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这时候柏杨和宣儿正在船上说话。

四月的天艳阳高照,这时荷花还未开,但莲叶却已长得很好了。水面上的浮萍开着小小的白色花朵,倒也可堪一看。开了窗由舱里往外看去,莲叶仿佛接到天边,衬得一整片水域都是碧色,只看这一幅景色,便如饮了冰水一般,令人通体畅快。

两人正说到薛蟠,猛然听得外头“噗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落进了水里,水花四溅,有不少都扑到了他们的船上。直接透窗溅入了船舱里来。

柏杨贪看景色,就坐在窗前,这一下子浑身从头到脚几乎都湿透了,吓得宣儿几乎是跳了起来,“哎呀!大爷的衣裳都湿了!”

“别叫,拿了衣裳来换过便是。”柏杨连忙道,“反正如今天热,没什么妨碍。”

“谁说的?大爷的身子好容易才养得好些,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宣儿愤愤的道。若不是担心柏杨的身体,他定要出去找人理论的。这会儿只好先取了衣裳,让柏杨将就着换了。幸而这一回出门在外不计时日,行李随身携带,否则连替换的衣裳都没有。

等柏杨换好了衣裳,两人便走出船舱来看。毕竟陡然遭逢这样的变故,总令人心中惊奇,想弄清是怎么回事。

除了船舱,才瞧见是不远处的船上有人落了谁,那边的船工和船上的人正手忙脚乱的要救,几个会水的已经“噗通”跳下水去,其余人有拿船桨的,有拿绳子的,也有找不到东西就站在一旁空口喊的,热闹得很。

这头的船家也暂止了船在看,见柏杨他们出来,便道,“前头有人落了谁,不便行船,大爷请稍待,眼看就捞上来了。”

既是无妄之灾,柏杨就没有兴致了。他这张脸走到哪里都招人看,并不愿多生是非。

然而宣儿眼尖,已经指着对面船上的人教导,“大爷,那不是薛家的人吗?”

薛蟠在这里住了一段时日,宣儿早跟他身边的人混得熟了,这时已看出来了那站在船头举着桨要救人的,正是薛蟠身边的小厮杏奴与梅奴,他两个都是薛蟠身边最得用者,朝夕不离的。

柏杨闻言一惊,他这具身体久病方愈,各方面的身体素质都跟不上,还患了一种这时节十分常见的病症,唤作雀蒙眼,看东西总不那么分明,因此方才一时竟没有看清。这会儿听得宣儿的话,转头定睛看去,那船上果然都是薛蟠身边常用的人。

他不由皱了皱眉,又往河里看去。薛蟠身边的人都在船上,那他又在哪里?

以柏杨对薛蟠的了解,发生这种事,他要么是那个场中正在倒霉的,要么就是旁边看热闹笑得最欢的。如今既然没有在看热闹,那自然只有一种可能了。

柏杨努力忍住扶额的冲动,转身往船舱里走。只是心里到底有些哭笑不得,薛蟠果真是个不肯消停的,每一次的出场都如此令人惊讶。

只不知这一回又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他们家三位主子都还在京城,并无人回到金陵么?

“大爷,咱们不去瞧瞧么?”宣儿跟在他身边,小心翼翼的问。

柏杨见他这样,不由好笑,“怎么瞧?你既不能跳下水去救人,难不成还要站在岸上看笑话不成?”这么一说,他倒觉得后面这一点才是宣儿的目的。

这孩子倒是记仇。

不过柏杨知道,宣儿本跟薛蟠没有什么仇怨,他这一腔不忿,倒有大半都是为了自己不平,因此也不阻拦,甚至含笑指着旁边的窗户道,“你去那里也可以看,还没人与你挤。”

“大爷不瞧个热闹么?”见他不责怪,宣儿得寸进尺的笑问,被柏杨瞪了一眼,这才溜到窗户旁,趴在那里伸出头往外看。

柏杨连忙叮嘱他,“小心些,待会儿再栽到水里去。到时候就不是你看别人热闹,是别人看你了。”

宣儿连忙把头收回来一点,不过兴致仍旧不减,笑着给柏杨直播,“已经有人游到薛大爷旁边了,只是薛大爷扑腾得厉害,让人近不了身……哎哟,这个船工被他踹了一脚!好了好了,有人趁机从后头上去把他抓住了,瞧这样子倒像是要把人勒死似的……船上的绳子送到了……薛大爷挣扎得太厉害,那仆人怕是抓不住绳子……”

