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午后的阳光依然很热烈,幸好有这高耸古树,枝繁叶茂,将刺眼光线打碎,只剩下斑驳影子洒了一地。

萱草一色鹅黄短裙,坐在青灰色石凳上,执笔急书。

小豆子立在她的身边,静静等待。

直到最后一个字落在纸上,她的手腕微有晃动,信纸末尾被一滴墨迹点黑。

萱草叹了口气,不知为何。

她沉默片刻,将信纸折好放进白色信封,甩给小豆子,“找个妥帖的人,将这封信秘密送入宫中,务必交到沈约手中。”

小豆子弯着身子,答了句,“奴才明白。”随即转身而去。

萱草还坐在那里看着满地斑驳出神,没有注意到她身后响动。

小豆子转身撞见黑衣静立的凌悔,不由得一怔,想要出声问安,却被凌悔抬臂拦住。

他摆了摆手,小豆子即会意的安静走开。

凌悔缓步走上前,在萱草身后停住。

本以为她并且察觉,谁知却听她霜音响起,“我知道你来了。”

她能够闻到凌悔靠近时带来的一股幽暖衣香。

凌悔心底猛颤,冷着面容,不出声说话。

萱草半垂着眸,似在微笑,“你在气我?”

气她那天说了那样混账的话,在下人面前一点脸都没有给凌悔。

这换做是别的男人,恐怕早就被萱草气走了。

可是,这是凌悔。

他说他离不开……

萱草站起身来,她在凌悔身旁,但见他目不斜视,就知道他心中任由余气。

她笑了下,就这样把头靠在凌悔胸口上,倚着他而立。她身上不使力气,“你要是退开,我就摔倒了。”

萱草恐怕是有史以来最会使美人计的女人。

她知道男人最爱什么,她亦知道男人最怕什么。

所以,这个女人战无不胜。

不过……她也有七寸。

萱草娇音如水,让凌悔心底变得柔软。本来想要出口的冷硬言辞,也都被他狠狠的抛在了脑后。

他眸光渐渐温柔下来,一双手臂也不由自主的环上萱草腰身。

她笑了,“就知道你还是舍不得我……”

在凌悔面前,她可以蛮横,可以狠毒,亦可以温柔可爱。

萱草不禁又想起那个如果。

如果最先遇到的是凌悔,那么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如果先遇到的是凌悔,再遇到昭明太子的时候……

萱草想,她还是会爱上昭明太子的。

萧统代表这世间一切,他就是万物,他就是天地。

萱草拉住了凌悔的衣襟,深深咽下一口热烈感情。

只听凌悔叹了口气,自嘲而笑,“是啊。我还是舍不得你。”

他听了萱草那夜里的话,气得真想一走了之。可是当他跨到山庄门外的那一刻,他才看清自己的心,他根本不想离开。那些气愤全部被他亲手赶走。只剩下,对她的舍不得。

两人在树下紧紧相拥,抱着彼此,不再想说话。

萱草却感觉到了凌悔的些许异样,她抬眸看去,但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好笑的问道,“你怎么了?有什么就说吧。”

凌悔沉下面上温柔,他垂眸看着自己怀里的萱草,再度迟疑。

“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萱草最近经历的事情太多,心情烦躁,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她皱眉,有些薄怒情绪。

凌悔最后还是决定告诉萱草,但是,在这之前,他更想问一句,“如果我说了,你会信我么?”

萱草下意识的有些怔住,随即展唇淡笑,“当然!如果连你我都不信,我还能信谁?”

这倒是萱草的真心话,已经过了这么久,经过了这么多事,她想,她可以完全信任一个人了。

那个人,就只会是凌悔。

他刚要说出来,就被身后的声音打断了。

“殿下,小心啊!”随着这样一声轻呼,萱草和凌悔皆回眸看去。

侍女推着萧统的轮椅而来,萧统却执意要站起来,他的脚踝使不上力气,还没完全站直就向着地面砸了下去。

萱草惊呼一声推开凌悔跑了过去,她几乎是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萧统的,她承受不住萧统的重量,两个人就一起趴在了地上,萧统还压在萱草身上。

侍女赶紧去帮忙,萱草却在萧统身下笑了,“太子爷,这么迫不及待的要压着我么?”

