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次日周依依起了个大早。

虽说这几天夜里她依旧会做梦梦到葛叔叔,但奇怪的是这几天夜里她做梦的时间要比从前缩短了那么一点点。

这缩短的一点点别人可能不清楚,但她自己却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

比如从前她会一夜噩梦到天亮,而近几日黎明时分,鸡鸣响起后她就会慢慢进入浅度睡眠,稍稍能睡个安稳。

而每一次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她总是会瞧见周易坐在她床前的木凳上,侧身对着她,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有一次她醒来,瞧见他的手里正拿着一块圆形玉佩,拇指和食指捏着玉佩轻轻摩挲。见她醒来,他便收起玉佩,然后望着她轻声道:“醒了,就起来吃饭吧。”

一如今日一般,他也是望着她说了句:“醒了,就起来吃饭吧。”然后起身,率先离开。

周依依则乖乖穿衣穿鞋,弄好一切,也跟着出了房门。

昨天夜里周依依是和周易带着小虎回自己家住的。

朱惠娘去了朱家,按照计划,今日她要从朱家出嫁。

临走之前,她把周易叫到一边,拜托他照顾小虎一晚上。

她说:“小虎还小,我不想让他参与进来,明天也请你找个借口把小虎留着,别叫他过来。”

周依依走出房间才发现,今天的天色有些阴沉,像是泼了墨后的宣纸又被水冲过一般。

她去到堂屋的时候,小虎正坐在家里那把周爹亲手打的长板凳上发呆,见她进来,慢慢转过头,看着她老半天,才说了句:“依依姐,你起来了。”

周依依觉得这样的小虎有些陌生,她点点,道:“嗯,起来了。”想想又问,“你什么时候起来的啊?”

小虎的声音有些低:“天一亮就起来了。”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周依依走过去。

她自己因为总没好觉睡,所以格外珍惜能睡着的时间。

小虎摇摇头,声音依旧低低的:“睡不着。”

周易在这时走了进来。

周依依一抬头,就看见他正端着一个大木板,木板上放了三个碗和一个圆盘子。

周易走过来,将碗和圆盘撤下放在木桌上。

“过来吃饭。”周易说道。

周依依闻着香起身,跑到周易身边,盯着桌子,三碗澄白的小米粥,一碗咸菜肉丝。再瞧一瞧刚刚用来端菜的木板,半圆形状,上面还有把手。周依依觉得很眼熟,于是问周易:“这个是不是从水缸上拿的?”

周易点头:“嗯,水缸盖,来当托盘刚刚好。”

周依依还想说点什么,周易却已经招呼小虎过来吃饭了。

小虎挨着周易坐,两人端着碗开始吃饭。

小虎的小脑袋耸拉着,埋头吃饭的时候一声不吭。周易坐得端正,吃饭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像在欣赏一副动态画。

周依依总觉得心底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不管是对小虎,还是对周易,她都有这种感觉。

对于周易,她暂时还想不明白这种怪异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但对于小虎,周依依却是知道她为什么感觉奇怪了。

太安静了。

从前小虎吃饭的时候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今天从她进门看见他开始,小虎就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周依依喝了一口小米粥,发觉小米粥的味道出奇的好,她还差异地看了眼周易。

周易感觉到她的视线,朝她看来,微微勾了勾嘴角。

周依依总觉得他那一眼里有种得意的意思在。

“这是你熬得吗?”周依依喝着粥问周易。

周易点头:“当然。”

周依依又指一指咸菜肉丝:“这个也是你做得?”

周易眉梢一挑:“当然……不是。我从葛家带过来的。”

小虎喝粥的动作一顿,伸手去夹咸菜。

周易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

周依依奇怪地看周易。

“上次在葛家见你用得多。”周易淡淡道,“以为你喜欢。”

周依依闻言点点头,道:“嗯,这个菜很下饭的。”夹了一筷子搁碗里,“谢谢你。”

周易淡淡道:“嗯。”

三人安静地用完饭,外边的天色阴沉的更厉害了。

周易站在门口望着天。

周依依走过去也跟着望了望天,然后问周易:“你在看什么呢?”

周易偏头看她:“天。”

“天?”周依依歪头,“要变天了吧?”