他这一番解说热闹得很,弄得柏杨都有些想走过去看看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坐在原处不动。

原本救个落水的人应该是很容易的,结果薛蟠折腾得太厉害,直到半晌后他奄奄一息,再也挣扎不动,这才终于被人救起。宣儿砸着嘴,意犹未尽的道,“大爷你也该去瞧瞧,薛大爷那样子实在是……”

“好了,闲谈莫论人是非。”柏杨打断他的话头,“他又没做错什么,不值当你这样刻薄。”

他不想,也不愿意从自己身边人口中说出薛蟠一个不字来。

在内心深处,未必没有一种隐秘的念头:纵然是真的有错,那也该我来说,却不许别人说。

只是这念头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又藏得深,竟连柏杨自己亦不自知罢了。他喝止了宣儿之后,便将旁边一卷书拾起来继续读,只是看了半日,注意力却总无法集中到文字上面,一段话看了好几次,却连究竟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柏杨竭力不让自己却想,但又忍不住去想,薛蟠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时候又回来了?他乘着船跑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

虽然柏杨不想自恋,但他却觉得,薛蟠极有可能是为了自己来的。

不一时船家便在外面扬声道,“大爷,对面那船朝着咱们来了。对面那位爷说是同大爷是旧识,可让他们过来么?”

柏杨转头去看宣儿,宣儿也正看着他,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失态,掩饰一般的咳了一声,道,“请过来一叙吧。”然后自顾自走到窗前坐下,手里的书也没有丢。

“见他做什么?”宣儿小声抱怨了一句,见柏杨不理,撇了撇嘴,负气的走到一边,背过身去坐下,以示眼不见心不烦。

船身微微一震,跟着晃了几晃,想来是有人搭了舢板直接走过来。又过了片刻,薛蟠的声音在船舱外响起,“杨哥,弟不负前约,总算是赶回来了!”

一边说着一边掀了帘子进来,半点客气都没有的。

宣儿没忍住,扭过头来道,“什么不负前约?如今距离二三月,怕都能再去京城打个来回了罢?”

“这话说的……”薛蟠闻言有些讪讪的,欲要反驳,又似乎找不出话来,只好偷眼去看柏杨。

原本他见了柏杨,是应该要凑到近前去亲近一番的,奈何方才刚刚落了水,又没有带衣裳出门,这会儿浑身*的好不狼狈,哪里敢往柏杨跟前凑?他自己丢人倒罢了,岂不唐突了柏杨?

柏杨这时才放下书,转过头来。他唇边本是含着三分矜持的笑意,然而见了薛蟠这落汤鸡一般的造型,三分假笑就变作了七分真,无奈的摇头道,“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大概在柏杨面前丢人是早就习惯了,所以薛蟠虽然有些心虚,但也没有掩饰,期期艾艾的道,“杨哥你不是开着窗么?我方才在远远瞧着像是你,虽然只是个侧脸,但我岂会有认错的?一时激动要打招呼,便从窗户里栽下来了……”

“扑哧”一声,却是宣儿先撑不住笑了。他也晓得这反映不大对劲,连忙用手捂住嘴,只是身子还轻轻颤抖着,显然笑得不轻。柏杨本来也有些想笑,见他这样子,到底忍住了。

反而是薛蟠自己不在意的道,“杨哥你想笑就直管笑罢,反正那么多人瞧见,就是想遮掩也不成的。”

柏杨摇了摇头,对宣儿道,“我记得行李里有一件宽松的衣裳,你去找出来给薛大爷换上。这*的一身,仔细吹了风受寒。”

又对薛蟠道,“因是直接买的成衣,我穿着实在撑不起来,只好搁着。虽是旧衣,但只下过一次水,你别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薛蟠连连摆手,差点想跟着宣儿亲自去找衣服。柏杨穿过的衣裳给他穿,他怎么会嫌弃呢?这时除了主人家赏下人衣裳之外,这自己上过身的衣裳,是绝不能给人穿的。能给的都是不分你我的亲近之人。柏杨如此待自己,薛蟠哪里会嫌弃?他简直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了。

在船舱里转了一圈,他才想起来要解释自己回来晚了的事,“杨哥见谅,我本是打算照着约定二月里回来的,谁知道其后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着实腾不出功夫,我让人送了信来,不知杨哥收到了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