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虽说那日是宝钗走后黛玉就开始不对劲,但紫鹃一向觉得自家姑娘纵使见了落花流水、春风社燕,亦能生出几分感怀,因此并不真觉得此事同宝钗有何关系,因此见她来了,连忙起身招呼,“宝姑娘来了。我们姑娘这两日身上不好,倒累得你们时常过来,今儿这已经是第三拨人了。”

“人多热闹些,多同林妹妹说说话,心情舒畅了,病自然就好得快。”宝钗微笑道。

紫鹃将她让进里间,“我们姑娘在里头呢,宝姑娘快去吧。奴婢去备些茶水点心。”又见宝钗手里拿着东西,便道,“虽然来了好些人,这样大包小包的,宝姑娘倒是头一个呢!”

“这是我哥哥从外头捎带回来的小玩意儿,我想着林妹妹身上不好,怕也懒怠走动,索性带了来给她解闷儿。还有几样小点心,说是满京城都出了名的,咱们也尝尝是什么味道。”宝钗道。

黛玉原本有几分迁怒宝钗的意思,如今见她笑语盈盈,言语间亲近之意不减,又自觉心胸被人比下去了。这一点小心思千回百转,一时不由有些愣怔。待得回过神来,见宝钗还在痛紫鹃说话,半晌也不进屋,心里又有些不快,扬声道,“你们两个索性找个地方坐下来说个痛快,如何?”

“真真林妹妹这张嘴,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宝钗说话间已经转进屋里来了,走到黛玉跟前,将她的脸色打量了一遍,然后才将手中的东西搁在桌上,含笑道,“瞧着气色倒也不算太差,仔细将养一阵子,想来便无碍了。”

“我倒不知,宝姐姐什么时候连给人瞧病都学会了?”黛玉刻意冷了脸道。

从前她这些小性子,大抵只肯在宝玉面前使出来,如今虽然宝钗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引得她心病发作,折腾出这么一场风波来,可黛玉瞧着她,却反倒越发亲近。

不是这样一个人,这些话、这些事,知道的人相比也并非一两个,又有谁肯多同自己说一句半句的呢?

所以她心中虽然恼,却又知道宝钗是为自己好。只是一时拉不下脸面,只好别别扭扭的用这种方式表示自己的不介意。——黛玉这样的性子,真不肯理人了,那是半个字都不会说的,何况拿对方来打趣?

宝钗亦深知这一点,因此闻言也不恼,只道,“我虽然不会这些手段,但看看气色还是会的。妹妹脸色红润,口齿伶俐,想来自然无碍。”

“宝姐姐这张嘴,我才是真真一点办法都没有呢,一句话不肯让人的。”黛玉道。她嘲笑了一下宝钗不懂装懂,宝钗就反过来说她口舌伶俐,倒是打了个对平。

若要针锋相对,黛玉自然还有一肚子的话,但她却自己转开了话题,指着宝钗带来的东西道,“宝姐姐莫不是把家私都搬到我这里来了?倘或让姨妈和薛大哥哥知道了可怎么好?”

“放心吧,妈和哥哥疼你倒比疼我多些,就真的家私都搬来了,也只有高兴的。”宝钗忍笑道。

紫鹃见两人一来一往说得热闹,自家姑娘并没有闹脾气,心中暗暗纳罕,同时也觉得高兴,送了茶水之后,便退出去了。

这是宝钗才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的取出来给黛玉瞧,顺便附赠独家解说。等到看完了,这才道,“这是哥哥从外头捎回来给我的,也有你的一份,我就送过来了。你闲着没事,也可把玩一阵,不至于无所事事。”

“别人都生怕我忙着,唯有姐姐怕我闲了。”黛玉笑着捏了一只泥人在手中把玩,一面似是不经意的道,“姐姐说这是薛大哥哥捎回来的,我却听着,姐姐对每一样的来历说得头头是道,仿佛自己亲眼所见一般呢。”

宝钗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忘形,竟忘了掩饰。这时候再扯谎便不像了,况且黛玉并不是多舌的人,再说自己前时惹恼了她,这倒是个讨饶的办法,因笑着握了黛玉的手,央求道,“好妹妹,你既然猜到了,我也不骗你。”

说着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能听见,才压低了声音道,“你也知道杨哥进京之后,是住在我们家里。哥哥昨儿回了那边,今日一早就过来接我,说是杨哥又是要商量,因此我就出了一趟门。妹妹既猜到了,还请替我保密才是。”

“要我不告诉人也容易。”黛玉这时候脸上哪还有半分郁色,眉梢眼角都带着几分得意,“下一回宝姐姐再出去时,将我也捎带了去,如何?”

