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酒楼门口有十几个白衣人正往里走。

白衣不稀奇,这年头许多年轻人都爱套件白袍拿把折扇附庸风雅,十几个白衣人一道出行虽不多见,却也引不起什么轰动,最多被讲究的路人嫌弃不太吉利罢了。也不是这十几人长得帅到天怒人怨或丑到惊世骇俗,前者大部分人应该带着惊艳的欣赏的目光,后者应该有人带着鄙夷的不屑的神色,觉得“丑人多作怪”。

而现在,酒楼中的大部分人眼神中却是带着满满的惊疑和几分害怕。

只见十几人都是面色铁青,一举一动极为僵硬,要不是那眼珠子偶尔一轮,竟与尸体无异。全都极瘦,薄薄的一层皮附在脸上,显出几分骷髅的模样来,宽袍大袖下空空荡荡,让人怀疑里头是不是裹着一具具骨头架子。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一行人就如同底下出来的鬼物一般,突然冒了出来,说不出的渗人。

大堂的眼光基本上都集中在这些人身上,但这些白衣人似乎已经习惯了众人的注目礼,依然毫不在意地走了进来。

顾长清发现他们走路也诡异得紧,为首几位脚下虚虚实实,飘飘忽忽,仿佛幽魂一般。而后头几位则是直直地往前挪,似乎膝盖打弯不甚方便,但脚步看似缓慢,倒也不曾落后。

店小二心里打鼓,但最近江湖客来来往往很多,其中也不乏奇形怪状之人,总之小心伺候着便是,笑脸迎了上去:“各位爷请了,是要在大堂呢还是雅间?”

为首一人尚未答话,大堂上有人先动了,实在是这些人看着诡异的紧,许多普通人抱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心理,觉得避开为妙。本来没什么,只是有一个大汉估计觉得不忿,低声咕哝道:“真晦气,出来吃个饭还遇到一群报丧的。”

他本来不过跟同伴发个牢骚,却见白衣人中走在最后的一位身形一动,宽袍微扬之下突然就到了那人面前。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只骷髅一般枯瘦的大手闪电般抓了过来。

“啊!”有人惊声尖叫起来。只见白衣人抓住了那大汉后,也没有打骂,竟然将头凑到了那人颈间,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地咬了下去。那人杀猪般得叫了起来,白衣人似乎极为享受这个过程,也不曾让他闭嘴,就那么在惨叫声中,喉头一动一动,生饮起人血来。

北地民风剽悍,杀人放火的事都不算少见,这一幕却太过惊世骇俗,酒楼里许多人登时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往外跑。顾长清心中惊骇更甚,他在和平年代长大,穿越后遇到个萧珩都觉得他挺凶残的了,没想到一出山便遇到了这样一群人。

店小二也呆住了,没想到这些人一声不吭地便动了手,这一闹将起来对店里也会造成大影响。却见其他白衣人眉毛都不动一下,兀自要酒要菜。他牙齿格格打架,也不敢多嘴,哆哆嗦嗦地往后头走去。酒店掌柜想要上来求个情,却也为这些人的不按常理出牌有些犹豫。店里太平固然重要,自己的小命却更重要。

其实前后不过一个怔愣间,大汉的叫声便迅速微弱了下去。顾长清心下焦急,倒不是他爱多管闲事,只是这种一言不合便要人命的习惯实在太出乎他的认知,总觉得不能袖手旁观。却感到萧珩的手也稍稍紧了紧,似乎想要出手。心中一动,如果这位愿意出手,那自然会迎刃而解。

他早看出来这些白衣人虽然看着诡异得紧,却也只是身法诡异,身手上却与萧珩完全不是一个段位。

却有人抢先了一步,只听一个清越的女音呵斥道:“哪里来的妖人?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作恶?”

只见一名三十出头模样的黄裳女子,柳眉倒竖,当啷一声,长剑出鞘,向那白衣人直刺过去。白衣人见剑势来得急,身子一转,将手中大汉对着长剑便扔了过去。女子半空中剑势一收,轻轻盈盈地微侧身体,纤纤素手微微一带,竟然就稳稳地托住了大汉。

却见那大汉面色发青,脖子上一个血洞,竟在片刻之间已然气绝。女子脸上怒色更重,正待开口,忽然低呼一声,将大汉往旁边一扔,再看刚才托人的左手,竟然整个手臂上都凝了一层薄霜。薄霜还在向上蔓延,女子连忙运气内力抵挡,一时倒顾不得继续攻击了。

那白衣人吸了血,青灰色的脸上显出了一丝红晕来,嘴唇上还挂着鲜红的血丝,说不出的狰狞可怖。他慢斯条理地看了一眼黄裳女子,见她不过孤身一人,顿起轻慢之心,咧了咧嘴道:“哪来的小娘们,活得不耐烦了才敢管你白衣教的爷爷们的闲事吧?”

