不长,又不是等不得。

不过私底下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先去跟薛姨妈通个气。或许只要露出点儿风声,甚至不需要进宫,薛家就答应了呢?如此也就不需要劳动娘娘了,毕竟她在宫中的日子也不好过。

于是这日王夫人带着贾家的三个姑娘,到薛家来做客。

宝玉闻听消息,也吵着要去。

上一回老太太答应了他会留下黛玉,结果一转头人就走了。宝玉为此怏怏不乐了许久,这几日方才好些。他并不知道黛玉如今住在石钟寺,还以为是在薛家,所以听说要去做客,立刻缠着王夫人也要跟去。

若是平时,王夫人被他歪缠不过,少不得也就答应了。但如今既然起心要定下这桩婚事,宝钗和宝玉就不便再见面了。况且自己生的儿子自己知道,宝玉多半是惦记着黛玉才要跟去,她是绝不会允许的!

所以最后来的只有三位姑娘。宝钗接待她们在自己的院子里说话,那边儿王夫人就跟薛姨妈单独相处,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将话题转到了这上头来。

和郡王时常来走动的原因是什么,薛姨妈心知肚明。但那边儿没请人登门提亲之前,她也只能装作不知道,就是心里再高兴再得意,也要遮掩一番,因此王夫人问起,她便也故作发愁的抱怨了几句。

哪知道王夫人转头就说到了自己的宝玉,薛姨妈回过味来,心内不由五味杂陈。

最初她不是没有看好过黛玉,但那时候贾家的意思十分含糊,王夫人倒是有心,但又说老太太看重黛玉——这待价而沽的姿态,薛姨妈自然也是明白的,否则也不会被薛蟠说动,回金陵去。等再来京城,贾家将借钱和婚事扯在一处说,她就不大高兴了。

好似自己就该拿出白几十万两银子来,又搭上个女儿进去,还是占了贾家的便宜似的,这世上哪有这种道理?想明白之后,薛姨妈对此事就淡了。

其后王夫人没有再提,她本以为这事算是黄了,如今只一心盼着长公主府那边来人提亲,谁知王夫人竟又提起来了?

她笑着道,“这都是孩子们小时候说的玩笑话了。如今他们各自大了,姐姐可别再开这样的玩笑。宝玉是个极好的孩子,将来前程远大。不是我贬低自家孩子,只是宝钗的性子随了她父亲,太过刚强又不懂转圜,同宝玉怕是处不来。我这心里也是发愁得很,她这样子,恐怕只能找个她辖制得住的才好,有她哥哥看着,总吃不了亏去。”

言下之意,除非王夫人肯让自家儿子被辖制,否则这门婚事还是算了。

王夫人闻言也不太高兴。她的宝玉处处都好,什么样的闺秀娶不到?看上宝钗,无非因为彼此关系亲近,而且薛家也能帮扶罢了,薛姨妈这么说,倒像是薛家要压贾家一头,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

王夫人一向得意自己比这个妹妹嫁得好,夫家显赫、又有官身。薛姨妈从前做姑娘的时候就唯自己马首是瞻,如今更该如此才对。

在她的设想之中,宝钗嫁过来,自然也要处处贤惠,为宝玉操持,岂有反过来辖制丈夫的道理?

然而想想宫中的娘娘,再想想薛家交好的景平长公主府,她到底忍耐下来了,笑着道,“妹妹这话就说差了,女儿家出嫁从夫,自古如此。况且若是将来女婿不上进,就是被辖制住,又有什么意思?以宝丫头的品貌,你也不怕委屈了她。我就跟你透个底儿,宝丫头若是到了我们家,我待她自然跟亲生女儿一般,宝玉的性子你知道,是亏不了她的。况且……”

“况且宫中的娘娘对宝丫头也是十分赞许的。就是我们老糊涂了,想来娘娘的眼光不会错。有她看着,妹妹还担心什么呢?”

薛姨妈一听就知道贾家这是有备而来。若是再拒绝,恐怕会惹得宫中的贤德妃不快。但她也不可能答应,一时竟没个主意,只好绞尽脑汁的想找个话头将此事拖住,回头同儿女们商量过了再说。

但还没等她找好理由,就听得外间一阵鼓噪喧哗,然后同喜仪态全无的飞奔进屋,气都没喘匀便飞快的道,“太太、太太,宫里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