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是!”虽然满腹牢骚,但张保表面言听计从。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是同知,头顶压着知州,背景不及人深厚,腰杆子挺不直。

而绿呢官轿里坐的是通判丘霄淮,他一向谨言慎行,乃当地豪富之子,丘父真金白银为儿子捐了个通判,以便和官府打交道。

“快!快点儿!”知州万斌心急火燎,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衙门。他们误以为:新任知府初来乍到,舟车劳顿,按常理肯定得歇几天,养精蓄锐。

轿夫们累得脸发白,满头大汗,龇牙咧嘴,隔一会儿就换班人抬,否则根本撑不住。

一刻钟后

轿队抵达废墟旁,但由于断壁残垣的阻挡,万斌等人只看见乌泱泱一片人头,估摸着时辰,他们知道正在发放食物。

“张保,赶紧下去驱走灾民,聚众赖在城门口,有碍观瞻,成何体统?”万斌不容置喙地命令。

“是。”

“停轿!”张保不情不愿地叫停,忿忿不平,第无数次暗忖:丘霄淮比老子官级低,你为什么不命令他?呸,脏累活儿统统叫老子干!

“大人,”绿呢官轿里的丘霄淮终于开腔,他掀开轿帘,露出圆润白胖无须的笑脸,恳切请示:“卑职可否协从张大人?灾民两千多人,堵在城门口的确不像话,应当尽早使其返回易县接受赈济。”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好,很好!宵淮所言有理,悟性高,不枉本官一向的苦心栽培。”看在一年四季节庆孝礼的份儿上,万斌大加赞赏,慷慨应允:“既如此,那就你们一同负责遣灾民回村。”顿了顿,他略一思索,又严肃补充:

“本官将在旁监督。来人呐。”

“在。”

万斌想了想,详细吩咐亲信:“你赶紧回衙门,求禀新任知府容大人,就说本官正在城外忙于慰问安置灾民,稍后拜见;此外,置一桌、一桌……中等接风酒,菜肴得京城风味儿的,摆在衙门中庭偏厅,本官中午要给容大人接风。速速去办!”

“是!”

不多时

轿队停,轿夫压着轿杆,三个官员下轿,被凛冽寒风吹得浑身打挺,两天一夜来回奔波,腰酸背痛,心情很不美,站定缓了缓,万斌脸色难看,一挥手:“走!今日无论如何要让灾民离开,哪怕不肯回易县,也绝不能再堵在城门口刺人眼睛!”

“对。”张保点头哈腰,为了弥补自己懒怠失职的过失,他昂首挺胸冲锋在前,气势汹汹穿过废墟,恰好站进一片洼地、面对大批灾民的后背,他有心杀鸡儆猴,匆匆观察几眼,突然怒了,揪住一个瘦弱少年的胳膊,狠狠一拽,厉声斥骂:

“大胆刁民!”

“说!你哪儿来的馒头?有馒头吃为什么还去领粥?贪得无厌!”

“你有馒头,就不算灾民,赶紧走!”张保一边说,一边把少年扯得踉跄后退。

“啊!我的粥!”少年惊惶大叫,他冷不防被张保从背后推搡,木碗虽然本能地死死端稳,但舍不得一口气喝完的粥却撒了大半,登时万分心疼,手足无措,眼睛一热,忍不住哭了。

“假冒灾民领取朝廷赈灾粮食,你还有脸哭?”张保横眉立目地呵斥。

“我的粥……”少年喃喃低泣,恐惧忐忑,压抑得剧烈颤抖,衣衫褴褛,却尽可能整洁,脸用雪擦得干干净净,愈发显得面黄肌瘦。

其余沉浸在喜悦里的灾民闻讯转身,纷纷怒目而视,手里都捏着馒头。

咦?

张保愣住了,一头雾水,但长期逞官威习惯了,架子根本放不下,傲然抬高下巴,粗着嗓子喊道:“看什么看?本官乃喜州衙门同知,专程负责遣送你们回易县的!”

“什么遣送?”

“天寒地冻,房子全塌了,我们暂时没法回去。”

“馒头是容大人给的!”

