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他们坐在了青木棉的临窗茶座里,巨幅玻璃窗的一角绘着星星点点的雪青色花苞,客人落座时怒放,客人离去时凋谢,迎接下一拨客人的就是满眼由浓转淡的缤纷落英。

卢平反手把茶点单子推到海姆达尔眼前,摇摇头:“我看不懂。”

海姆达尔没有推辞,点了两杯最寻常不过的药茶,点心那几页看都没看。

卢平似是明白他的想法,说:“请你吃个下午茶的钱我还是有的。”

海姆达尔听了只是笑了笑,其实那天碰面他就发现这位卢平先生的衣着比上次见时体面了很多,簇新的深米色巫师长袍,裤子也不再皱巴巴的,就连皮鞋都擦得锃亮。

德姆斯特朗山区常年落雪,长袍外面肯定要多加一件厚实的斗篷,不然连手都伸不出来。

卢平的斗篷不仅领口,就连两只袖口和衣摆都分别滚着一圈油光水滑的奶油色毛皮,走动时海姆达尔看见斗篷内层也贴着同色的毛皮,不是稀疏的短绒,而是细密的长绒,皮草这玩意儿不管是巫师界还是麻瓜界都不是亲草根阶层的料子。

海姆达尔面不改色地合上了茶点单子,一只有两个足球那么大个的铜壶飞了过来,海姆达尔举起杯子,茶壶倾斜,往杯子里斟满了冒着青烟的蜜色茶水。

清新的药香夹杂着淡淡的坚果香扑鼻而来,海姆达尔喝下去一大口,顿时感到神清气爽,身上的寒气被驱走了大半。

卢平见了在心里叹口气,也拿起杯子接了一杯茶。

海姆达尔顺手拎起单子上的细链子,挂在从茶壶底座旁伸出的小钩子上,当茶壶飞到下一桌时,那一桌的客人取下了钩子上的单子翻看起来。

卢平先喝了一口,起初不怎么在意,回过味来时才发现这最“低廉”的茶味道竟出乎意料的好,于是又紧着喝了两口。温热的茶水顺着食道一直往下走进胃里,四肢百骸好像浸泡在热水中,各处关节摆脱了僵冷不适,浑身说不出的自在舒畅。

海姆达尔笑眯眯的垂下眼帘,把剩下的小半杯凑到豆荚猫眼前,那猫一点都不客气,伸出舌头使劲的舔,结果脖子越伸越长,海姆达尔担心它把脑袋挤进杯子里拔不出来,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

卢平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茶,目光落在桌面的一角,那里有一道淡得几乎不显的划痕,他就这么专注地看着,良久不发一言。

海姆达尔喂好了豆荚,发现他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试探道,“卢平教授?”

卢平回神,仓促地放下杯子。

“我……本来觉得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但是真正见到你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海姆达尔想想能够理解,如果自己过得不好,他至少能有“见义勇为”的机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胡思乱想又茫无头绪。

海姆达尔觉得自己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从理性的角度来看待他们的关系就会发现他们之间其实毫无关系,除了一个名叫西里斯·布莱克的亲生父亲,其他的什么也没有了。

况且他都已经是斯图鲁松家的孩子了。

而他的生母又是那么一位不受他们那个圈子待见的马尔福,然后又使了那种不堪的手段生下里格,照理说那个圈子里的人应该会站在小天狼星的角度同仇敌忾——严厉地声讨这对母子——海姆达尔也从没指望过经历了种种波澜是非以后自己的身份还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卢平能和他坐下来喝杯茶算是相当有风度了吧。

所以海姆达尔实际上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请自己喝茶,而且还像个久别重逢的老友似的随和亲热,当然不能排除卢平教授本人的性格使然。

问题是他从前就被他们排斥在圈子外——大概从出生算起,以后也更不可能加入进去——说不定人家压根就没考虑过。

换句话说他和他们是两股背道而驰的射线,不存在回头或者并轨的可能。

没有人想进去插一脚,打乱他们圈子现有的形态,里面的人也不用急着摆出防御态势以防有人不长眼想往里面钻。

海姆达尔以为这应该是他和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而且一直以来他也是遵照这种“默契”而绕道走的,不是吗?!

种种念头在心头滚了一圈,海姆达尔决定以静制动。

“他逃狱了你知道吗?”

海姆达尔无奈的想,终于开始了吗?

“要想不知道还挺难的。”嘴角带起了一丝嘲讽的弧度。

“你,嗯,你父亲没有说什么吗?”卢平小心翼翼的措辞,只有梅林知道那“父亲”吐出口时他心里有多么的不自在。

“说了。”海姆达尔点头。

卢平很是关注。

海姆达尔说:“英国魔法部太依赖摄魂怪的能力了,那些东西根本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无可匹敌,那么值得信赖。”

卢平又等了一会儿,发现海姆达尔不打算再开口了。

“就这些?”

