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月亮升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眼前没有遮挡的缘故, 它在天空的时候显得格外的大。一眼望去,整个视线中全都是硕大的月亮, 朦朦清光照得天空显出一派极深的蓝色。漫天都是细碎的星辰,每一个光点都只有针尖大小,然而分布得极深和极广。

常理来说过于广袤的空间会让人分辨不出远近的距离,可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天空实在是过于清澈,又或许是因为星星里蕴藏了某种秘密,你看得久了,会觉得自己置身于星空里,数不尽的光点在冷冷的蓝色中环绕着你, 向你述说某个真理。

那种浩荡华丽的铺洒感实在是难以言表, 犹如新娘的婚纱,但凡足够富有,就算把它加长了又加长, 不遗余力地镶嵌满珠宝和钻石, 也无人会觉得过于奢侈。

那是仪式感所致的神圣的错觉。

他们一行人沉默地走着,速度飞快, 紧跟着他们的动物渐渐被他们甩到了身后。

他们从一个植物繁茂的地方转向粗燥的半沙漠地带,又从半沙漠地带转向肥沃的土地上。文卿是带路的人,但他飞快赶路的时候依然有种从容不迫的悠闲,事实好像也就是这样:他们三个根本没有直线前进, 而是在山脉上绕来绕去。

像盘山公路那样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特蕾莎一直没有提问,只是默默地跟着文卿。反倒是文卿主动开口解释了:“再走几圈,如果实在是等不到就算了。”

“你在找什么?”杰克问道。

他不出声的时候几乎没有多少存在感。

作为在兽人中攻击力排名算得上前几位的熊人, 杰克和他的族人一样,生来就兼具力量和敏捷,以及隐藏起身形的本能。别被他们看似笨拙的庞大身躯欺骗了,熊人的确不以敏捷的动作作为主要优势,但普通人对上同等身形的熊人的时候,依然只有被吊打的份。

在神眷大陆,“兽人”从来都不是被歧视的种族。或许他们的确不是非常聪明——人类最聪明,这是公认的——但这不意味着兽人的智商低。

“我没有找什么,杰克,现在说找还太早了些。”文卿说,“我是在等。”

他停在一片沙土地边,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抬起左手制止了特蕾莎和杰克的接近,让他们停在他的身后。

特蕾莎和杰克都觉得莫名其妙。

也不怪他们莫名其妙,这就是一块非常普通的沙土地,因为过于贫瘠而寸草不生。稍微奇怪的一点就是这块土地上实在太干净了,全都是粉碎得非常均匀彻底的黄沙,连一块稍微大一点的石子都没有。

“嘘。”文卿没有解释,而是悄声说,“我听到花开的声音了。”

说完这句话他好像有些想笑。

那绝不是一般的笑容,特蕾莎注意到了,因为他孩子气的脸上显示出回忆的深沉。笑意一闪而逝,之后他就安静下来,屏住呼吸。

特蕾莎注视着文卿,下意识地跟着他一起屏住了呼吸。

沉默中,她听见自己有力的心跳。

就在他们身旁,杰克的小圆耳朵抖了抖,仔细地捕捉着周围的声音。

在他们同样的静默里,这片山脉的顶部恢复了安静,那个被他们的脚步所淹没的窸窣响动渐渐清晰起来。

非常柔软的、轻盈的摩擦声,像是两张柔软的面巾纸叠放在一起,又或是碎冰融化在水中。随着这声音的逐渐加强,脚下的泥沙传来轻微的震动,文卿赶紧张开手臂,带着身后的特蕾莎和杰克后退。

他落脚的动作轻极了,仿佛唯恐惊动了什么。

泥沙中传来的震动越来越大,很快的,在他们的注视下,一朵又一朵白色的花争先恐后地从土地中冒出来。

它们冲出土地的速度很快,快到人们根本反应不过来,就像平常的某个春天,一夜之间所有的枯枝上都长出了新嫩的绿芽。

好像只是一刹那的工夫,白色的花苞便布满了这片沙土的表面。它们排列有序,整整齐齐地直线对齐,无论是横看竖看还是斜看过去,每一朵花的大小都相差无几,每一朵花的结构也都一模一样,包括花朵之下的枝条,连倾斜的弧度都是那么的整齐划一。

它们安安静静地静止在沙地上,肥厚的花瓣闭拢着,在月光、星光和远处岩浆的火光中,大片的白色花苞显示出薄如蝉翼的半透明感。

文卿飞快地从背包里拿出三个小药瓶,其中两个分给特蕾莎和杰克。

“快喝光。”他急匆匆地说,率先把药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特蕾莎和杰克赶紧也喝下了它。

就在他们咽下口中药剂后的数秒之内,白色的花朵终于开了。

那场面要怎么说呢?