……

远处土台上的容佑棠发现了空地边缘的骚乱,忙起身眺望,纳闷问:“那儿怎么回事?争抢食物吗?”

“刚才挨个儿领取的,人人有份,争抢什么?”卫杰也纳闷。他们所站的这个土台,恰好被废墟挡住了视线,看不见路面。

“走,瞧瞧去。”容佑棠走下土台,快步疾行,在护卫和衙役的簇拥下纵穿拥挤人堆,迅速赶到事发现场附近,远远便听见趾高气扬的一句:

“我是朝廷命官!你们吃熊心豹胆了?竟敢辱骂朝廷命官?”

嘈杂闹腾,议论夹杂谩骂,其中伴随一少年的抽泣声。

“肃静!”

“知府大人驾到!”衙役们按例吆喝,容佑棠挤进争执人圈,定睛扫视:

一大片愤怒灾民、一哭泣少年、一个身穿官服被衙役保护的中年人。

“怎么回事?”容佑棠打量中年人,面无表情问,贴身陪侍的吏目崔文石忙凑近告知:“大人,他是同知张保。”

“哦?”容佑棠态度淡漠,语调平平说:“原来是同知张大人。”

崔文石强忍幸灾乐祸,半个身子躲在知府背后,伸长脖子,探头提醒:“张大人,此乃咱喜州的新任知府容大人。”

姓崔的,你得意什么呀?狗摇尾巴似的!

近十几年来,喜州知府要么任满一去不回头,要么任上革职入狱掉脑袋,亲近攀附也没甚益处。

张保心里讥讽同僚,脸上却半分不显,早已换上惊喜激动脸孔,不顾废墟洼地凹凸不平,“扑通”跪下,毕恭毕敬道:

“卑职张保,叩见容大人!”

“起来,无需多礼。”容佑棠一板一眼道,不等对方站稳,立即问:“张大人,本官正在主持派放赈灾食物,你这儿是怎么回事?”

电光石火间,张保飞速谋定对策,他无奈笑笑,亲昵拍拍瘦弱少年的肩膀,状似宽容地解释:“卑职上报了灾情后,连夜从巡抚衙门返回,急于协助您处理灾情,但人多拥挤,经过时不慎碰翻了这小兄弟的粥碗。”

“是吗?”

容佑棠扫视周围敢怒不敢言的灾民,明白定有内情,他凝视瑟瑟发抖的瘦小少年,温和问:“你的粥撒了?”

少年重重点头,点头如捣蒜,哽咽难言。

此时,万斌和丘霄淮在倒塌的半堵墙后观望半晌,一齐上前。

万斌假作喘吁吁,掏出帕子擦汗,一见容佑棠即两眼放光,高兴问:“哎呀,想必您就是容大人吧?下官到巡抚衙门禀报灾情时,戚大人一提便连夜赶回来了!”语毕,心里发虚的他毫不含糊,结结实实下跪,察言观色的丘霄淮随之跪下,两人口称:

“下官万斌,叩见容大人。”

“卑职丘霄淮,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二位大人请起。当务之急是安顿受灾百姓,其它等回衙门再商议。”容佑棠平静抬手,左手一直搭着少年肩膀,瞥见对方碗里还剩两口粥,遂催促:“别哭了,你先把粥喝完。”

“嗯,是。”紧挨着一州父母官,少年一直没敢抬头,拼命压抑哭声,恭顺听令,慌慌张张喝粥,却因哽咽时吞咽、被呛得大咳,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发青,他忍饥挨饿许久,体虚瘦弱,咳得顺气时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晃了晃。容佑棠忙扶稳,卫杰默默接手,大掌把人固定住。

“来。”容佑棠突然拿走少年的木碗,对方吓得双目圆睁、想拦又不敢拦,心惊胆战。

灾民们也愣住了,困惑狐疑,目不转睛:

只见容佑棠端着木碗,一把塞进张保手里,忍怒,朗声说:“所有灾民稍后需步行迁至临时避难处,张大人却‘不慎’碰翻他人粥碗、令这孩子饿肚子,于情于理应当为其补上,你说是吧?”

啊?

