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第二十五章 再会薛大人(1/1)

阴翳的天空沉得要滴出水来,凉风阵阵,扫过双颊似是要刮出印子。? ?一身男装的我端坐在马车里,已经许久未以男装示人了,自坠楼那日见过马车中的男子后,我对男子的阳刚之气有了新的领悟。俯瞰天下的霸气,云淡风轻的怡静,典则俊雅的衿贵……这些并不仅仅是靠着装来衬托,而是体现在举手投足之间,如同女子的一颦一笑一样,每一分迷人的美都是源自内涵。

当然,如我这般毫无内涵可言的人,不靠着装靠什么?此刻这身装扮可没少花心思,斗篷无疑是遮挡身形和面容的必备利器。将长贴着头皮绑于后颈,藏进宽大的袍服中,然后顶了一头大卷齐肩假;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偏黄的脂膏抹得蜡黄,两条比毛毛虫还肥大的刀眉,鼻翼上粘着一颗大如鸟屎的长毛黑痣,红唇周围是大卷胡子。小五乍见我这副模样时憋笑竟将脸憋了个通红,看着他想笑不敢笑的样子,我也忍俊不禁,碍于脸上黏黏的胶脂实在是扯得皮痛,也只好憋着。

漪澜坊是锦城有名的私乐坊,来往于此的都是附庸高雅之人,我刚进了大门便有女伶前来接待。被带到雅间兰香轩门外,没来由的一阵紧张,左手紧握腰间的青岚,深呼吸一口气,毅然踏进房中。

绕过镂花曲屏,入目的是珠帘掩映,纱幔飘飞,熏香缭绕;不过这些都成了临窗玉立的那抹紫色身影的点缀。那人负手而立,衣袂轻舞,墨翻飞,如同欲临风归去的仙者。他闻声转过脸,四目相对,电光火石之间同时愣住!阴魂不散呐!赶紧跑!

“不好意思,走错了!”惊慌之余还不忘伪装声音。

“你不想见你姐姐?”

刚转身跑到房门口,脚步生生地顿住,心中泛起涟漪。真的事关我姐姐?可是这家伙怎么会知道我还活着?而且我裹成这个熊样都能被他认出来,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乔装术了,真的有那么差吗?

“那个……你怎么知道我没死?”我小步挪到曲屏边缘,斜着身子探出脑袋,透过散在眼前的卷毛瞄着窗边那可怕的家伙。

“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一阵恶寒,合着又被这家伙摆了一道,果然是好智谋!哼,之前戏弄我的账姑奶奶还没找他算呢,他最好是真的知道我姐姐的下落,不然姑奶奶定要打得他满地找牙!如果打得过他的话。

“这么说薛大人是来抓我的啰?”定了定心神,直起身子,大摇大摆地走出曲屏的阴影,置身于光明之中。窗边的紫影轻动,不疾不徐地走向屋子中间的圆桌旁,站定。

“约你来此自然是为了品茗听曲,请坐。”薛弋抬手摊掌,淡淡的话语滑落,我看着他优雅的举动一时有点怔愣,继而心中疑惑不已,这家伙今天吃错药了?难道他真的知道我姐姐的下落?他又如何知道?脑袋中冒着无数个问号。

我狐疑地看了他片刻,大摇大摆地走到他对面,霸气地拂开斗篷大大咧咧地坐下,抬眸看他,这家伙站着还真是挡光线!光影动了动,他亦掀袍坐下,眼前顿时亮了许多。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无不透着衿贵优雅,跟我粗蛮的举止形成对比。我很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移眸它处。

“大人果真是风雅之人,不过小……鄙人这等粗俗之辈置身于此实在是憋屈得慌。”跟他待在一处能不憋屈么?一想到那日在绮罗香,不免又羞又恼,哪还能平静地面对他。

正说着,房门外传来脚步声,心中一惊,他真的带了人来抓我?我慌忙回头,只见进来的是几个女伶,双手端着托盘踩着莲花步走了过来。她们小心翼翼地将盘中精致的点心和茶水摆好,朝我们倾身拜了拜,一言不地轻轻退了出去。而刚刚惊慌的我,此刻注意力早被桌上的点心勾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那细腻精巧的莲蓉晶饼晶莹剔透,都能隐隐看见橙黄的莲蓉馅;那玲珑小巧的鸳鸯芝麻酥圆润饱满,一粒粒黑白芝麻分裹均匀;那焦黄精美的枕头酥层层分明,散着阵阵酥香;还有鸡粒酥盒和千层莓汁糕。真的是垂涎欲滴啊!再次咽了咽口水。

“上次在听雨轩未能好好品这玉龙含翠,今日可要细细品一品。”对面飘来温润的话语,我赶紧收神,差点忘了对面还坐着某人。抬眸正对上某人的目光,一怔,那双深邃潋滟的眸中闪过一抹亮色,绝对是错觉!