周易收回视线重新看着天空,半晌之后缓缓说道:“是啊,要变天了。”

小虎在两人背后站了很久,小拳头慢慢握紧。

==

朱家。

朱惠娘坐在朱大娘的屋子里,朱大嫂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她嫁过来时置备的妆奁,笑嘻嘻地走过来道:“惠娘等久了吧,我这就来给你上妆,保证呐让你漂漂亮亮地去见刘勇。”说着走到了朱慧娘身边,假意打嘴道,“诶呦,瞧我这笨嘴,不是刘勇,应该叫妹夫了,叫妹夫。”

朱慧娘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和朱大嫂,自己面无表情,没有一丝喜色。而朱大嫂却是满面春风,眼角眉梢都彰显着她的好心情。

朱慧娘问:“爹和娘呢?”

朱大嫂把妆奁放在梳妆台上,转了个身对着朱慧娘道:“爹和娘正在外面张罗席面呢。刘勇说了,他家老房子太小了,摆不了几桌酒,就在我们家置办酒席。等回头到了镇里,他在重新办几桌,把我们都接过去。”朱大嫂语气里的高兴得意掩都掩饰不住,“村里好多人一会儿都要来咱们家吃酒的。还有你大哥,他可是一大早就起来了,非要去东村头给你买烧饼吃,我拉都拉不住。一个劲念叨着说你小时候最爱吃东村头老李烧饼铺卖的烧饼了,非要赶早买回来给你吃。”朱大嫂一边说一边觑着朱慧娘的脸色,“我跟他说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可不能误了及时,做哥哥的要背妹妹出嫁,要不就别去了。可你大哥心疼你,说是就你这一个妹子,出了嫁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以后想吃他都没机会买了。你听听他这说得是什么傻话。这妹妹出了嫁,那也还是我们朱家的女儿啊,打断骨头那还连着筋呢。做大哥的想妹子了就去镇里见她不就好了吗。惠娘,你说我说得对吧?”朱大嫂说着探过身子问道。

朱慧娘心里冷笑。

从前她嫁给葛松时,朱家众人连铺打包送走她,自此之后,逢年过节,从无来往。如今她再嫁刘勇,朱家众人笑脸相迎,仿佛真的是把她放在心间疼爱一般,舍不得她嫁人。

同样的一件事,因为她要嫁给的对象的价值不同,朱家人就对她表现出了完全不同的两副面孔。

一个冷漠到极致却真实,一个热切到极致却虚伪。

如果说从前她对朱家只是有些伤心和难过,那么如今她却对这里就只剩下疲累和失望。

她很累,被刘勇算计她认了,被血脉相亲的朱家人算计只让她觉得无尽酸楚与可悲。

朱家啊,那是她的娘家啊,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啊。

从前她对这里有多怀念,如今对这里就有多厌恶。

一个人的嘴脸怎么能变得这么快?在金钱利益面前,亲情难道就是这么脆弱不堪吗?

朱大嫂还在絮絮叨叨和她说着话,话里的意思都是朱大郎一直惦记着她这个亲妹妹,要她记得朱大郎的好。

朱慧娘忽地一笑,她是真的笑了,不是被气的,她只是觉得好笑。

他们难道都当自己是傻瓜吗?被算计被人卖了还要念叨着朱家人的好?

朱大嫂说这么多,话里话外不就是想着要她记得朱大郎的好,好在刘勇面前给他说好话吗?

从前刘勇还是个穷小子时怎么不见他们这么待刘勇?

“大嫂。”朱慧娘打断了朱大嫂还没说完的话,“我知道了。”

朱大嫂试探着问:“什么?”

朱慧娘说:“我会记得大哥大嫂的好的,牢牢记得。”

“诶,诶。”朱大嫂忍不住地得意,“瞧你这话说的,我们就你一个妹子,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可是?来,大嫂给你上妆,新娘子今天可要漂漂亮亮的。”朱大嫂说着就要动手给朱慧娘梳头。

“不必了。”朱慧娘抬手打断了朱大嫂的动作。

“不必了?”朱大嫂疑问道,“那怎么行呢?今天可是你成亲的日子啊,怎么能不打扮打扮呢?”

“我已经和刘勇说过了,反正是二嫁二娶,不过走个仪式,不用这么麻烦了。”朱慧娘道。

“已经和刘勇说过了?”朱大嫂问。

“说过了。”朱慧娘道,“你出去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朱大嫂犹豫着起身:“那……那我先出去帮忙,惠娘你要是有事就叫我,我就在外面。”

朱慧娘没有说话。

朱大嫂磨磨蹭蹭出了门,把门带上的时候瞧见铜镜里的朱慧娘面色沉沉地盯着她,吓得她打了个寒颤,赶紧合上门走了。

屋里,朱慧娘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伸手摸了摸藏在领口下的玉环,低声道:“阿松,我不会嫁给任何人的,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