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总算摆脱了薛蟠,躺在床上入睡之前,柏杨忽然想起来,自己当初是打算要疏远薛蟠,断了他那种心思的。

结果反而被薛蟠说动,搬到金陵来了。

只是这段时间以来,薛蟠的表现一直都很正常,虽然亲近,但也再没有逾矩之处,他这种念头便淡了。毕竟薛蟠还是个心思未定的少年,也许那想法他自己都忘记了。

然而如今看来,他恐怕并不是淡了,只不过是压住了没有表现出来。

这一点也让柏杨惊讶。因为他原以为薛蟠是不论有什么心思,都会直接写在脸上的那种人,却不想有一日他也会藏事了。这该是一个人长大的标志,本来不是坏事,然而他藏的这件事,却让柏杨暗暗觉得不妙。

他想自己对薛蟠的影响可能太大了一点。

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从不曾有人如此关注过他,从不曾有人如此细心的教导过他,以至于他在心里才把自己看得很亲近,如兄似父。但是亲近则生狎昵,他们毕竟没有亲缘关系,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只是如果要因为这种理由去疏远薛蟠,柏杨自己都觉得可笑。因为薛蟠这样子,距离走上那条路还有很远。退一步说,就是他命中注定了会走这么一条路,柏杨也觉得自己该看着他,免得他又开始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胡混。否则以前所费的那些心思,不都白费了吗?

大概是因为心里存了事,所以柏杨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总觉得自己身上像是压着一座山,压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

等他睁开眼睛,才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哪里是什么山,分明是薛蟠!

他不是睡在榻上吗?什么时候跑到自己床上来了?

柏杨揉了揉抽痛的额头,不客气的将薛蟠掀开,起身下了床。他的动作不小,薛蟠被这么一惊动,也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

睁开眼看见柏杨站在自己眼前,他几乎要跳起来,“杨哥?什么时辰了?”

“早上了。”柏杨道,“你怎么睡在了这里?”

薛蟠左右一看,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他努力回想了一番,道,“我半夜里似乎从榻上滚下来了,摔醒了。迷迷糊糊的,见这里才是床,就过来了。”

柏杨闻言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只好道,“那就起了吧,我出去看看外头有没有清醒的,把人叫起来,收拾一番,你也该家去了。”

薛蟠下床的动作一顿,“杨哥不留我住几日么?”语气里颇为失落。

乔迁新居请朋友过来住倒也不奇怪,尤其是这个时代,虽然有客栈,但许多不便,所以借住在朋友家里似乎是常有的事。然而柏杨想了想,自己这个小院子统共五间房子,一间正厅接待客人自不必说。一间自己预备做书房,一间自己的卧室,一间给宣儿住,剩下的一间总有些杂物要存放,哪有地方给薛蟠住?

不过这话不能直说,柏杨想了想,道,“你一夜未回,家中难道不担心?总要回去报个信。”

“杨哥说得是。”薛蟠点头道,不过被柏杨一提醒,他倒想起一件事来,“不如杨哥同我一起去吧?我们太太早听我说起杨哥你,就说要请你家去做客,谢你肯交我这个朋友。从前杨哥住在苏州往来方便,如今既搬来了,少不得要去我们家里住几日的,不然太太不饶我。”

一边说一遍对着柏杨一顿作揖,脸上也露出几分祈求之色,让柏杨不好拒绝。

“这也罢了,昨日送了这么多东西来,原也要上门致谢的。只是先前也不曾说过,我就这么忙忙的去了,岂不失礼?”他有些犹豫的道。

薛蟠道,“哪里就至于了。咱们既然是至交,就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当做通家之好,随时都能来往的。我母亲和妹妹都想见你呢!”

柏杨闻言一愣,难道自己还能见到薛宝钗?