看过电视上的纪录片吗?随便哪种拥有半透明的、薄薄羽翼的昆虫,在高倍摄像头下整理羽毛的片段。

那种极薄的脆弱,让人忍不住担忧它会轻易被清理的动作折断;但又极为柔韧,振动的时候人的肉眼根本只能看到残影。那种起伏中会有奇特的力量感,令人惊异于如此小的昆中体内竟然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这白色的花从外形来看像是莲花,慢慢打开的时候,花瓣中颜色深一点的茎络仿佛正在用力,颤动清晰可见。

一大片白色的花苞,每一朵花都是如此。这一幕与其说是美,不如说是某种震撼。

其实这种花在神眷大陆根本就排不上号,也不是没有被人发现过,但人们发现它既没有药用价值,对于生长条件又有苛刻的要求,只能在格维西山地上距离沃弥德瑞克火山的一个固定范围内生长,久而久之便被遗忘了。

甚至没有一个名字。

这种观念实在是太差劲了,文卿想。

——而且它当然不会毫无价值。

“咦,”特蕾莎忽然说,“好香啊。”

她不自觉地露出沉迷的神色,眼神迷蒙,瞳孔轻微涣散。另一边的杰克没有特蕾莎那么高的精神力,早在花刚开的时候就晕晕乎乎地憨笑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地轻声嘟哝着什么。

他们一左一右地站在文卿身后,却不约而同地忽视对方,连带着也忽视了文卿——特蕾莎眼中的最后一点清醒也悄无声息地隐没了,像是漂浮在水面的羽毛终于还是沉落水底。

这种花哪里会没有用?它是最好的□□,如同坠落在心底的梦里。

有些秘密在心里隐藏太深。

也可能越是乐于向外界展示自我的人,就越是清楚必须保有心底的某个部分绝对不受到干扰?

于是那梦中渺渺暝曚,一切都不甚清晰,也没有具体的物象。

文卿微笑起来,他自己看不见他的笑容——他看着眼前的景色逐渐变得光怪陆离,光与影如同抽象画一样扭曲,周围的环境都像是泼洒了过多油墨,浓烈,鲜艳……而特蕾莎和杰克渐渐消失在他的眼中。

和他预想的差不多。

他闭上眼睛,不再深想,而是放任自己沉醉于不知何时飘来的香气里。

那是极为清冽的芬芳,如同一朵花流经冷泉,香气幽深而又寒凉。

或许是在梦里的缘故,香气燃尽以后总有些寂寥。

文卿是最后沉浸其中的人,也是最先清醒的那个。

眼中拉长变形扭曲的世界慢慢复原,最初时候触目所及的所有都是苍白的,然后干瘪的世界才逐渐填充上颜色。

他正赶上这种不知名的白色花朵没入土中的过程。

所有的花瓣都合拢了,就像鸟儿折起翅膀。绿色的枝条呈螺旋状运动,像是收缩的弹簧一样带着花苞在泥土中下降,这种黄沙土地非常蓬松,因此看上去也没有受到太大的阻力。

特蕾莎清醒的时候,它们已经消失在贫瘠的沙土中,沙面平整,就像从来没有任何植物曾经破土而出。

她眼神恍惚地出了一会儿神。

杰克紧接着醒了过来。

天上的星星依然明亮,而月光里满是柔情。这俩人还沉浸在花香中,晕头转向地站在原地犯傻,文卿悄悄地越过他们,走到了不远处,悠闲地靠到了一棵树上。

树在岩浆的火光中分为明暗清晰的两面,他靠在明暗的交界处,头顶深绿到近乎黑色的树叶投下微微摇晃的影子。

他取下了挂在腰上的小木笛,摩挲了一会儿,把它放到唇边,又凝神思考了半晌后,慢慢吐出一口气。

一个低沉的、呜咽一般的起音,而后笛音便倏忽一转,仿佛青烟淡去。

飘忽如梦寐的,姌袅无踪迹的,这笛声里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情,文卿的音乐里也从未如此强烈地展现出倾诉欲。

他其实不是很有倾诉欲的人,严格来说,他只是经常会有感而发。

关乎许多东西,诸如美和某种感情。

因为过于脆弱而无法显得立体的生命,强烈的挣扎和反复无常的忧郁的生命,伟岸的高峰与无边的森林所共有的激越的生命,站在最危险的山巅吹一首欢歌的生命,以及那伟大的、悲伤的、以一种无可抵挡的速度枯萎的生命。

有何可说的?又何必再去说?

说快乐的事情是炫耀,说难过的事情是抱怨。

但它们全都在音乐里。

他闭着眼睛,却回到了很久以前,躺在黑暗里聆听着乐队的演奏。他从来没有系统地学习过音乐,但他已经听过无数个顶尖乐队的乐曲,并且听过无数遍。在某段时间里,只有音乐能带给他快乐,而且那快乐持续的时间也极长。

可是快乐和难过不是加减法。快乐的时候,难过只不过被短暂地遗忘了。

他的音乐里依然有着人世间的所有愿望,他贡献出的音乐实际上是他自己。

在场仅有的两位听众在半醒半睡中听见这悠长的乐声,杰克傻乎乎地笑起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特蕾莎却大睁着眼睛仰起头。

圆月投在她的眼中,遮住了她的瞳孔。

月亮的清光从她的面颊上滴落。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说好了两章。但是。这个作者还是没有写完。

花了三分多钟考虑理由。

最后找到了一个无法反驳的。

因为我懒。

我已经很严肃地谴责过自己了。

谢谢。

ps.不要再问奥古斯都多久出来了……我写西幻的初衷就是因为不打算写一个在西幻世界里恋爱的文……而是打算写一个西幻……世界比奥古斯都重要多了我跟你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