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十年的时间究竟是长还是短?这是我经常会问自己的问题。绛雪轩里的日子算不算清苦?这也是我经常会问自己的问题。

可问的多了,这也就不算是问题了,倒像是一种习惯,一种提醒自己要独守寂寞的习惯,即便这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

十年前,当仓央嘉措在我面前说出那句“莫如不笑”,我便知道自己终于画地成牢,尘封一切了。

原本我还会偶尔去庄宜院给额娘请安,避开一切可以避开的人,只为了在额娘身边放松片刻。可半年后就再也没有踏出绛雪轩半步,因为仓央嘉措问了我一个问题。

“胤禟,你所知的历史是个什么样貌?”仓央嘉措立在秋风萧索的院中轻声问道,彼时我正在练拳。

闻言,停下动作,缓缓调整着吐纳,良久才说道,“我知道谁是最后赢家,这也是我能够猜出皇阿玛心意的原因,我不聪明却因为知道历史,贪恋上了耍小聪明。”

“人都道随遇而安。”仓央嘉措看着胤禟额角的汗水,自袖拢中取出素白的帕子递了过来,“我很想知道,如今你怎么想?”

我没有接他的帕子,抬手用袖口擦去汗珠,“我只想改变自己的前路,这个……实在没法子随遇而安。”

“前路?何为前路?你知道的就一定是属于胤禟的前路吗?”仓央嘉措温润的将帕子塞到胤禟手中,“你改变的当真就只是你的前路吗?”

垂首看着手里的帕子,因为掌心的汗微微显出印渍来,“你想说什么?”

“能看出前路的不是只有你,因为你的出现,仓央嘉措的路已然不同。”仓央嘉措手捻佛珠,目光澄明的看向眼前人,“如今的胤禟境遇已变,可这种变化又会带给身边人何种困顿?剩下的你应该静观其变了。”

“静观其变?”我略显错愕的看向他,“静静等待一条不归路?我愿意留在这里是不想很多人为我忧心,而我也累了想在这里好好休养生息,但绝没有静观其变的念头,你不知道胤禟的结局,若是知道……”

“胤禟死的很辛苦。”仓央嘉措截断胤禟的话,语气舒缓的说道,“我开过天目,有些事情较常人知道的多些。”

蹙了眉头看他,心中隐隐泛起小怒火,“怨不得你知道我的女人心。我不想那样凄惨的死去,我只想离开,并不想伤害任何人。”

仓央嘉措笑了笑,依旧缓缓说道,“你也莫恼,仓央嘉措原本应该在青海湖圆寂,可你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也使得我有机会回到这里。”

“回到这里?你唤自己仓央嘉措?”我惊愕的抬眼看他,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回到这里?!难不成……你竟会是……”

“纳兰性德。”笑风轻云淡却瞬间有了倾城之姿,眉眼之间那平添的几许雅致将沉稳的佛偈隐去,眼前人越发的熟悉起来。

我半张着嘴愣在当场,怨不得与他一见如故,怨不得会不受控制的帮助他,怨不得他有那样的文采,竟然是……故人相见!

“福全、常宁已经转世投胎,我却因为执念才有了这段机缘,原本以为日日诵经会让自己的心归于沉寂,却没想到即便是梵音绕耳,也无法忘记那些曾有的过往。”

仓央嘉措双手合十,诵一声佛语,又道,“师傅说这也是一种修行,我只道思念日盛,青海湖原是我归寂之所在,却因了你让我回到他身边。”

“这样也能成活佛?”回过神的我,错愕之下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话一出口便想咬掉舌头,“我的意思是……”

“佛在心里,他亦在心里,修大千世界万般苦,到头来只想为他积取一分福。”仓央嘉措苦笑着看向胤禟,“你留在这里忍受万般寂寥,不也是为了四爷安稳周全。”

原本想要驳了他的话,却又觉得在这样一个通透的人你面前嘴硬很可笑,遂沉默不语,只看着仓央嘉措出神。

“胤禟,我来了见了,却不想让他知道我到底是谁。因为那是他的选择,而我能做的也只有冷眼旁观。”

仓央嘉措抬手握住胤禟泛着冷汗的手,“你所知的历史就一定是真实的吗?为何不与我作伴,静静看着众生浮尘,到最后再寻一条出路不迟?”

“可……”我很想说自己知道的就是事实,可结局真的是那样吗?知道那么多,其实想想,唯一确定的就是胤禛做了雍正皇帝,而其他的不过是书上的白字黑字,并不是鲜活的影像。

“若是我没有料错,太子复立的时间已经因为你而改变了?”

我点了点头却没有答他,只缓缓将手抽了出来,“你的手真冷啊,还不如我的暖和。”

“只要心不冷就好。”仓央嘉措并不介意胤禟的举动,反而觉得眼前人已然想清楚了。

“该怎么做?”我环顾四周看着这个虽然安静却并不破败的院子。

“守一方天地,看世间变化。”仓央嘉措看到胤禟眼中闪过的伤意,依旧淡然说道,“与我赌一次,看看你我的结局到底会如何?”