萧统神色慌忙,他挣扎着想起身,却无法自己站起来。着急得他直皱眉头。

萱草似乎都已经把她身后的凌悔给忘了,她抱住萧统的身体,让侍女帮忙,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萧统又扶坐在轮椅上。

萱草不顾自己身上的尘土,跪在他腿边,先为萧统掸了掸衣服,他纯白袍子上染了土,多么大的罪恶。

她笑得明媚,发自内心的纯洁笑意。“你看你,为什么不好好在屋里呆着?我一会儿就回去了啊!”

“我想你了。”他用双目紧紧盯着萱草,眸中柔光将她弄得支离破碎。

萱草听得怔了神,刚想做出反应,就被凌悔的手臂给硬生生的拉扯起来。

凌悔声音硬冷,“我还有话没说完!”

萧统亦在这一瞬间伸出手臂,他握住萱草的另一只手,像只受伤的小猫,央求说道,“陪我回去,好么?”

萱草轻咳了一声,抬眸看向凌悔。

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凌悔也看懂了。

他突然笑了,闷声说道,“我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对不对?”

一个是她爱了一生的太子殿下,一个不过是她寂寞时刻的玩物。

孰轻孰重,还用得着去掂量么?

凌悔骤然松开了禁锢萱草的手臂,他冷哼声扭头离开。

这样的凌悔让萱草不由得心底一凉。

他背对着萱草而行,风掠袍角,他纯黑长袍阴冷肃杀。

萱草下意识的想要追过去,刚刚抬步,手上忽的一疼。却见萧统死死握住她。

“萱儿……陪我回房!”

萧统凉音响起,萱草顿时愣住,那声音如此熟悉,却不属于现在的萧统。

霜雪音调一如曾经。

霸道命令一如曾经。

再向着萧统看去,他依旧是那副无害模样,稚气发笑,“萱儿……”

他唤着。

可是那声音变了,不再是刚刚那一瞬间的凉薄了。

萱草笑了下,恍惚回答,“好。我们回去。”

她亲自推起萧统的轮椅,两个贴身侍婢就陪在左右。

萱草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她悄悄回过头,看向凌悔离开的方向。

凌悔只是站在暗处,也静静看着萱草的一举一动。

是天意,还是萧统的精心算计?

凌悔还是没能说出他心中怀疑。

不过他不会离开的。

他会亲手揭穿萧统的阴谋!

萱草的信被安全送入宫中,宫里有沈约坐镇,他暗暗的部署太子府势力,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萱草信中说,太子身体未愈,恐怕要在平江耽搁一段日子了。

这并未让沈约感到意外。

看到信,他只是抚须而笑。

似乎这所有的事情都在他意料之中一般。

平江,深幽山庄。

一场无声的战争正在进行。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这场戏听着都会让人心里痒痒的。

萱草亲自服侍萧统,无微不至。她遣人请了名医来,却诊治不出萧统的病因。

她是来自千年后的人,自然有些先进的思想。

或许是萧统在这件事上受的刺激太大了,脑子才会不清楚。

是不是过一阵子就会好起来?

听了萱草的话,大夫也说,“也许罢。”

萱草谢过大夫,让侍女送他出去。

萧统则坐在软榻上玩弄着玉盘子里的荔枝,好似事不关己。

看着他稚气模样,萱草心里不知作何滋味。

她终是笑了笑,坐在软榻另一侧,拿起一颗荔枝,为萧统拨开,递到他嘴边,“吃吧!”

萧统张口,将晶莹荔枝全部含入口中。

他柔软的唇碰到了萱草的指尖,惹她轻颤。

萱草收回自己的手,不由得笑了,问道,“好吃么?”

萧统一边嚼着,一边口齿不清的说了句,“还要!”

萱草摇了摇头,顺着他的意思又剥开一颗。她自言自语,“如果你清醒了,或许还不如现在……”

萧统重新做回那个昭明太子,纵使风度迷人,可他和萱草再也回不到最初那份快乐了。

他们之间,背叛,算计,隐瞒。

太多了。

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怕是不会再待她如初了。她也不能装傻充楞的当这所有都没发生过。

所以…..