“是、是的。”张保讷讷点头。

容佑棠满意颔首,威严吩咐:“那就由你去给这孩子重新盛一勺粥!”

“呃……”张保捧着木碗,呆住了,难以理解年轻知府的心思。

“嗯?张大人不愿意吗?”容佑棠沉声问,双目炯炯有神,微笑似有若无。

“哦!是,是,卑职这就去办。”张保如梦初醒,慌忙躬身领命,原地转了个圈,茫茫然。

崔文石极力憋着嘲笑,自认大发慈悲,抬手遥指土台,好整以暇地告知:“张大人,粥棚在那儿。不如让卑职代劳吧?”

张保闻言,下意识把木碗朝崔文石一递,可余光一瞥,却发现容佑棠眼神冷硬。

“不必!”张保胸膛一挺,大义凛然地表示:“是本官……是我不小心碰翻了孩子的碗,应该由我为其重新盛一碗!”

毕竟是同一个衙门的官,当众不宜太如何。容佑棠嘴角弯起,笑意却没到眼底,他并非初次出远门,早已大概清楚某些地方官的劣性,一贯憎恶欺凌弱小之人的嘴脸。他按捺不满,转而慰问少年:“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

“草民叫谢淳,十二岁了,家住谢家村。”少年镇定了些,勉强止住哽咽抽泣。

草民?

容佑棠莞尔,环顾一圈,疑惑问:“你的家人呢?”

谢淳捏紧衣摆,顿时脑袋更加低垂,脖颈细长,一声不吭。

“回大人,淳子的祖父母早没了,他爹娘在雪灾时被倒塌的屋子压死了,这孩子可怜又命大,被左邻右舍从他父母尸体中间挖出来的。”谢家村的里正在边上插嘴解释。

唉。容佑棠无声叹息,俯视孤苦伶仃的少年,再度深刻铭记自己是“父母官”。为了转移对方哀伤,他故意问:“谢淳?哪个‘淳’?”

“是、是——”谢淳诚惶诚恐,结结巴巴,索性蹲下,手掌抹平一小片混着雪的泥地,拿碎石子认认真真写了个“淳”字,仰脸说:“大人,是这个字。”此刻他才正眼看清:

天呐!新知府居然这样年轻?

容佑棠不拘小节,也蹲下,端详片刻,点评道:“字儿写得不错,但此处回锋收势重了。看。”说着,他随手捡了个石子,示范性地书写馆阁体“谢淳”二字。

谢淳羡慕又敬佩,逐渐放松,腼腆道:“多谢大人指点。”

“你上学堂读书了吧?”容佑棠想当然地问。

谢淳摇摇头:“因家贫,无力供读,全仰仗邻村的秀才公仁慈赐名教授,可惜先生年前病逝了。”

容佑棠沉吟瞬息,食指点点“淳”字,温和教导:“浇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朴。‘淳’亦通‘纯’,意为质朴、诚实、纯粹,令先生为你取名‘淳’,其殷切期盼尽包含其中,望你今生诚挚勤恳、自律上进,切莫辜负师长的辛劳培育。”

谢淳眼含热泪,不知不觉双膝跪坐,嘴唇哆嗦说:“草民将永生铭记师长的教诲。”

与此同时

张保端着木碗,艰难穿越人群,短短半里,沿路饱尝灾民鄙夷、厌恶、憎恨的眼神,气得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红,硬着头皮返回原地,当即松口气,大声说:

“大人,卑职盛了粥——唉哟!”他高兴忘形,乐时生悲,走下洼地缓坡时脚底一滑,狼狈一歪,木碗里的粥撒了小半!

容佑棠起身,稳站如松,暗想:我正愁缺个发作的理由,你上赶着来了!

张保讪讪捧着碗,竭力掩饰恼羞和气急。

“张大人,没摔伤吧?”容佑棠关切问。

张保狼狈摇头。

“这就好。”容佑棠微笑一收,话音一转,义正辞严道:

“本官事先明确规定:今早这一顿,每人一勺粥一个馒头,发放食物时必须尽可能分量相同,因为朝廷对待受灾百姓一视同仁!诸位认为呢?”