“好。”

一诺十年,这十年其实细算算也并不算孤独。

因为能够踏进这座院落的竟是胤礼,一个我已经选择遗忘的弟弟,一个我最不愿面对的弟弟。

那时已经是康熙四十五年的冬天,我在院中练剑,而仓央嘉措第一次没有静修,立在一旁看着我剑下雪花纷飞,彼此遗世怡然。

身后传来细碎脚步,我只道皇阿玛又遣了什么人来,索性返身一剑刺到近前。

“啊!”耳边传来一声惊呼。

我收住剑势,却见锦绒裘氅下一幼童错愕的看着我,“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幼童定定看着胤禟,仿佛思量着什么,须臾这才唤道,“九哥?”

闻言我不禁上下打量起来,依稀间略感熟悉的眉眼,让我的心一沉,迟疑着回道,“胤礼?”

“是我。”胤礼见状神色放松,上前一步笑着说道,“我便说是谁能有如此风姿,果然是九哥没错。”

“跟着你的人呢?”我心里有些排斥这个名义上的弟弟,一想到他的父亲难免有几分尴尬,“这里不许随便进来,快回去吧,省得皇阿玛知道责骂。”

胤礼闻言左右看看,丝毫不见紧张,反而轻松地回道,“弟弟原是去毓庆宫给太子哥哥请安,出来后雪天地滑奴才就去传肩撵,我等不及自顾自溜了出来,想着去御花园玩雪,刚到门口便听见里面的声响,就过来看看,正好看到哥哥舞剑。”

他这是平日里不能说话吗?刚问了一句就说了这样多!我无可奈何的笑着问道,“门口无人拦你?”

“没有啊。这雪刚停冷的不行,自然有奴才偷懒。平日里虽不常来这边,也知道总有人守着,都说九哥病的不轻,早就想来看看,今儿正好瞧着没人就大胆进来了。”

胤礼见胤禟没有责怪之意,人也越发轻松起来,上前拉住胤禟的手,继续说道,“哥哥这身手好俊,如今瞧着也不似有重病在身,为何不出来自家兄弟一处乐乐啊。你是不知,四哥、五哥、八哥、十哥、十三哥、十四哥一提到你,全都是一个赞字,就连皇阿玛也会时不时说些当初胤禟便是如何的话来。”

“你多大了?”我无奈的看着胤礼,心里自问,我这是太过安静了吗,竟受不得这份聒噪?!

“九岁啊,很快就十岁了。”胤礼一愣不知道胤禟为何会问他这些,反倒有些语噎,“哥哥,不知道弟弟几岁了?”

我抬手扶正他的帽子,又理了理裘氅的系带,“都九岁了应该已经进了御书房,好好学习课业,听师傅的话,不要这样多言,要知道话多既错。”

胤礼听了这话脸色瞬间黯淡了下来,再开口竟多了几分沉稳,“额娘平日里也是如此教导的,弟弟不过是见了哥哥多了几分亲近,外面的哥哥们平日里哪个肯多说一句,我们这些小的彼此间又不敢多话,今儿进了绛雪轩只觉得从没有过的轻松,话多失礼之处,哥哥莫怪。”

手僵在胤礼身前,心里一阵内疚,我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九岁大的孩子,话多也是自然,怎么就如此较真起来,如今听了这话倒显得自己心量窄小,“不是怪你,在这院子里自然你说多少都没关系,不过出了院子就要记得哥哥的话。”

到底是小孩子,一番话说下来神色转瞬恢复,“哥哥可是说的真话?”

我笑着颌首,眼光掠过处仓央嘉措亦是含笑而望。是了,既然守在绛雪轩,那外面的干系又关我们何事?怎么轻松自在就怎么来呗!这孩子虽是太子之子,可也是天真孩童,我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在这里,就和哥哥们说的九哥一般狂傲不羁。”胤礼喜形于色,人也跳脱出皇子阿哥的束缚,多了几多童真,“在外面就和四哥一般沉默寡言。”

额角有冷汗落下,这孩子还真是不一般的能说,不过心里还是略过一丝痛,那人始终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原来还有我在身边,如今……也不知胤祥能不能让他开怀一笑?

恍惚间那一室的旖旎春光和朝堂之上的凛冽萧杀,交错现在眼前,痛如期而至,漫在心间,如骨血般瞬间散在四肢百骸。

“别想。”耳边忽的传来仓央嘉措温润的声音。

我侧首看他,淡淡然笑着,“不想了。”

“十七阿哥,睿郡王的病还没有好,眼下还要吃药,阿哥且回去,今后自有机会再见。”仓央嘉措牵起胤礼的手向外走去,“下次过来,我自会备了茶果香茗招待阿哥。”

“多谢高僧。”胤礼恋恋不舍的回身看向胤禟,“九哥多保重。”

我笑着看他和仓央嘉措携手而行,随即敛去笑意,取了白帕子拭剑。

“这孩子心里有太多的事情。”仓央嘉措回到胤禟身边说道。

归剑入鞘,我轻笑一声说道,“嘴笑眼没笑,我没想到他这么小就学会了隐藏,倒有几分心疼他了。”

“会是谁?”仓央嘉措问道。

“谁都有可能。既如此……管他呢。”

“胤禟。”

“什么?”