“就这些。”

卢平再度陷入沉默。

海姆达尔看了他一会儿,叹道,“我不是自作多情的人,我父亲更不是。”

西里斯·布莱克不可能会跑来找他,除非斯内普教授配置的迷情剂时隔多年以后还能发挥出“毒副作用”。

卢平顿时尴尬起来,“我知道他不会来找你……”这话听上去就很不对劲了,还没说完他就住了口,匆匆瞥了海姆达尔一眼,后者神情自若得像啥都没听见一样。

卢平自嘲的想真是多说多错。

谈话瞬间陷入僵局,茶香变得越来越稀薄。

豆荚猫蹲在海姆达尔的腿上晃尾巴,[这家伙是不是你母亲在日记里提到过的狼人?]

【对。】海姆达尔没想到它还有印象。

[真稀奇。]豆荚的尾巴软了下来。[英国是欧洲第一个带头草拟反对狼人条例的国家,虽然还没有正式施行,但那个国家确实对与狼人有关的一切都表现得深恶痛绝,太不可思议了,他居然还能在霍格沃茨当教授?!]

【霍格沃茨当家作主的是阿不思·邓布利多,不是英国魔法部里思想偏激的官员。】

[那可真是头疼,他一个月肯定要‘消失’几天,不然麻烦就大了。]

【如果真的出了问题也该由邓布利多校长操心。】

豆荚猫一听也是,就继续晃起了尾巴。

这时屋外飘起了雪花,原本稀稀落落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随着一阵寒风卷过,鹅毛大雪簌簌落下,不一会儿,对街房子上隐隐能看出几分本色的瓦片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毯。

店家们缩头缩脑地出来收拾店前的沿街摆设,或把陈列品收回店中,或直接关上了店门。

街上的行人纷纷加快了步行的速度,不少路人直接冲进了青木棉,原本清闲的饮料铺子顿时熙嚷起来。

“对了,我还没恭喜您当了教授。”海姆达尔发现对方貌似没有要和他说再见的意思,只好曲线救国。

“谢谢。”卢平笑了起来,眼底浮现出真切的满足和欣慰。

“波特先生是不是和预想的一样调皮捣蛋?”

“除了眉眼能看出几分莉莉的影子以外,他和詹姆几乎一模一样。”卢平的声音有些激动,带着近乎于炫耀和献宝的兴奋。

海姆达尔想他肯定高兴坏了,高兴到想要找人倾吐一二——倾吐对象要是见过哈利·波特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惜这种迫切的心情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分享,所以一直憋到现在。

海姆达尔知道他口中的“莉莉”,艾薇的日记里提到过,如果此莉莉就是彼莉莉的话。也就是说她后来嫁给了詹姆·波特,生下了哈利·波特?

那斯内普教授怎么办?如果他还爱着莉莉·伊万斯,如今天天面对伊万斯的儿子,他又会作何感想?

这些事情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去深想,如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下子找到机会冒出来了。

“他知道你吗?”

卢平的笑容就黯淡了几分,“我才刚刚当上教授。”

换句话说还没有机会同波特推心置腹?或者说还不到一叙衷肠的时机?

“英国那里不太平吧?”

海姆达尔其实有点担心德拉科,不过转而一想舅舅卢修斯不会把自己的独生子置于险境而放任不管,再加上号称绝对安全的霍格沃茨……

海姆达尔开玩笑的想,说不定德拉科比自己还要安全。

“已经乱套了,满大街张贴着布莱克的大头照。”卢平说起这事口吻很淡漠,好像在说一个陌生人。

海姆达尔觉得说不出的怪,因为他太平静了。

从艾薇的日记里能看出他们几个当初关系很铁,一块儿捉弄人,一块儿捣蛋,一块儿被罚,海姆达尔也以为他们为了彼此可以两肋插刀不在话下,到底是他高估了他们的友情,还是小瞧了莱姆斯·卢平的沉稳淡定?

不管怎么样,海姆达尔的曲线救国很成功,莱姆斯·卢平忽然就“想通了”,他们在青木棉的门前道别。

一分钟以后海姆达尔又绕回来了,要不是豆荚提醒他,他就这么一事无成稀里糊涂地回学校去了。

他今天可是来视察生意的。

彤木棉麻瓜综合用品商店就开在青木棉的对面,刚才他坐在店里还看见胡椒夫人出来收促销招牌。

胡椒夫人是彤木棉(以后麻瓜综合用品商店就简称彤木棉)里做的时间最长的店员,听说老家在比利时,同实验研究室上一任室长是老乡,原本的姓名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她自己也不提,海姆达尔认识她的时候勒菲就叫她胡椒夫人。

海姆达尔琢磨这可能是夫姓(或者本姓)?因为木棉镇上的人叫她女儿小胡椒。

勒菲是被他老娘一手拉扯大的,听他说他都没见过他老子长什么样,每次张口问他父亲如何如何,他老娘就丢给他一本相册,让他自己看图说话外加脑补。

勒菲当初聘用胡椒夫人就是被这对孤儿寡母触动了心弦,起了恻隐之心。

胡椒夫人长得很美,五官十分耐看,由于年轻时生活贫寒又一个人带着孩子,吃了不少苦,三十岁不到的花样年华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苍老了至少十岁。

小胡椒今年九岁,笑起来一边一个酒窝十分的可爱,嘴巴也甜,逢人就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的叫,木棉镇上的好多大爷大妈都喜欢捧她的场。

每次看见活蹦乱跳的小胡椒,海姆达尔就会想起当初在翻倒巷和对角巷站柜台的自己。

海姆达尔一走进店里,坐在橙红色小板凳上的小胡椒跳起来风风火火地冲进内门,一边跑一边大叫,“妈妈,大老板来了!”