啧,小知府真难糊弄啊!万斌和丘霄淮明哲保身,脖子一缩,附和道:

“容大人所言极是。”

“张保,你再跑一趟嘛,严格遵守每人一勺的规定。”万斌打圆场似的催促。

容佑棠非常清醒,正是决定用张保立威。

僵持片刻

张保无可奈何,憋屈愤懑,脸红耳赤,只能屈服,勉强挤出笑脸道:“大人说得对,卑职马上再去盛完整的一勺!”

“唉。”容佑棠叹了口气,俯视地面撒落的米粒,心疼感慨:“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你个刁钻臭小子!

张保险些翻脸,他咬紧牙关,呼吸急促,从牙缝里吐出字:“粮食宝贵,卑职却不小心碰翻了些,委实欠妥,理应赔偿。”

“哦?”容佑棠故作惊诧,扭头,彬彬有礼问:“万大人、丘大人,你们怎么看?”

唯恐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烧自己,万斌果断表态:“张保坦承过失、自愿赔偿,下官赞同他的提议。”

丘霄淮拱手答:“卑职也赞同。”

“唔。”容佑棠欣慰赞道:“张大人如此深明大义,本官岂能忽视你对朝廷、对百姓的心意?崔大人?”

“卑职在。”崔文石恭敬上前,小心翼翼夹紧翘起看戏的尾巴。

“你仔细算算,给这些撒落的粮食折个价,下月从张大人的俸禄里扣除。”容佑棠吩咐。

“是。”崔文石深深弯腰,简直想拍案叫绝:

嚯!

好厉害的知府!

——倘若容佑棠当场审问纷争内情、训斥惩罚张保,下属只会嗤笑其“年轻气盛,急躁冲动”;但他不动声色,镇定老辣,话锋锐利,笑谈中不仅拉拢了人心,而且令张保颜面扫地!实在令人叹服。

“卑职多谢大人成全。”张保脸涨红,呈猪肝色。他忍气吞声,端着半碗粥,顶着无数灾民畅快解恨的白眼,羞窘难堪,转身又去了粥棚,暗中大骂容佑棠祖宗十八代。

容佑棠心知肚明,但丝毫不为所动,肃穆强硬,严厉下令:

“所有人听着!”

“刚才都看见了没有?必须爱惜粮食!倘若让本官知道有谁糟践食物,一律严惩不贷!此外,居住避难处期间,禁止争抢食物或斗殴,有冲突先找本村里正,里正无法调解再上报官府。总而言之,请诸位务必冷静渡过难关,本官会尽快设法安排你们回家生活。”

半晌,张保双手端着粥返回,眼巴巴望向容佑棠,后者淡淡吩咐:“给谢淳。”

“是。”张保被折腾得怕了,老老实实把粥递给谢淳。

容佑棠催促道:“谢淳,接着,那是你应得的。”

谢淳感激极了,接过粥,珍爱地捧着。

容佑棠又语重心长叮嘱:“谢里正,谢淳没了亲人,你尽量照看些吧,倘若他确实无依无靠,你有责任向衙门上报孤儿,朝廷会按时发些口粮。”

“哎,好的。”

新知府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年轻俊美,时而亲切和善、时而疾言厉色、时而关爱百姓、时而敲打下属……

四周鸦雀无声,百姓肃然起敬,心服口服,纷纷点头,短短个把时辰便有许多人由衷敬爱新任知府。

然而,万斌、张保等人却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尤其怀恨在心的张保。

足足三日后,容佑棠才大概安顿好了灾民。

夜间

“大人,早些安歇吧,别熬坏了身子。”卫杰踏进书房,手里握着一只信鸽。

伏案疾书的容佑棠头也不抬,笑道:“卫哥,私底下别叫大人,听着多生分。”

“容弟。”卫杰从善如流,愉快道:“好些人打听你的年纪,我说十八岁,他们都不信!哈哈哈,你的手段震住了他们。”

忽然,安静蜷卧的鸽子发出“咕咕”两声。

容佑棠一听,猛地抬头,急忙搁笔起身,屏息紧张问:“谁派来的鸽子?”

“你说呢?”卫杰笑着反问,把鸽子塞进容佑棠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