别看《红楼梦》剧情之中贾宝玉总跟姐姐妹妹厮混在一起,但实际上男女大防也是很重要的。譬如薛蟠借住在贾家,就几乎没跟姑娘们照过面,只在某一天宴席忙乱的时候瞥见过一眼林黛玉。

所以如今宝钗年纪虽然不大,但也着实不算小了,并不适合见男客。倒是薛姨妈是长辈,自己前去拜见并不妨事。

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见了也就见了,只是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萝莉能不能如曹公文中所说那般美貌?来红楼世界走一遭,能见到其中一位主角,也算是难得的体验。如此想着,柏杨便笑道,“既如此,那就同去。”

薛蟠闻言,立刻高兴起来,出门去张罗着让人收拾。

柏杨见他喜笑颜开的样子,自己也跟着笑了。

薛家的宅子不如京城荣宁二府这样气势磅礴,毕竟江南建筑多以小巧精丽为美,况且即便是皇上,也不可能比得上敕造的国公府气派。只不过在柔美婉约之处,却是犹有过之。

毕竟薛家虽是商户,但紫薇舍人向来也以耕读传家的,颇有几分文人雅气,加之江南本就文风鼎盛,这宅子初始建造时就极费心思,此后又经过历代主人精心修缮,传至如今,在江南亦是名园之一。

想当初薛蟠之父在日,这薛家的宅子,同江宁织造府的刘家一样,都会定时举办文会,引得江南数地的才子们竞相前来。可惜的是这一代的主子薛蟠肚子里着实没有多少文章,这样的盛会自然也就渐渐不存了。

不过薛蟠虽然浑,在对待这家传祖宅时,倒是十分上心的,每年不知花费多少银两请人修缮,无必要让它保留着最好的模样。

柏杨跟在薛蟠身后进了门,但见十步一景,亭台楼阁,花木扶疏,竟不逊色于自己从前参观过的那些名园,不由赞道,“听人说薛家的园子过去也曾名噪一时,果然名不虚传。只这一件就可见你们薛家的底蕴了。”

“不过大家抬爱罢了。”薛蟠谦虚道,“祖宗遗产,再不敢有半分疏忽的,所幸还能入杨哥的眼,也就不枉它存世一遭了。”

他奉承起人来真是要命,这话说得十分自然,似乎全然不觉得肉麻,却让柏杨这个听者浑身不自在。他停了脚步道,“你若总是这么说话,我就转身走了。”

薛蟠懊恼道,“我不过是觉得跟我这样的浊物比起来,杨哥与这园子更加相宜罢了。杨哥莫恼!”

“我看你是想方设法要留我多住几天吧?”柏杨毫不客气的戳破他的打算,又摇头道,“不成的,这边才安顿下来,千头万绪都等着我呢!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薛蟠脸色黯然了一瞬,复又打起精神道,“也罢,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总有来住的时候。”想了想又道,“不如我替杨哥留一处院子出来,让人时时打扫着,若得空来时,就住在这里可好?那地方就在我的住处附近,又近水,是从前……我父亲夏日里读书的地方,景致也好。”

柏杨听出他提到父亲时满脸不自在,想来当初父子二人的关系并不融洽。

也是,有薛蟠这么个不省心的儿子,薛公恐怕是恨不得一日里骂他八回,催他上进。偏偏薛蟠性子拧,服软不服硬,加之本来只是中人之资,一直达不到要求,难免自暴自弃。如此一来,父子之间矛盾自生。而后有了宝钗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儿/妹妹作对比之后,就更加虐心了。薛公完全失望,薛蟠也开始放飞自我。

柏杨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有些父母,理所当然并天经地义的将儿女当做自己的作品,肆意雕琢,一旦达不到要求就立刻横加指责?这天下不会教孩子的家长实在是太多了,他们按照社会的要求,稀里糊涂的结了婚、生了子,一切都摸索着来,根本不懂得要如何去尽父母的义务。不是一味宠溺,就是一味严苛,或者二者并存。

尤其是这个父为子纲的时代,大家信奉“孝”乃天下第一大道,儒家用他传播思想,朝廷用他统治万民,就连一个个小家庭里,父母尊长也用这一个字压住了不知多少儿女。

好像做了人家的父母,就一下子获得了掌控权和豁免权——掌控儿女的一切,豁免所有的疏忽和罪责。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就是天下最大的谎言。

柏杨努力将自己的思绪从这些纷乱的念头之中拉回来,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究竟还是放不开,所以才会在遇到这种情况之后,一时惹动心绪。

不过也因了这样的心情,所以对于薛蟠这个倒霉孩子,柏杨心中才会有几分同情和怜惜。

尤其是在发现他的“扶不起”都是表象,其实还可以抢救一番之后。

救世主可能也会上瘾,柏杨有些失神的想,否则自己为什么一步步就走到了这里呢?最初只是搭把手的事,现在简直快要将薛蟠当成自己的责任,还登堂入室跑来拜见他的母亲。

“杨哥?”薛蟠说了一句什么,见柏杨没有反应,不由转过头来看他。

柏杨回神,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人影道,“那是你母亲派来的人吗?”