“这……”宝钗犹豫了一下,道,“我回头问问我哥哥和杨哥,他们许了才行。”顿了顿,又道,“再有,就是要去,也等你的身子都好全了方可。如今外头天寒地冻,若再害你病一场,我这心可就要愧疚死了。”

这个“再”字让黛玉微微一怔,眼神同宝钗一碰,便明白她这一场病的根由彼此都心知肚明。

于是心底那一点点微末的芥蒂,也就消散了。

黛玉慢慢的垂下头,流露出了几分不同于方才神采飞扬的黯然,“其实姐姐那些话,我后来细细想过,竟没有一句不对的。这样的话,姐姐竟肯同我说,可见待我的心。只是我这身子不争气,才累得大家跟着操心罢了。”

宝钗没料到她竟会忽然提起此事,沉默片刻才道,“妹妹能想明白,我也就放心了。你只自己放宽心,身子自然就好了。何苦为这样的事折腾自己?”

“也罢。”黛玉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便是这样的命,怨不得他们。此事我只当不知,也请姐姐莫再提起。”

这样子竟是心如死灰的意思。宝钗狠狠皱了皱眉,道,“妹妹若这样说,那可真就白费了我的一番心思,你猜几岁,将来的事情就说得定?就是真有这样的命,你也不该认!”

黛玉本来还想辩解几句,见宝钗满脸不快,想来不愿意听,便只道,“我的身子便是这样了,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

若说别的,宝钗还不知道该怎么劝,但说到身体,她就有话说了,“林妹妹也是见过杨哥的,你瞧他如何?”

“自然是人中龙凤,出尘之姿。”黛玉道。

宝钗哭笑不得,“我问的不是姿容,是气色。”

黛玉回想了一下,柏杨身子虽然看上去较常人单薄些,但时人以此为风尚,她也不觉得有异,便道,“气色自然也是好的,姐姐问这个做什么?”

“我听哥哥说,他同杨哥头一回见面时,杨哥正病着,他那时的身子怕是还不如你呢!听说也是胎里带来的毛病,到十五岁上,一度连床都下不了。如今将养了那么几年,可还能瞧出端倪?”

“姐姐就要宽慰我,也不必编这样的话……”黛玉自然不肯信的。

宝钗哭笑不得,“我若是编瞎话骗你,自然也找个你不能怀疑的人。你若是不信,下回见面,自个儿去问杨哥便是。他总不会为了哄你编瞎话。”

在黛玉心目中柏杨光风霁月,也不是会说瞎话的人,因此点头应了,心里却还是琢磨着这件事。

其实宝钗这么郑重其事,她说是不信,还是忍不住信了五分。如果是真的呢?若自己这一身的病,果真可以养好——

纵然未来还仍旧是虚无缥缈,不知道往何处寻觅,然而这一刻,黛玉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了跟宝钗一样的心思:就算那真的是自己的命,她也不肯认!

之后几日,宝钗还是得了空就过来走动。一来是关心黛玉,二来也是躲着宝玉的意思。王夫人愿意带着宝玉去梨香院,却未必愿意他到黛玉这里来。而且如此才能更名正言顺的让宝玉去见薛蟠那两位先生。

大概是心病解开的缘故,黛玉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没几日就彻底痊愈,太医又来了一次,看过也说无碍了,只是日常的保养还是不能断,又开了新的方子来吃。

不过其中所费人参燕窝等,俱是价值不菲。宝钗知道后,索性直接送了一盒子过来,让黛玉随意取用,若是没了,只管告诉自己。

另一边,宝钗也按照柏杨的交代,将那条子给薛姨妈过目,又将香料的事情说了,着意劝说她将手中的银子都拿出来,只要拿下这一桩生意,前几年因为薛蟠的缘故而开始衰落的薛家,自然就又能起来了。

其实如今薛蟠在族中的地位是十分尴尬的,薛姨妈日常跟那些远近妯娌们往来,自然最清除不过,如今听宝钗这样说,回头将薛蟠叫来问了,果然如此,又知道柏杨也是赞同的,不由十分意动。

这时候,王夫人这几日说的那些话早被她忘在了脑后。毕竟薛姨妈虽然不及王夫人聪明,却也知道自己如今唯有倚仗儿子。如果儿子立不起来,她为将来计,总不能太强硬,弄僵了跟王夫人的关系。但如今却有不同了。

即使是姐妹之间,也是有攀比心存在的。薛姨妈固然从小到大都听姐姐的话,但那是因为王夫人处处都压她一头,并不代表她自己就习惯甚至喜欢这样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