顾长清愣了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邻桌四名大汉,却见方才牛皮吹的山响,恨不得拳打极北白衣教,脚踢西南万魔窟的四人此时屁都不敢放一个,全都把脸埋在碗里装死。倒不是他们不想离开,而是像有些仍然留在店内的人一般,因为方才十几个白衣人站在靠门边的地方,连从他们身边经过都不敢,只好假装不露痕迹地往角落里挪。

不由得摇头失笑,看来哪里都有背后嚼舌根,当面大气不敢喘的人。

那边白衣人却主动出击了,他也不拿兵刃,十指箕张,作鹰扑之状便直直地向那女子扑了过去。白袍大展,倒真有几分恶禽之状。蓦地斜刺里砍来一柄单刀,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喝道:“早听说极北有一群白衣鬼,张扬跋扈,残暴凶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既然遇到了,少不得要会上一会,也好领教高招。”

白衣人一惊,立时变招,左手在刀背上一按,右手便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向单刀来的方向一掌劈去。哪知那拿单刀的却有几个同伴,见状立刻一拥而上。一人当头砍来,白衣人见势不妙,立刻缩手后退,却感觉左腕一疼,原来是先前一人乘势而上,一刀就干净利落地切下了他的左手。

方才脸上因饮血而升起的一点红晕顿时散去了,白衣人面如金纸,却见刀光点点,几件兵刃已经递到眼前。身形急退,眼角瞥见同伴都在一旁老神在在地观战,并无相助之意。想到教中规矩,咬牙便取出一根黑黝黝的短棒便要护住身体。却终归慢了一步,单刀的主人抢上前来,一刀当胸横砍,白衣人短棒上迎,却见对方不待招式走老,突然变招,手腕一翻,刀身一转,刀尖虚虚从白衣人腹下一撩,登时开肠破腹,血流了一地。

“好!”留在酒楼内的人中有人低低呼了一声。

这群白衣人形貌诡异,一上来就伤人性命,众人又是厌恶,又是害怕,此时见其中一人吃瘪,顿时觉得邪不压正,有人便忍不住喝起采来。大部分人虽然担心其他白衣人报复,却也精神一振,低低交头接耳起来。

单刀主人将刀背在手上拍了两拍,大声道:“白衣鬼名声吹得响,手底下也不过如此,还是趁早滚回极北去吧,还能多作威作福几年,敢在中原武林撒野,我关北七雄第一个饶不了你们。”

他们一桌刚好七人,看来就是所谓的关北七雄了。身后的喝彩声更高,大家都暗暗敬佩起几人的胆识来。单刀主人心下得意,面上不由自主地便露出了几分笑意,拱手向酒楼内众人致敬。

却见白影一闪,单刀主人和他的同伴尚未反应过来,已有另一个白衣人来到了眼前,同样伸出一根黑黝黝的棒子,却比前一人长上一截,兜头指向刚才发话之人。同时,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道:“世道真是变了,关北七只名不见经传的狗熊也敢在白衣爷爷的头上撒尿了,小兔崽子,今日不给你们一个教训,倒叫人忘了白衣教当年横行武林的威名了。”

关北七雄大吃一惊,他们在这一片称雄许久,从未见过如此快捷的身法。前头单刀主人也不过看那白衣人手段平平,以为一群人都不过如此,又厌恶一群外来之人敢如此嚣张,便起了给个下马威的念头,倒没多少打抱不平的念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般扎手的人物,顿时暗暗后悔,却已然没有退路,只得硬着头皮去接。

漫天都是黑黝黝的棒影闪动,虚虚实实,千变万化,棒端更是冒出丝丝寒气,扫过周身时竟能让人浑身一颤。没过得几招,便是险象环生。好在七人配合惯了的,也不大讲究一对一的打法,其余六人眼见兄弟遇险,七手八脚地齐齐围攻上来,一时倒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其他白衣人已事不关己一般在楼内坐下,自顾自催促着小二上了菜,大吃大喝起来,仿佛几步开外的生死搏斗不存在一般。