薛蟠转头一看,果然有个小丫头的身影在二门后一闪,似乎察觉两人注意到了她,所以躲开了。他点点头道,“怕是她老人家等得心急了,咱们走快些。”

这时候去别人家中拜见,是要先下帖子通知主人的,贸然登门十分失礼。所以两人来时已经遣杏奴骑了快马报信,这会儿薛姨妈也该是在等着了。因此柏杨闻言,也快走了几步,道,“倒让长辈等我,惭愧得很。”

小丫头红着脸一路跑到薛姨妈的院子外,同喜早在这里等着,她忙喘着气道,“来了来了!已到了二门外了!”

同喜问,“可看清楚模样了不曾?”

薛蟠将柏杨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薛家一干人等,早闻他的大名,晓得他容貌极出众,早是心痒难耐,等不得要看看究竟什么样的人能让自家大爷赞不绝口。

小丫头道,“就是远远的瞧了一眼,虽然看不清模样,但风姿气度都是极好的。”

同喜抬手拍了她一巴掌,“胡说八道什么,既没看清,又哪里来的风姿气度?”又拉着她道,“你自进去回太太,这疯言疯语的话,我可不敢说!”

薛姨妈守寡之后,便将正院让了出来与儿子,自己搬到后头园子里居住,一来照管女儿,二来也是修身养性、祈福积德的意思。过了二门,顺着青石路一路往前,到了活水湖边再转往东,穿过一个月亮门便是她的院子了。

柏杨跟薛蟠走到这里时,薛姨妈竟已亲自迎到门口来了。

她是长辈,原本应该在屋里等着拜见,即使要表现重视之意,也只需让身边的仆妇出来迎接便可。所以打眼瞧见台阶上站着个衣着朴素,半新不旧的妇人,身边只有两个丫鬟跟着,柏杨差点儿以为这是薛姨妈身边的妈妈。

好在薛蟠已经走上前去将妇人扶住,口中道,“妈怎么出来了?”

柏杨便也收敛思绪,走到薛姨妈跟前道,“柏杨拜见太太。”他本来有些犹豫是要行礼还是下跪,但见薛姨妈对自己这样重视,腿一屈就要跪下,却被薛姨妈抬手拦住。

“好孩子,不必如此拘礼,有这份心便是了。”薛姨妈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一面端详他的容貌,口中赞叹道,“果真是个标致伶俐的孩子,难怪我们蟠儿一时都放不下的。”

又转身对薛蟠道,“你从小到大不知道闹出多少荒唐事来,如今亏了是交了杨哥儿这么个好朋友,这才渐渐改好。他虽是晚辈,却实是咱们家的恩人,既然登门拜访,我自然要出来迎接。”

“太太这话却是折煞我了。”柏杨连忙道,“蟠哥儿也帮了我不少忙,朋友之间守望相助,本是应有之意。太太若这样说,我往后可都不敢登门了。”

“就是,我才跟杨哥说当这里是自家一样,妈若总如此,反倒让他不自在。”薛蟠也道。

薛姨妈这才止了话头,道,“瞧我,咱们别站在大门口了,进去说话。”

她身上的装扮朴素,屋子里的陈设看上去也并不打眼,不过细细看去,便知薛家底蕴不俗,许多东西都是经年的老物件,有钱没处买的。其中一架四季景色落地屏风让柏杨多看了几眼,也不知道宝钗是否就藏在后面。

才这么想着,薛姨妈已转头对身边的同喜道,“去请姑娘出来见客。”

同喜应声去了,不一时便扶着个翠色衣裙、杏脸桃腮姑娘进来了。宝钗现年不过十岁左右,其实在柏杨看来身量未成,还是个小孩子,偏偏要做出稳重的姿态,行止之间恪守礼仪,看在柏杨眼中,有种小孩子装大人的有趣。

但若单说容貌,的确是个小美人,如今还未长开便如此,不知将来又会出落成什么模样?