“真的该吃药了。”

“……”额角的汗又流了下来,这药要吃到什么时候啊?!

院门缓缓关闭,胤礼朗声唤道,“高僧要记得答应的事情啊。”

话落返身向宫巷走去,行了不多远,便有内侍闪身出来,“十七爷。”

“去回太子哥哥,九哥确实病了,身子骨不大好,皇阿玛遣了高僧相伴,想来是要他修心养性。”胤礼此刻已无半点稚嫩,眼中满是沉稳内敛,“今儿的事情,你知道该怎么办,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奴才省得。”来人即刻退去。

胤礼回身望向绛雪轩,神色越发凝重,口中喃喃,“九哥,今后你可要记住我啊。”

月色初上,天地间一片苍茫,紫禁城更是清冷起来,胤礼独自出了阿哥所,向着养心殿走去,行至角门处却没有进去,“他很好,虽然气色不若当初,但人却是清凛得很,身边还有个高僧相伴,应该没有大碍了,叫四哥放心就是。”

内里有人回道,“你也多小心,不要让太子察觉。”

胤礼手指微攥,深吸一口气说道,“他不会对我如何,叫四哥不必为我操心。”

想了想又说道,“哥哥也要多加注意,天寒地冻的那伤过的腿莫要受了寒才是。”

内里再无应声,胤礼微叹一声举步而去,一行脚印孤零零撒在雪地之上。如果,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该有多好!那个人让自己陷在如此尴尬的境地,自己已分不清是该恨该怨还是……世间肯对自己好的也就只有十三哥了吧?

角门吱紐一声缓缓开启,十三闪身出来,低唤一声,“四哥。”

四爷随即跟了出来,望着胤礼消失的方向出神,十三也不去打扰,须臾这才说道,“走吧。”

“好。”

月色下胤祥与四爷相携而行,偷眼看去四爷越发的清瘦了,心里一声喟叹,手却只能拂过地上的暗影。

四哥,你可知须臾之间,我能做的也只是守护在你身边;你可知我宁可伤了左腿也不愿外放离京;你可知即便失却晋封的机会,我也无怨无悔;你可知我的心对你是何等的卑微,可即便卑微做人替身的事情也只能有一次;你可知这种守护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没所谓,你什么都不知道才好,至少我不是你的负担,至少我还可以留在你身边……

“皇上,十七阿哥去见了睿郡王。”李德全恭顺的在康熙身边轻语。

闭目养神的康熙,嘴角露出一丝嗤笑,“他还是耐不住了。”

言罢,睁开眼睛看着青烟缭绕的赤金香炉出神,“胤礼这孩子倒是沉稳妥帖,怎么也会应了这种事情?”

“万岁爷,平日里太子对这几个弟弟倒也亲厚,想是觉得十七阿哥最不惹眼才会选了他。”

李德全揣度着康熙的心意回道,“不过,好似刚刚十七阿哥去见了十三爷,奴才们远远瞧着没敢上前,依稀间应该是十三爷和雍王爷打角门出宫去了。”

胤祥吗?康熙眼中现出几分深意,没有理会李德全的话,心中却暗自思量胤礼那异于同龄孩童的沉稳样貌,相较之下不免想起胤禟刚刚醒来的那段时光,心底多了几分暖意,口气也不免舒缓起来,“胤礼出生的那天,正好是九哥儿重伤醒来,说起来这也是他们的缘分。”

李德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康熙这看似没头没脑的话,里头必有乾坤,所以并未接话只静立一旁候着。

果然,不过片刻,康熙复又道,“太子要胤礼做的事情,你吩咐手下的奴才小心应对,平日里就不要再让旁人进去了,至于胤禛那头也不要派人再跟着,随他们去就是。”

“奴才……”李德全迟疑着该不该问,却终是心里一横问了出来,“万岁爷的意思……是不落痕迹的随着十七爷进出绛雪轩?”

康熙微微颌首,又闭上双眼缓缓说道,“你去趟永和宫,告诉德妃今儿政务繁忙就不过去了。”

“喳。”李德全躬身退去,却隐隐听到康熙的轻语。

“若是不让他知道里面的情况,只怕岁月难熬苦了两个人啊。”

这话……李德全细想想便觉额角有汗落下,如今局势如此诡异莫辩,谁都看似有机会,谁都又似全无机会,若是这话说的不是太子,那万岁爷关心的岂不是……

思及此,心里越发的警醒起来,关着睿郡王岂不就是为了断却四王爷的那份念头,可如今万岁爷是不是又想起纳兰性德与他之间的那份苦楚,才又有了恻隐之意?

如此说来,这……自己还是要多加留心,莫要惹来无妄之灾,太子那里还是要小心为上,永和宫的这位也是得罪不得,如今去传这样的话……

唉,虽是一声轻叹,却道尽宫闱心酸。李德全提着宫灯一路疾步,远远地瞧着绛雪轩便敛了眼睑,闪身入了永和宫。

一夜间,紫禁城暗潮涌动,惟静心者不过是绛雪轩中那两个洞悉世事的所谓出尘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