海姆达尔哑然失笑,自从勒菲告诉她当初开店海姆达尔其实出的钱比较多,小丫头就不叫勒菲大老板了,改叫二老板,海姆达尔十分光荣地用上了“大老板”这个称呼。

胡椒夫人很快迎了出来,不待海姆达尔多言,立刻说:“尼斯先生已经跟我说过了。”

海姆达尔点点头,多省事,也不用多罗嗦了。

胡椒夫人把店里的近期状况告诉他,然后又不着痕迹地带出了哪些东西卖得不错,哪些东西似乎销路不乐观,然后借着谈话仔细观察海姆达尔的神情,随即发现这位大老板比二老板上心,心里不免活了起来,隐隐有了几分期盼。

作为店员,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她不好对老板妄加议论,但是那位二老板实在没有做生意的觉悟,明明东西不好卖,每次都告诉他他却不管,虽然她也知道二老板不差钱,但是她这个小老百姓看着加隆、纳特、西可白白往外撒,别提多肉痛了。

又说了一会儿,胡椒夫人越发肯定大老板很靠谱,就转身进了内门,想把原来写下来的销售记录都拿出来翻阅给他看,胡椒夫人兴奋的想,幸好还有个大老板可以说道说道。

等待间隙,海姆达尔发现小胡椒的小酒窝不见了,嘴巴瘪瘪的,耷拉着脑袋,显得无精打采的,就笑道,“怎么啦?和同学吵架了?”

小胡椒每天上午都会去木棉镇上的儿童巫师教育中心上课,就像麻瓜世界的幼儿园,对镇子上的学龄前儿童进行预备教育,顺便帮助平时没时间带孩子的家长照顾小孩,教育中心不会教授很艰深的东西,除了识字语言等最最基础的以外,还会教授一些极其简单的小魔法(主要是理论性质的),还有艺术音乐等方面的较为浅显的启蒙培养。

据说魁地奇早期启蒙也在教育范围内,这位小胡椒小姐就很荣幸地被选进了教育中心组建的小顽童魁地奇队。

小胡椒的两只小手使劲地搓了搓衣摆,嘴巴撅得都能挂上油瓶了。

“我今天要是再抓不住鬼飞球,教练就会让黑毛猴子替我的位置……”

黑毛猴子,男性,姓名不明,五官不明,身高不明,年龄不明,总之啥都不明,唯一明确的就是他和小胡椒非常不对盘,是关系极其恶劣滴竞争对手。

“你把手伸出来我看看。”海姆达尔在他面前蹲下,豆荚猫就势跳到了柜台上。

小胡椒一脸狐疑地伸出手。

海姆达尔一看就知道小顽童的教练为什么让她做追球手了,小胡椒天生的手大脚大。海姆达尔比划了几下,奇道,“照理说应该能抓住啊,而且鬼飞球不一定要用手抓,它可以抱着。”

小胡椒不好意思的说:“我连抓都抓不住,怎么抱啊……”

然后在海姆达尔惊讶的目光中越发的垂头丧气了。

“我告诉你一个诀窍。”海姆达尔凑到她耳朵边低声嘱咐着,小胡椒听完以后眼睛变得闪闪发亮。

“真的能行?”

“什么时候训练?”

小胡椒抬头瞄了眼时钟,“哎呀”大叫着冲出了店门,店里回荡着她的尖叫声——

“就是现在!”

那天傍晚,海姆达尔特地等到小胡椒回到店里。

小胡椒一进门发现他还在,立马眉开眼笑地跑过来抓着他的袍子笑道,“行了行了,我抓住球了!”然后得意洋洋的抬高下巴。“那个猴子根本不行!你没看见,他都哭鼻子了!明明是男生还哭鼻子!真没用!”

海姆达尔离开之前递给她一包零食,是从卡罗那里敲来的,蜂蜜公爵店里经常脱销的热门产品——胡椒小顽童(会在嘴里冒烟的糖),多么贴切的名字。

在征得母亲的同意后,小胡椒兴高采烈的收下,然后拉拉他的衣服,示意他低头,海姆达尔弯下腰。

小胡椒凑到他耳边小声说:“猴子哭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说什么大坏脚教的招数不管用,他要去找大坏脚算账,我们一开始说好的要自己努力,连教练都不能找,是他先犯规的。”

“我懂你的意思。”海姆达尔摸摸她的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谁都不告诉,既然他犯规在前,我们这样的根本不算什么。”

小胡椒用力地点头,两个酒窝若隐若现。

海姆达尔带着豆荚返回学校,途中忽然想到那个奇怪的称呼。

大坏脚?好怪的名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