移眸看落他白皙修长如玉笋般的手指,再移眸看自己的手,不禁往袖子里缩了缩。这才想起自己此刻露在外面的肌肤都被我抹得蜡黄,更有一头鸡窝般的卷,毛毛虫一样的浓眉,还有一下巴的卷胡子和鼻翼上的黑痣。再联想到那晚绮罗香的倾城之貌,顿时面上窘。

“咳咳~那个……大人确定今日不会再有毒针毒刀子了吧?”清了清嗓子,抬手抚了抚脸颊边的卷毛。

“说起那日,真是可惜~”他缓缓叹道,伸手执起雕花木垫上的彩釉紫砂茶壶,不疾不徐地倒了两盅茶。可惜?确实是可惜了我那二十两银叶,不过这家伙所可惜的只怕是错失了一网打尽敌人的机会吧!

正要翻白眼,对面的家伙优雅地端起一盅茶轻放在我面前。呃,一时有点不知所措,白眼也没翻成。偷瞄对面道貌岸然的家伙,正唇角微勾地看着我,他什么意思?莫不是我这样子实在滑稽之极,让他这等怡淡如水的家伙也忍不住笑?他最好是憋住了,别喝了口茶喷笑出来,遭殃的可是姑奶奶我。

“那个……大人不是说约鄙人来此品茗听曲么?怎得只有茗没有曲呢?莫不是大人心疼您兜里的叶子?”一想到他半片叶子没花便将我清誉尽毁就气不打一处来,太抠门了!诶?这个好像不是重点。

“太聒噪,何况我与你有重要的事情说。”简单直白。

听他这话总感觉哪里不对,我狐疑地盯着他,就是觉得怪怪的。他口中重要的事莫非真的是有关我姐姐?

“我姐姐?莫非大人真的知道?”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倒是有点相信他是真的知道我姐姐的下落了,并不是为了诓我到此信口瞎说,不禁一阵欣喜。

“这几道点心可是这儿的招牌小食,都是现做的,趁热吃口感更佳。”我欣喜不已地等着他的回答,哪知他置若罔闻,自顾自拿银筷夹了块鸡粒酥盒举在空中说道。害得我注意力也移到那块鸡粒酥盒上,再次咽了咽口水。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顾左右而言他,罢了!他不想说我就是撬开他的嘴也得不到答案,还是先吃我可爱的点心吧。于是乎我也拿起面前的银筷,不成想某人竟是将鸡粒酥盒轻放在了我面前的小碟中,惊得我只差下巴脱臼。这家伙今天真的很不对劲,这反而害得我不禁拘谨起来。

不过在美味的点心面前我仅仅拘谨了那么片刻,没一会功夫本来分量就不多的点心已经统统溜到姑奶奶肚子里去了,反正看对面那家伙道貌岸然品着茶的样子,他断然不会理会这些可爱的点心。这么精致美味的点心可不能浪费了不是!

“你姐姐在我们府上。”

这句话飘来得正是时候,一口茶刚刚滑到喉间,一时岔了气,呛得不行。

“咳咳~你……咳咳说什么?咳咳~我姐姐在你们府上?”我扭到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我就不信他没看见我正喝着茶。

“正是,她情绪不太好,现在也只有见到你才会好转。”薛弋说得一本正经。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过于激动,霍然站起身瞪着他大声问道。

“我若早告诉你,你又当如何?夜探薛府劫人?更何况……”他依旧面色平静,说到最后却顿住了,眼中闪过一抹深色。

“何况什么?”我焦急地问道,隐隐感到不安。

“你姐姐是甘愿留在府上的,本想趁合适的时机带你入府让你们姐妹相聚,谁知你避三哥与我如避蛇蝎一般。”他缓缓放落茶盅,语气温润平淡地说道。听到此处我哪还能冷静,若真如他所说,岂不是这几次他们两兄弟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我入薛府?亏我自作聪明,还那般想方设法地避开他俩!这俩人什么毛病?直接把话说明白会死啊!