那边关北七雄越打越心惊,没想到七人齐上还是拿不下对方一人,又不知对方是否还有好手在,心中打鼓,手下便怯了。白衣人下手却狠得紧,单刀汉子一个不留神,差点被戳中眉心,急急闪开,却仍旧感觉一股寒气直冲脑门,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竟然都发黑起来。眼前白影闪动,那人虚晃一招引开其余六人,又是一棍直直地戳了上来。单刀汉子避无可避,森森寒气已到了面门,一时间英雄气短,竟然吓得尿了出来,骚臭扑鼻。

却听“当”地一声清响,紧接着面上的寒气便消散了。闭目待死的单刀主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却见最初的黄裳女子抢了上来,剑尖一挑已将白衣人引开。两人斗到一处,女子竟也不落下风。

顾长清见她剑法绵密,攻守兼备,进退之间颇有大家风范,之前估计只是不了解这寒冰掌,一时不察中了招,现在有了防备,倒隐隐间有占上风之意。

关北七雄见白衣人被缠住,纷纷松了口气,相互间递了个眼神,竟是不顾恶斗中的二人,一矮身抢向门边,打算夺路而逃。黄裳女子又好气又好笑,脆生生道:“本以为是一群路见不平的好汉,没想到三下两下就成了脓包。”

使单刀的汉子老脸一红,脚下却一刻不停,在性命面前,面子里子都是顾不得的了。坐在一旁吃喝的白衣人中却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动手简单,停手可没那么容易了。今日定要好好领教领教中原武林的厉害。”

话音一落,又起来两个白衣人,后发先至,白影一动竟然就拦到了关北七雄的前头,身形之快竟然比刚才的白衣人有过之而不及。七人大吃一惊,面若死灰,仓促间抽兵刃应战,心下却早已斗志全失,漏洞百出。

黄裳女子眉头微皱,虽然觉得几人骨头有些软,但好歹之前人帮自己挡了一挡,才让她得以逼出那股诡异至极的寒毒。唰唰唰疾刺三剑逼开自己对手,转身一招乳燕投林刺向门边一名白衣人的后心,帮七人缓了一点压力。脑后风疾,却是方才退开的白衣人紧追不舍地跟了上来。女子引剑回防,十人战作一团。

关北七雄急于脱身而不得,正自焦急后悔,却听马蹄声急,五六骑马疾驰而来,当先一人大喊道:“各位朋友,看在杨某人的面上,手下都缓一缓罢。”

单刀主人大喜,高喊道:“杨大哥,太好了,极北一群白衣鬼正在这里喊打喊杀呢。”

为首一个络腮胡翻身下马,高喊道:“误会误会,大家都是朋友,误会一场,都罢手了吧。”

白衣人似乎也认得来人,冷笑一声,三人同时罢手后撤。关北七雄正求之不得,纷纷涌到了来人身侧,七嘴八舌地做出一副寒暄的样子。黄裳女子惊疑一声,倒也罢了手。络腮胡阔步走到白衣人的桌前,抱拳道:“在下杨家寨寨主杨会峰,白衣教的朋友远道而来,未能第一时间迎接各位,还恕杨某人失礼了,不知白游士白教主可曾到了?”

为首的白衣人慢吞吞地抬头,道:“原来是杨寨主,久仰久仰,白教主临时有要事去了一趟别处,令我向杨教主问好,说改日相见必然与杨寨主好生亲近亲近。”他说话的时候也是面无表情的,语调毫无起伏,仿佛机械地背书一般。

杨会峰大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单刀汉子远远叫道:“杨大哥,您认得他们?”原来七雄方才吓破了胆,本跟在杨会峰身后,见他往白衣人的方向走去,却是无论如何不敢上前了。

杨会峰回头笑道:“白衣教的朋友为了共诛魔教的大计,专程从极北赶了过来,估计跟七位发生了点误会吧。对敌为重,内部的一点小摩擦还请双方都互相原谅则个。”

白衣人继续慢吞吞道:“有杨寨主一句话,自然是无不遵从的。同在江湖上走,以后还请多多照应则个。方才多有得罪,几位朋友别往心里去。”却是绝口不提之前被杀的一名白衣人了。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关北七雄说的。七人大喜,倒也不害怕了,上前寒暄起来。杨会峰见自己面子管用,心下颇为得意,见黄裳女子仗剑立于一旁,容光绝艳,倒也不敢轻忽,拱手招呼道:“不知这位女侠如何称呼?”