倒不如现在这样。

萱草收起自己凌乱心思,她递上剥了皮的荔枝,认真的对萧统说,“以前是你喂我,以后我喂你。”

萧统含住荔枝,唇角抽笑。

萱草在想,如果现在是拍电影,她一定会让画面灰白,回映从前。

那时候,她是孩子之身。

他小心喂食,她拌萌陪伴……

萱草将建康城里的事都抛在了脑后,专心在平江陪伴萧统。

这里就好像与世隔绝了一般,清幽,安静。

只有波涛暗藏……

萧统一人独坐在园子里,好像在等着谁。

只听身后暗沉脚步声响了起来,萧统默然不语。

却是凌悔声音先起,“你以为我看不出你耍的招数么?”

凌悔咬牙,冷意满布全身。

对于身后之人的威慑之言,萧统依旧不去反应。

凌悔一把拉住萧统的轮椅,差点将萧统摔倒地上。

“萱儿爱你,所以为了你可以付出一切。为什么你就不能珍惜!”凌悔恨死萧统的算计,他要为了萱草拆穿这个虚伪的人。

萧统慌忙摇头,“你在说什么?”

凌悔哈的一声冷笑出来,“萱儿不在,你用不着玩这种恶心的把戏!”

萧统嘴角微微扬起,凉音顿起。

“你知道你和本宫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么?”

凌悔眸光亮了起来,他松开自己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终于把这只狼|逼|得扔掉了羊皮!

萧统撑着轮椅扶手想要站起来,却很吃力,他艰难的笑了下,“本宫玩把戏,总会成功。而你……”

萧统摇了摇头,嘲讽凌悔,“你只不过是萱儿的一件玩意儿。她玩腻了,也就会扔掉的!”

凌悔的双手背在身后,俊眸中似有惊痛神色,他紧紧掐住自己的手腕,想要把心中疼痛掩饰得很好。

萧统试图走了两步,可是脚踝始终不听使唤,他急忙扶住石栏,半坐在池子边上。

这样一个动作废了他好大力气,白皙额上密布热汗。

可是他风度如初,淡笑的看向凌悔,一眼看破对方心底那隐藏着的风暴。

雪上加霜,萧统起唇说道,“你也算是个聪明人。本宫骗了全天下,却没能骗倒你!”

凌悔上前一步,怒声回道,“我现在就去告诉萱儿,萱儿也很聪明,她不会被你蒙住多久的!”

凌悔怒瞪萧统,正要转身,却听萧统不着慌不着急的说道,“是么?萱儿的确很聪明。可是即便你告诉了她,她也会选择不信!”

凌悔的动作就僵在了那里。

他回眸,冷对萧统,“你未免太高估你自己了!”

萧统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得十分阴冷。“本宫从来不会高估自己。即便是,那也因为萱儿给了本宫太大的自信了。”

一个男人的自信是来自他身边的女人的。

萱草爱慕萧统,敬仰萧统,依赖萧统。这种深刻的迷恋早已超乎凡人想象。

她会为了萧统这个男人,做一切愚蠢事情。

并且,是毫不犹豫的。

“本宫和萱儿十余年来相依为命。她的心思,本宫最懂。所以,不怕你去对萱儿胡说。”萧统侧眸,看着池子里游动的鱼,笑意浅淡而阴冷。

凌悔深知萧统说得是对的。

那个萱儿,就是这样聪明和糊涂。

凌悔侧了侧身子,他面色阴沉,质问萧统。“为什么你要对她这样?难道你不知道她为你牺牲了多少?你说的相依为命,不过都是好听罢了。你何曾真正心疼过萱儿!”

凌悔的话让萧统听得心惊胆战。

这些言语,他萧统也曾这般对自己吼出来过。

萧统敛起眼中惶错,牵笑,“还是那句话,本宫家事,用不着外人操心!”

听了这话,凌悔手上凝聚起一道力气,他疯狂的想着,如果杀了萧统,让他彻底离开萱草,会不会这一切也都跟着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