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第四十三章 我们的八十年代(1/1)

等吃完饭菜,外面的公鸡开始打鸣,张伯起身收拾碗筷,泥人把桌子打扫干净,茯苓拿来扫帚铁锨,青年打扫地面,苏夜将桌椅恢复原位,转眼间堂屋再度恢复原貌。茯苓看着一尘不染的房间,忽然抽动鼻子道:“我会想你们的……”

“我们也会想小茯苓!”青年笑道:“还会给你写信,记得回信哦。”

泥人叹气道:“走吧,早点到县道上等车。”

青年点头,转身系紧吉他盒带。这个村庄不通公路,想坐公交车至少步行三四里,到县道那里等车。一天只有两趟,如果运气差,半天也不会过一辆。泥人打算先坐车去县公交站,再转市公交站,最后前往无锡公交站,与父亲见面。

三人出门时,张伯呆在厨房里不出来,茯苓一个人在外面送他们,青年叹口气道:“说走就走,心里还真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就别走!”嗔怒的女声从远处传来,四人扭头看去,一位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女孩,骑着自行车来到他们面前。她杏目圆睁,胸膛上下起伏,死死盯着青年。在场人诧异地看向他,青年苦笑:“真是走的早不如走的巧,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在村里认识的女朋友周青青。”

“女、女朋友!”泥人像是被闪电劈中,他目瞪口呆道:“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的?”

青年小声道:“就在我让你自学吉他那天……”

周青青愤怒道:“你昨晚不是说送朋友吗?为什么连吉他也要带上?!”

青年哑然:“这个、青青你听我解释……”

泥人感觉有腥风血雨即将降临,他悄悄移动步伐,想离青年远点。

发现泥人不讲义气的举动后,青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一把揪掉吉他,塞到泥人怀里,对着周青青大吼:“你知道他是我什么吗?兄弟!比亲兄弟还亲兄弟!他特别喜欢这把红棉吉他,这些天一直缠磨着练习弹奏,现在我这个兄弟要去北京上大学了,多光荣啊!临行前我要是不送礼物,说出去丢不丢人?!”

周青青被青年狂风暴雨般的气势压倒,呐呐道:“是,是蛮丢人的……”

“丢人就对了。”青年心在滴血,脸上却温情脉脉:“大哥,这把吉他是我用我爹半年工资买来的,当时他不分日夜,追了我十六条街,横穿半个南京。我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珍重这份礼物,这不仅仅是把吉他,也不仅仅是份祝福,它还是我的梦想,我人生的一部分,一定要保重!”

泥人如捧炭火,赶紧把吉他推给青年道:“这么珍贵的东西我怎么能要?你还是自己留着,至少是个念想,而且你吉他弹得比我好,也应该给你。”

青年面现挣扎之色,他看着吉他,准备再推让两个回合,就顺理成章的收下吉他。不料祸从身边降,周青青支住自行车,走到近前把吉他推回泥人手里,干脆利落道:“拿去,这好歹是我们的一份心意,难道你觉得这吉他太烂?配不上你的身份?”

“不不不!”泥人惊恐道:“这绝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吉他!”

“那不就完了。”周青青笑道:“现在大学生最流行写诗弹吉他,你两样都会,就差一把吉他,我们把它送给你,那就是如虎添翼。别说了,这吉他尽管拿去,改天我们再买一把。”

青年哀怨地看着周青青,泥人于心不忍道:“这毕竟是老二的吉他,何况在这村里买吉他也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周青青打断泥人的话道:“我哥哥在香港做生意,别说一把吉他,就算是十把二十把,只要一个电话,马上就能空运过来给我!”

“呃……”泥人说不出话来,周青青温和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换个角度想,正是因为吉他珍贵,才显得情谊无价。难道你们兄弟之间的情谊,还会因为一把吉他决裂吗?”

“这怎么可能?”青年哈哈大笑:“我和老二什么关系,那叫前世有缘,一见如故!这吉他尽管拿去,坏掉也没关系,大不了再给你寄一把过去!”

“这……”泥人迟疑不决,直到看见周青青眼里的寒芒后,他立刻抱紧吉他道:“这真是太好了!你们对我的恩情,我会一生一世记得!”

青年脸色发白,干笑道:“没错,真是太好了。这样,我送你们去路边等车,咱们边走边聊。”

“走路多累啊,”周青青朝院内喊道:“张大伯,你家自行车借我用下,等会给你送回来。”

张伯冷哼一声,周青青像是习惯了,冲茯苓笑道:“小苓苓,帮姑姑推辆自行车出来好不好?”