那女子眼光在白衣人、七雄、杨家寨众人身上扫过,落到杨会峰脸上成了□□裸的轻蔑,道:“无名小卒,就不劳杨大寨主挂心了。告辞。”

说完也不理众人,径自往酒楼外走去。杨会峰面色一沉,只听身后白衣人阴沉沉地问道:“杨寨主,这位不是您的朋友么?”方才退在门边的三位白衣人伸出三根长短不一的短棍,拦住了女子的去路。

杨会峰道:“惭愧惭愧,杨某在此地行走多年,也算人脉挺广,这位侠女确是素未谋面。”

白衣人道:“方才这女子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兄弟动了手,恐怕居心不良,还是留下来问清楚的好。”

杨会峰假装吃惊道:“有这等事?”

说话间三名白衣人已齐齐动了手,黄裳女子虽身法轻盈灵活,却到底长劲不足,手下也没白衣人的狠辣,几十招下来,已是有些气力不济。她眼光一转,挽了一个剑花,趁三人一退之际身形急退,直直地便向顾长清他们的方向过来,劈手一掌打开了窗户便要冲出酒楼。

一名白衣人手中铁棒一伸,便要点向女子的腰间。顾长清感到萧珩手指微弹,几道内力悄无声息地射出,一道打在铁棒上,一道打在白衣人的曲池穴,一道不偏不倚打在白衣人的环跳穴。

白衣人眼看就要伤到女子,却莫名感觉手臂一麻,棒端一沉,脚下也不知怎么回事打了个绊,攻击顿时落了空不说,偏偏还阻挡了另两名同伴的追击线路。萧珩的力道控制得极好,那人虽觉奇怪得紧,却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惊疑不定地立在当场,怀疑是黄裳女子捣的鬼。

却听窗外传来一声轻笑,黄裳女子道:“还当有什么大英雄大豪杰,不过一群生饮人血、打家劫舍、胆小如鼠之辈狼狈为奸欺世盗名罢了,今日当真长了见识。”声音愈来愈渺,人已翩然远去了。

顾长清暗道这话说得真狠,看向当中的一群人,果见杨会峰一行也好,关北七雄也罢,脸色都不太好。白衣人全都面无表情,倒看不出情绪波动来,却听为首的白衣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三个大男人还留不下一个女人,是怜香惜玉呢,还是太过脓包呢?真给白衣教长脸啊。”

三名白衣人顿时面色大变,整张脸都抽搐起来,忙不迭地就地跪了下来,向着为首白衣人的桌子不停磕起头来。砰砰作响,倒是吓了顾长清一跳,没想到带着轻微指责的一句话出来,几人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为首的白衣人也不管他们,任由他们磕着,十几个头磕下来,三人额前已是鲜血长流。其中一人突然大喊一声,一跃而起,手中短棒一转,噗地一声□□胸口,竟然自尽了。高大的身躯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正落到萧珩脚边。

另外二人惊骇欲死,突然同时向窗户的方向急冲而去,意欲逃走。却见桌前又一个白衣人飞身而出,手中的棍子比两人的要长上一大截,半空中虚虚一点,顾长清只感到两股极寒的内劲穿过,正落在两人身上。

两人身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起了霜花,从脚底一点一点向上蔓延,最后脸上惊骇的眼神一点点定格,竟然就那么成了两根冰柱,从窗户间轰然倒下。

酒楼里剩下的人都惊呼起来,却又立刻堵在了喉咙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为首的白衣人仿佛视而不见一般,兀自对杨会峰道:“不如我们找个雅间细聊?”

杨会峰也暗暗心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豪爽地笑道:“正合我意,小二,带路。”

一行人陆陆续续上了楼。大厅上剩余的人一哄而散。顾长清邻桌的大汉也忙不迭地往外跑,容青右手一动,顾长清看到几粒褐色的小颗粒被弹了出去。“呀!”有人惊叫起来,人流散开,只见四人的脸突然如吹了气球一般肿胀起来。

四人压根不知是谁找他们晦气,也不敢喧哗,捂着脸就灰溜溜地走了。生怕有人阻拦,倒是跑得比原先还快了。

容青解气般低声道:“哼,让你们胡言乱语。”知秋看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几人为了不要太显眼,也随着众人退了出去。

这是顾长清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近距离接触所谓的江湖,却没想到是这般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比想象中还要直接冷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