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马车缓缓而行,脑海中满是纷杂,八爷不愿说的真相是什么?能够伤到我和茗烟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也许胤禟真是该大安复出了,蕙兰说的对,有些事情还是亲自去面对好些。隔着窗纱看去,王府门前有不少官员静默肃立等待吊唁,却被八爷拒在了外面,略一思索,我开口唤道,“宇成,将车停到王府正门。”

“爷?”宇成挑了帘子探进来,“不是从偏门入吗?”

“该去见见人了。”眉头一挑我缓缓说道,“既是大安就要有个大安的样子。”宇成闻言一愣,神色难辨退了出去。

一身重孝步下马车的胤禟,惊了一干静候的官员,人群中轻声唏嘘者不在少数。不理会众人目光,我缓步而行面色平静,至府门前这才回身理了理外袍,说道,“辛苦各位大人了,请暂且稍候。”说罢便一步垮了进去,直至府门关闭,众人这才醒过神来,九贝子这是……大安复出了吗?!

刚进了府中花园,便见八爷立在池边望着荷花出神,轻轻走上前去,“进过早膳了?”

“可问清楚了?”八爷语气平缓的问道。

“紫禁城中的事情,问不清楚的。”与他并肩而立,也将眼光放在了荷花之上,“开的真好。”

“在皇叔心中容若便犹如这青莲。半塘起绿水,万红微波来。香气渐行远,今生不堪摘。”

耳畔传来八爷的微叹,我侧首看他,“你有没有……”

“有。鄂尔泰的事,我有参与其中,却是身不由己。”

“那你有没有……”

“没有。茗烟深夜乾清宫请旨赐婚,我没有参与其中。”

哑然失笑,这人倒是将我的心思看得通透,“最后一个问题,你会不会……”

“不会,对你绝不会有欺骗。”八爷依旧望着荷花不紧不慢的问道,“从正门进来的?”

“让那些人进来吧,总不能让皇叔这样冷冷清清的去了啊。”我有心劝他,“偌大的王府治丧,却被咱们搞成这样子,莫说皇阿玛那里就是百官心中也是不好的。”

“不再病下去,准备见人了?”八爷转过身平视着胤禟,“可想好了,如今已不是五年之前,若是再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想好了。”我笑着看他,“弟弟这副样貌还算见得了人。”手指把玩起墨玉扳指来,“再说我也不想走了。”

看着胤禟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墨玉扳指,八爷觉得心里有种情愫在疯狂滋长,一瞬间他竟然有些羡慕被容若陪着离开的皇叔,“回头想想,其实皇叔走的也算是无憾了。”

“是啊,无憾了。”怀中揣着那枚已不成样子的荷包,手指抚摸着墨玉扳指,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一个“心”字,这个年代这个身份还能相信人心吗?我……还愿再赌一次吗?“为什么要跟茗烟说小时候的事?”

“月饼吗?”八爷走到胤禟跟前,忽觉淡淡清香浮过竟遮了一池荷香,心念一动竟鬼使神差的凑到胤禟耳边说道,“我以为你已经不记得了。”

脊背一僵,我站在池边只觉尴尬,自耳根泛起潮红,“八哥说笑了,那么久远的事自然记不全。”想要转身却不想八爷竟伸手搭上腰际令我动弹不得。

“别动。”眼前是胤禟泛红的耳际又衬着雪白孝衣,这瞬间展现的风华令八爷错不开半点目光,双手一带将人揽在怀中,下颌抵着胤禟的肩头,得偿所愿之后心却安定了下来,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悲苦只一瞬便风轻云淡,“就一会儿,好累。”

耳边这近似呢喃的声音,让一颗心跟着起伏。累?这座紫禁城中哪个人不是强撑着过活?累,谁敢说?强自伪装的光鲜亮丽之下,俱是一颗疲惫的心,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敢轻言一声累。八爷,你在胤禟面前展露自己这样的一面,是不是说明你已放下所有的防备与伪装?!

静静伫立,却彼此无语,池内荷叶轻摇,池旁兄弟相依,时光仿佛停驻一般,暖暖的在心间流淌,安静而舒缓。耳畔有八爷轻浅的呼吸,肩头承载着他的疲惫,腰际有他掌心传来的暖意,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在他的双臂之间放松,不自觉便泛了笑意,也许……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咕噜”,一声闷响,打破了所有的静谧,两人俱是一愣,感觉着身后之人强忍的轻颤,我不禁有些觍颜,却硬撑着就是不理会。结果,又是一声“咕噜”,不争气的肚子再一次出卖了我!

八爷再也忍不住,睁开双眼略带揶揄的说道,“你啊。”说罢,放开胤禟回转身向后不紧不慢的走去。

听着这话茬,我恨得牙根痒痒,却无可奈何只得依旧伫立池边,心中泛起羞恼来,我这里可是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你好歹有我精心熬制的汤饭,连带着还喂到了嘴边,我呢?!就一杯太平猴魁还是散了茶味的温吞水。

“唉!”无语抬头看碧空万里,哀叹,刚刚的温馨怎么一瞬间就没了呢?!不过,被那人依偎的感觉还挺舒服……这个不合时宜的肚子啊。

八爷走了几步觉着身后没有动静,便顿住脚步回首看去,却见胤禟立在池边静静望天,有风拂过袍角微动,那修长的身形有着说不出的俊美,经历世事退去稚气后所散发出的沉静气息,轻易就能将人吸引!你……终于长大了!