茯苓点头,跑进院内推车,周青青笑道:“这样多好,四个人两辆车,等下咱俩再分别骑一辆回家,是不是很聪明?”

青年勉强笑道:“青青,你真聪明。”字字发自肺腑,如杜鹃啼血,让人潸然泪下。

周青青恍若未觉,坐在后座上道:“还愣着干嘛,难道要我一个女人给你蹬车?”

青年摸着下巴,思考道:“我记得毛主席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

“啪!”周青青一巴掌扇在青年背上,脆响声吓得泥人直哆嗦,周青青注意到后对他笑道:“抱歉抱歉,刚才有个蚊子落在他背上。我最讨厌那些花蚊子,平时围着人转,嘴里嗡个不停,等吸完血就飞上天,留下一个难看的大包,又痒又疼。”

她轻轻抚摩青年后背,柔声道:“亲爱的,我出手这么重,你不会介意吧?”

青年感觉到背上划拉的指甲,冷汗直冒:“当然不会!亲、爱、的。”

“羞~羞~”茯苓推出自行车,停稳后对着他们俩扮鬼脸:“老师说亲爱的只有夫妻才能说,你们是夫妻吗?”

“去去去,”周青青难得红了脸,她嗔怒道:“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好好做你的数学题去。”

茯苓生气地瞪着周青青,然而对方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泥人扶住自行车,望着苏夜道:“神仙,你会骑车吗?”

苏夜摇头,泥人叹气:“我会,但右腿没力气。”

青年走过来道:“我来带老大,神仙你坐青青后面。”

“不行!”周青青低下头来,绞着手指道:“我一个女孩子,驮不动高大的男人。”

青年无语,泥人自觉地走向周青青,显然她是不会给青年接触到自己的机会。这也没办法,谁让他交完女朋友,也不说一声就想跑。论情论理,泥人都觉得他不对。

自行车驶动,茯苓在后面拼命挥手,眼泪流了出来。泥人心头激荡,大声喊道:“茯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他一遍遍重复着,直到离开村庄才停下来,精神十分低落。这八个字说来简单,可要做到,又是千苦万难,他喜欢这个小女孩,不希望她被落后的思想牵累,一辈子在家里相夫教子。

车子一路向东,青年人高马大,最先骑到县道,在那勘探地形,寻找逃跑路线。苏夜望着两边公路,还没等青年找到路线,苏夜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北面道:“那个红色的大车,是公交车吗?”

“不会这么快吧?”青年探头一望,惊叫道:“卧槽还真是!撞邪了,这车怎么来的这么快!”

苏夜招手,等周青青带着泥人赶来时,公交车正好停在四人面前。青年蹲在地上耷拉着头,一幅生无可恋的样子,周青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泥人从车上跳下,吉他盒在背后晃荡。他看着青年,猛地取下吉他塞给他道:“这东西我绝不能要!这是你的梦想,不管说什么,我都不能要!”

说完泥人就往车上走,还没走两步,肩膀突然一沉,那个吉他盒竟然又挂在他身上!

“拿去吧,”青年在他身后淡淡笑道:“其实出来这半年,我偷鸡摸狗风餐露宿,别看嘴上说得厉害,那都是死撑。我的心已经累了,这把吉他就算放在我这,也不过是个赚钱的工具。但你不同,你有才华有热血,再怎么装犬儒,也能看到心里的光。拿去吧,这把吉他,本就是为那些理想主义者准备,拿去吧。”

青年猛地推了泥人一把,把他推进车里,苏夜悄无声息地跟上。车门合拢,公交车向前行驶,泥人疯魔般扑在座椅上,头伸出窗户大叫:“老二!我叫李斌!木子李,文武斌!在北京大学机电系!一定要记得给我写信,一定!”

青年追着公交车,大喊道:“我听见了!李斌,我叫莫书器!读书的书,大器的器!南京莫书器!”

汽车一刻不停驶向远方,两人的声音飘散在空中,不知不觉,他们已泪流满面。

一九八七年,李斌与莫书器分道扬镳。一个背起吉他前往北京,一个放弃梦想结婚生子,现实如车轮般从身上碾过。直到二零一六年,苏夜出现在他们面前,曾经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泥人、青年,破庙、神仙,诗歌、吉他、村庄、旅行。

二十九年前,这些年轻人们曾欢欣鼓舞,无比热烈地欢迎新世纪到来。当新世纪真的到来时,他们却默然无语,凝视着窗外灯红酒绿的世界,从此心如铁石。

理想主义者的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