“既然如此还请大人带小女子前去与姐姐相见,小女子感激不尽!”定了定心神,我大跨步到桌边向他行了个大礼,此时此刻是真心感谢他告诉我这些,一时难掩心中的激动。真是没想到千辛万苦寻找的姐姐竟在薛府,自己曾两度夜探薛府,与她近在咫尺,又多次与薛家兄弟有纠葛,却是与她缘悭一面!

“你真打算如此威风八面地去见?”薛弋淡淡地扫视我片刻说道。

呃,好像也是,如此丑样还不得把姐姐吓坏?可是总不能再回一趟林之灵吧,此刻我急切地想见到姐姐,一刻也不想再耽误。思量间抬起手相当霸气地扯下大卷胡子,当然,由于过于霸气,所以下一瞬不得不龇牙咧嘴。疼啊!

打理干净后的我恨不得整个儿缩进斗篷里,出了漪澜坊,叮嘱完小五便上了薛弋的马车。一路上没完没了地问了薛弋很多问题,他倒是很不嫌烦地一一作答。当然,他若能好好说话也就不是薛弋了,没有一句话是好好说完的,更让我头疼的是他答话的度,估计蜗牛爬起来都比那快。所以这一路我的双眼可谓相当辛苦,为什么?当然是翻白眼翻得呗!

都还没问出个所以然来竟已到了薛府,不禁再次抑制不住激动,马上就能见到姐姐了!我依然将自己缩在斗篷里,埋头踩着小碎步跟在薛弋身后,双眸紧紧盯着走在我前方的紫色背影。薛府相当大,奴仆也不少,不过一路上只见众奴仆都只是恭恭敬敬地驻足行礼,未出一言。这个现象倒是让我很疑惑,这什么破规矩?

走过两个抄手回廊又穿过两个三进的院子,前面的家伙终于在踏进一个朱漆圆形拱门后停了下来,我微微抬头歪着脑袋环顾四周。脚下的回廊临湖而砌,人工湖并不大,湖水浟湙潋滟。湖周围绕着嶙峋假山,石间点缀着郁郁葱葱修剪塑形的小树;回廊连着青石小径,小径二面微垂着翠绿的凤尾竹,掩映间是回廊尽头的飞檐;临湖的怪石旁倚着一株矮红枫,簇簇红云在丛丛翠绿中格外耀眼。红绿相间,高矮相依,紧凑别致。

让薛弋停下脚步的是那石径上并排疾步走来的两名女婢,梳着一样的双环髻,着一样的水粉对襟窄袖襦裙,容貌姣好却是一脸焦急。

“公子可回来了,凌薇院那边出大事了!”两名女婢驻足在回廊拐角处,匆匆拜了拜,左边那名稍俊俏的女婢焦急地说道。

“出了什么事?”这次薛弋倒是一改他的蜗牛答,急急开口问道,语气隐隐透着阴沉。

“尹夫人怕是不好了……说是想不开寻了短见……”

心头一震,尹夫人?寻了短见?难道是姐姐?想到此忽觉整个世界都在颤动,继而地动山摇几欲崩塌。

“你说什么?哪个尹夫人?”强稳住心神,极力保持冷静,我冷冷地抬头盯着说话的女婢问道。

“这个……”那个女婢闻言一哆嗦,抬眸看着我,双眸在一瞬的诧异之后闪过一丝惊恐,继而慌忙低下头,我想知道的答案止在她紧抿的唇间。她何以诧异?何以惊恐?心往下沉了沉。

“姐姐……”一口气换不过来,双耳嗡鸣,两眼黑,脑袋恍惚。

“小心!这就带你去!”一声疾呼唤回了我些许意识,画面逐渐在我眼前清晰。没想到自己竟是浑身麻,此时正歪在薛弋的肩头,他双手扶着我的左右胳膊。下一瞬周身一寒,身子已至于一团鸷寒的气流中临风而起,四周呼啸而过的景物晃得我眼晕。几个起落飘落在一个院中,院中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女婢男仆,伴随着低低的呜咽声。

那入耳的呜咽声如同寒冽的刀锋,在我心头刮出道道血痕,我抬起微微颤抖的双手捂住耳朵,这声音好讨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屋子,直到刺鼻的血腥气涌入鼻中,大脑才渐渐清醒。倚靠着身边的人踉跄着走进内室,绕过屏风,入眼的是十来个衣着各异的人,在看到那些诊箱后心中明了,这些都是大夫!心中一喜,来得还不晚!