“为什么回来?”见胤禟许久都不肯回神,八爷心念一转朗声问道。

“心。”

“为什么要来陪我?”

“心。”

一个望着绿水荷意笑的会心,一个看着风华侧影笑的会意,咫尺之间最不能料的便是缘分二字……

须臾,我忽的转身疾步而行,绕过八爷并不理他直往内院而去。

八爷见我如此,满是疑惑的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饿!”

眼含笑意快步跟了上去,胤禟啊胤禟,如此这般让我如何相信,那个曾在江南翻天覆地的阴狠好色之徒竟会是你!眼光掠过那满池清荷,八爷口中喃喃自语,“皇叔,你这一生有青莲相护,如今我也有了可护之人,老天对我也算不薄,有他相伴前路即便艰辛走的却不孤单!”

裕亲王薨逝后的第三日,王府终于开了灵堂迎百官吊唁,一时间哀哭之声不绝于耳,而守灵的八爷、九爷却隐在众人之后,静静焚纸钱元宝、默默添灯油香火,即便如此两人的一身重孝还是惹众人议论纷纷。十日后,圣驾回銮未入紫禁城,先至裕亲王府吊唁,一众阿哥随驾而往不敢有丝毫怠慢。

俯首在地,恭迎圣驾,余光所至那明黄的朝靴竟有了几分蹒跚之意,耳边传来这位千古一帝压抑的哭声,心中感念他的不容易,刚刚以挑唆皇太子之名,将内大臣索额图定为“天下第一罪人”而拘禁于宗人府,又在一个月之内接连失去两位兄弟,这多年的苦心经营、这多年的爱恨痴嗔,到最后也不过是孤家寡人!

念及此未待思量便起身将他扶住,轻声说道,“皇阿玛节哀顺变。”

八爷见胤禟如此,也赶忙起身相扶,“皇阿玛保重。”

我二人左右相扶将康熙让到了座位上,随即肃立一旁,须臾康熙收住哭声,这才吩咐道,“都起来吧。”

“福全去时可有话?”看着白幡之后的棺椁,康熙语带哽咽的问道。

“皇叔让儿臣禀奏皇阿玛,‘都说五十而知天命,我却终是个糊涂之人,希望三弟能够知天应命,将这盛世繁华福延后世子孙!’”八爷恭恭敬敬的回道。

我抬眼看他,却正好对上他的眼光,微微颌首眼中满是关切,生怕他触景伤情又要自苦。八爷知我心意,不落痕迹的摇了摇头,示意我没事,却没想到这一幕恰好落在了太子眼中。

轻咳一声,太子走到灵位前郑重其事的俯身叩首,“皇叔一生倥偬,戎马半世,为国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今儿臣呈请皇阿玛钦赐谥号,以慰皇叔在天之灵,彰显吾皇圣恩!”

闻言,我心中暗道这人是怎么了?难得说句应时应景的明白话,莫不是索额图入罪倒叫他识了进退、知了礼数?!好奇的看过去,却腾地一惊,他跪在那里满是一副恭顺的样貌,可一双眼却直直盯着我透着一股子阴狠。

没来由的后脊发冷,胤禟这刚刚出来见人,怎么就惹得他如此怨恨?即便是江南之行断了他的财路,可那也是皇阿玛的吩咐,明眼人都晓得其中的利害,更何况胤禟还分了凤梧布庄三成的利润给李煦、曹寅他们,里里外外太子也不算亏,不过是面子上不太好看,也就是为了顾念他的面子,我才会选择远离是非之地,避其锋芒给胤禟这五年的自由生活,如此退让难不成还是不行?!

正想着耳边传来康熙的声音,“传朕旨意,赐裕亲王福全谥号‘宪’,着礼部拟旨来看,内务府依亲王制治丧,棺椁举殡之时自贝勒以下百官跪送。”

圣旨一下,裕亲王府一干人等俱俯首谢恩,八爷亦跪谢圣恩,我见他如此也随着跪在一旁,却不想太子立时转了口气,“八弟,你虽平日里与皇叔亲近,却也不能着了重孝啊?!你此举置皇阿玛于何地?!”