这般想着,见宝钗行礼,他也起身回了个礼。薛姨妈在一旁瞧见,不由笑着打趣薛蟠,“蟠儿,我瞧杨哥儿同宝钗站在一处,倒像是亲兄妹似的。你这嫡亲哥哥瞧着反倒不像了。”

薛蟠浑不在意的道,“我同杨哥也像是亲兄弟似的,他跟妹妹自然像亲兄妹,这有何奇?”

满屋的人闻言都不由偷笑,薛姨妈也忍笑点头道,“这话很是。”

柏杨被他们这么一说,心中好笑,从袖中摸出一块玉坠,递给宝钗道,“今儿头一回见着妹妹,我身无长物,这坠子妹妹拿着把玩吧。”

薛蟠在一旁见了,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同柏杨认识了那么久,统共只收到过他送的一样东西,就是上回那匹布料,还是没在手里捂热就被织造府拿去了的。这会儿宝钗却是一见面就得了他送的礼物,让薛蟠怎么不眼红?

若非还记得那是自家嫡亲的妹子,柏杨如此也是表示亲近之意,恐怕他心中醋坛子都快打翻了。

薛蟠竭力忍耐,才没有立刻开口讨要礼物,打算等回头私底下再同柏杨掰扯。宝钗是他的妹妹,自己还是弟弟呢!自己跟他的关系只有更亲近的,得让杨哥也送自己一样东西才行。

薛姨妈道,“我的儿,我倒忘了准备见面礼给你。你倒是顾虑周全。”

说着便命同喜去准备一套文房四宝来。薛家有古董行的生意,这拿出来送人的笔墨纸砚,自然都不是寻常之物。柏杨推脱了一番才收下。

同喜在一旁道,“太太,我听说柏大爷家中已是没人了,既然天意他来了咱们家,瞧着也像是个咱们家的人,太太何不认他做个儿子?如此日后往来也更自在。”

薛蟠闻言不由大喜,“好同喜!妈平日里果真没有白疼你,这个主意妙极!”

他本来就一直觉得跟柏杨的关系始终还不够亲近,正发愁呢。这会儿听见同喜的话,心下越想越觉得正该如此。杨哥成了自家人,自然就能长长久久的不分开了。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薛姨妈拉着柏杨道,“我倒有这个心,只是不知道杨哥儿心里有没有忌讳?”

柏杨其实有些吃惊,毕竟自己才头一回登门,怎么就说到这里去了?不过仔细想想,这倒也不失为一个解决的办法。他正愁薛蟠对自己太过亲近,偏偏又没有名分大义。若是认了干亲,自己就是兄长,管教弟弟天经地义。

再者柏杨心里也有个想头,到了现在,就是不想被卷进剧情也已经迟了,既然如此,以他的性情,避不开的事情,不如积极去应对。而如果要帮助薛蟠脱离剧情,那么薛姨妈和宝钗自然也不能放下不管。若是有了这个身份,往后行事也更方便些。

而且薛姨妈虽说不聪明,但也没什么坏心,丈夫去世之后一片心思都放在了儿女身上,虽然坐拥万贯家财,吃穿用度却也并不十分靡费,倒是个值得敬佩之人。至于宝钗,原本其实有许多种选择,最后却被贾家吊死在了贾宝玉这棵歪脖树上。这母女两个着实被坑得不轻。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这是宝黛的爱情悲剧,却是宝钗的人生悲剧。

柏杨不是圣母,但如果能搭把手,他也不会拒绝。反正宝钗如今已经回到了金陵,剧情并非一成不变,他怕什么呢?

如此想着,柏杨含笑道,“若蒙太太不弃,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原本柏杨以为认亲就是自己磕个头就算了,但薛姨妈显然不这么想。薛家已经许久没有热闹过了,所以借着这件事,她老人家打算办几桌酒席热闹热闹,也不请外人,只请本家亲近之人和世交,让柏杨认认人,将来在金陵行商,人面上也广些。

这般用心,在柏杨预料之外,却是让他不能不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