“姐姐~”我慌忙开口,一声哽咽,声如蚊吟。众人闻声回头,表情各异,纷纷退让到一边,有的还对着薛弋躬身作揖。没了遮挡,深处的情形尽收眼底,床边坐着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影,此刻侧对着这边,竟是薛琦。他闻声缓缓转过脸来,那张往日冷俊绝伦的脸此刻拧成一团。

遥遥对上他那寂如死灰的双眸,不禁震住,再也无法移开。直到片刻之后那双眸子泛起一丝涟漪我才重重舒了口气,移眸看向一边,床内的情形被锦帐遮掩,我的双目被锦帐上的斑斑血迹刺痛。帐前正跪坐着一位墨绿锦袍的大夫,似是在为床内的人诊脉。躺在床上的人真的会是姐姐吗?不!绝对不是!

我坚信躺在床上的人不是姐姐,她们口中的尹夫人也只是碰巧姓尹而已,绝对是这样!我姐姐都还未嫁人,怎么可能是什么夫人!尽管心里这样想,但是双腿如同灌铅,无法挪动,我没有勇气过去。身子被身旁的人带着一步步向前,离那个让我感到恐慌的地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蹙眉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半面锦帐,胸中翻涌起一股股寒意,我想挣脱双臂上的手,却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付医吏,情况如何?”

“回禀大人,请恕下官医术乏匮,夫人失血过多,恐已无力回天……”

无力回天……无力回天……不可能!不会是这样的对不对?绝对不会是姐姐,我的姐姐一定好好地呆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正等着我去找她,等着我带她去和爹爹们团聚。

惶恐中挣扎起一丝希望,身子顿时有了力气,我拐掉胳膊上的束缚冲到床前站定,心中翻江倒海。所有的沉重都凝在手臂上,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抬起,一点一点掀开那道屏障。满眼除了血还是血,锦被上床单上还有那凌乱不堪的衣衫上,统统都是。

然而满眼的鲜红并没有让我觉得晕眩,直到看清了那张触目惊心的脸。那张脸上纵横着数个皮肉翻开的伤口,红褐色的血液已然凝结。我用目光临摹着她的轮廓,为何偏偏是这般熟悉?只是一眼,支撑着我心中万斤巨石的最后一根弦嘣的一声断掉,巨石落在心头激起巨浪,如同海啸般席卷我全身。这次我没有倒下,我极力控制住呼吸,因为我感觉到她微弱如游丝的气息了,她还活着!

什么无力回天什么不行了都统统给我滚蛋!我要她活着!对,薛弋不是鬼医的徒弟吗?他定能救她!

“快,快救救他!她还活着!”我转身一把抓住薛弋的胳膊激动地说道,满眼期待地看着他,我相信他一定能救我姐姐,他那么厉害,一定可以的。

“嗯!”他抬手轻捏我的双腕,轻声应道,轻轻的一个字便让我欣喜万分。他拿下我抓在他胳膊上的双手,走到床边站定,掀开锦帐查看。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身形一僵,任是谁见到这样的场面都会震住。

心中一阵绞痛,若真的是自寻短见,姐姐为何要对自己下如此狠手?我更愿意相信是他人所为,若是他人又会是谁?

想到此处我回身看向已起身站立在一旁的薛琦,他正愁眉紧锁地看着帐内,似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黯淡无神的眸子木然轻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那双眸子再次亮了亮,但又在下一瞬变成悲痛,绝望,死寂。他再次木然低眸看向锦帐深处,面如死灰。

我将隐在袖中的双手紧捏成拳,指甲嵌入掌中隐隐作痛,但这点痛依然不及内心绞痛的万分之一。只是刚刚短促地对视,薛琦的神情已刻在我心底,怕是此生都无法再将之抹去。姐姐如此必然跟他有关,无论他们之间生了什么,若是姐姐有个三长两短,我定然不会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