并排跪在地上,八爷余光掠过胤禟,但见他面色沉静、神态安然,自己心里刚刚涌起的些许怒意忽的便不见了,略俯身子刚要回话,却被胤禟先开了口。

“皇阿玛,皇叔薨逝儿臣等哀痛不已,僭越礼数请皇阿玛治罪。”俯首贴地,我语气平缓的说道。

八爷听胤禟如此说,敛了眼帘亦俯首贴地不复他言,灵堂中一时间竟无半点声音,而太子更是不解的看着胤禟,神色带了几分尴尬。

看着眼前俯首在地的两兄弟,康熙心中忽的想念起往日与福全、常宁在一起的时光,悲痛之情更胜,挥挥手示意二人起身,“尔等也是一片孝心,虽与礼不合却情有可原,今朕特命你二人协理裕亲王治丧一干事宜,万务周全。”

“儿臣领旨,定不负圣恩。”

太子闻言虽面有不虞,却再说不得半句话,讪讪然随着康熙于灵柩前祭酒、恸哭,冷眼旁观倒也做的有模有样颇为动情。我垂首跪在一侧缓缓将冥币投入火中,心中却是一片清冷,这偌大的灵堂之上除了皇帝与八爷,又有几人是真的伤心呢?不过是应景的虚礼罢了。

午时过后,康熙摆驾回宫,唯有老十留了下来,内堂之中这人一见胤禟便一下子扑过来紧紧抱住,“九哥,可想死弟弟了,这多年你的病总算是好了。”

我有些诧异老十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却又觉得这两兄弟之间从小便是欢喜冤家,多年不见既如此也不为过,索性抬手将他抱住,“哥哥也惦记你啊。”

八爷含笑看着我二人并不言语,待大家落了座这才指着十爷说道,“这些年就属他将你时时挂在嘴边,好像这偌大个紫禁城没了你,他倒落了单耍了孤,也不想想当初你们是何等的针锋相对。”

十爷听了八爷的话略显局促,尴尬的说道,“八哥又拿弟弟说笑,我这人平日里说话便是有什么说什么,哪像你们即便心里有也绝不说半个字,全都窝在心里好不难受。”

此话一出,我与八爷相视而望,只觉得说到了心里面,即便惦记、即便思念,面子上却不露半分,心里再难受也要举止自若,让旁人瞧不出一丝一毫来。外头灵堂上薨逝的裕亲王算是一个,眼下内堂里安坐的又有两个,这紫禁城中还不知有多少?!

一时间大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内堂里的气氛冷了起来,到最后还是十爷忍不住,站起身走到胤禟跟前,“九哥,你这病了一场怎么转了性子?以前好歹也是个嬉笑怒骂的主儿,如今倒变了个闷嘴的葫芦,好没意思。偏我还时刻惦记着你大安,好有个人能跟我斗斗嘴。”

“你那府里可斗嘴的人还少啊?”我禁不住揶揄道,“大大小小的妻妾还不够你挠头的?”

“九哥!”十爷一跺脚坐回座位,“肯定是八哥告诉你的,我最受不得就是女人在耳边叽叽喳喳的说是非,偏生府里的那几位都不是省油的灯,我现在倒是佩服起皇阿玛来,偌大的后宫平日里怎么就那样安静?!”

“安静?!”我闻言轻叹一声,“有的时候安静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倒是都摆在明面上还好些,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九哥……”十爷虽有不明,却又觉得胤禟此刻的神色似不愿多说,也就止了话茬。

“九弟,若是决定回来,有些事……”八爷静静望着胤禟并没有往下说,有些话即便不说彼此间也是明了的。

“他要怎样我能奈何?可我要怎样,他只怕也奈何不得!”说到此我的眼中带了几分清冷,“且看他如何折腾,我这里自有计较,只可惜我却不知他这是为了什么?自那年中秋起,他便一步一步的针对我,也不知我碍着他什么了?”

十爷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神色难辨,思量许久终是开了口,“九哥,有些话……其实……”

“十弟。”八爷忽的开口,沉声说道,“且回吧,这些天我们会很忙,有话不在这一时。”

十爷不解的看向八爷,脸色变得愈发难看,眼中带了些许愤然,“我知道了,这就走。九哥,等皇叔的事情办妥当了,我再去找你,咱们兄弟一处乐乐!”

“好,我等你。”本想起身相送,可十爷却回身疾步而去。

“他走了。”我立在内堂门口看着十爷离去的方向,轻声说道,“是不是该你说了?”

“说什么?”八爷明知故问。

“说他刚刚想说,你却没让他说的事。”撩了袍子坐在他身侧,隔着小桌我取了茶盏细细吹着,“说你和他都知道,而我却不知道的事情。”

八爷有些许犹豫,“要我说也可以,不过我想知道沁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连沁园都知道,那发生了什么事情,哥哥还用得着来问弟弟吗?”淡淡的清茶上浮着茉莉,轻轻吹开却惹来一股清香。

“守着沁园的那些个暗卫着实厉害,虽退出百步之外,可我的人却始终靠近不得,若非你有心放那些人进去,只怕没人近得了你的身。”八爷自嘲的说道。

“不过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罢了,良地的那场火可是惊了一干人呐!”将茶送入口中,只觉满嘴的淡香,果然还是太平猴魁好些。

“我想知道的是那夜你和他之间的事情。”

忽的茶盏便僵在了唇边,口中的茶香也寡淡起来,内堂中涌动着不安的气息,胤禟与八爷静默而坐,任谁都再无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