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穆白的整个背心全是一道道的血痕,身上又是血,又是冷汗,还有被踹翻在地时滚了满身的尘土。

一个管事的媳妇一面嘴里小声念着佛,一面小心翼翼地拿剪子剪开他背心上和血肉粘在一起的衣服,最后手都忍不住抖了。周身之人也纷纷转开眼睛,不忍再看,都不知左怀月对那么小一个孩子怎么下得去手。

剪开了衣服,露出来的小身板就更显得凄惨了。那媳妇试着将伤口清理一番,但稍稍一碰穆白的身体,他就无意识地抽搐,一张小脸在昏迷中也扭曲在了一起,便完全动不了手了。

其实穆白疼过了劲儿,倒是奇异地没多大感觉了,整个人似乎晕晕乎乎地浮在了半空中。偶尔有人碰到自己,身上尖锐地痛一下,倒反而给了他一种“我还活着”的感觉。

只是心理上的感觉还是很糟糕。许多晦暗不明的情绪被压抑久了,这时一股脑儿地喷薄而出,让他只想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安安静静地避开所有人呆着。但总有人不让他如愿,耳朵边嗡嗡嗡地有什么声音一直在响,每次将身体缩在一块就被人强硬地拉扯开,后背上的灼烧感越来越明显……

心中的烦躁感越来越强,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完全无能为力的小时候,被整个世界的恶意逼得逃无可逃。虽然回头看时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小孩子的眼中,蚂蚁就成了大象,但童年的恐惧和无助感却始终如影随形。

他想要挥退这些奇形怪状的怪物,却始终不能成功。手脚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潮水般的嗡嗡声又一直在持续,终于,他不堪其扰地睁开了眼睛,像一只被逼到极致的小兽。

睁眼的一瞬间,他的眼中还是赤红色的,随时打算用自己所有的力量,不管不顾地向身边所有的人或物发动攻击。

然后,就看到了南宫清晏,如上一次一般守在他床头。

小小的身影,玉雕般的脸,好看极了的五官。只是这会儿,平日总是清清冷冷的眼中带着完全无法忽略的焦急,眼圈还是红红的。

一时间似乎时间发生了错乱,他回到了上一次昏迷时,又仿佛时光一忽儿地就过去了,南宫一直一直就守在他身边。

纷乱的念头一闪而过,不知为何,心里却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倒是南宫清晏见到他睁开眼,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激动地叫道:“阿白!”

穆白冲他露出了一个有气无力的笑。

他现在整个人向下趴着,脑袋歪向一边,没有意识时还好,现在怎么都觉得不得劲,想要稍稍变换一下姿势,却是稍稍一动弹,背上就开始火辣辣地疼,不由地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南宫清晏忙阻止他:“你先别动,背上都是伤,先将就着趴几日。”

说着,眼圈又更红了几分,却硬是忍住了。

当日眼看穆白伤重,一阵又一阵的冷汗过后,竟然迷迷糊糊地发起烧来。南宫清晏急了眼,让众人将他按好,自己亲自上手,哆哆嗦嗦地清理完上了药,然后就一直守在了他身边。

他心中满是自责。上次穆白昏迷,还能说是对方神出鬼没的没办法,现在在自己家中,竟然莫名就被人打成这样,怎么着都觉得说不过去。特别是自己除了生气,还真不能将罪魁祸首怎么样。

一想到为穆白清理伤口时,即使几个成年人按着手脚,他昏迷中还是整个人都弹起来的模样,南宫清晏心中第一次,起了一种想要让对方也尝一尝这种痛苦的心情。

愤怒于朋友的遭遇,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是后悔几个小时前没有陪着他一起去花园。

闻讯而来的南宫辙和南宫烨只来得及寒暄几句,就被冷着脸的南宫清晏以阿白需要休息为由,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阿白刚刚救了爹爹没多久呢,就因为爹爹被打成这样,实在不想见到爹爹!南宫清晏难得地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压根拒绝理智的回笼。

南宫辙一脸无奈地退了出去。

南宫烨摇摇头:“两天了,还是没消气,大哥,我可完全是被你殃及的。”只能说,大哥的烂桃花,战斗力实在太强。

南宫辙无语道:“你还有心思调侃我,你以为我想吗?”被纠缠了那么多年,明确拒绝过,躲躲藏藏过,自认没给过左怀月任何错觉,他也觉得很冤枉好不好?

南宫烨想了想,献计:“难得晏儿跟阿白这么投缘,要不你索性真的认了阿白做儿子?也许晏儿能开心一点?”

南宫辙道:“这倒完全没问题,本来也就当半个儿子养着呢,只是现在穆白还一身伤地躺在床上,怎么着也得等他伤好了才能说这事儿吧?要不好像是专门为这事儿补偿他一样。”

南宫辙在清安派从来都是操心的大事,多数时候都负责拍板子定主意,细节完全用不着他管。在面对儿子时,却是不能更细心,连带着对穆白的心情也照顾了起来,生怕他误会自己是因为一时愧疚才要收养他。事实上,穆白与儿子投缘,加上本身也招人疼才是主要原因。

只是想到儿子可能一直跟他冷战,南宫辙便是一阵头疼。

南宫烨同情地拍了拍大哥肩膀:“要不,你把左怀月绑出来打一顿,让晏儿在一旁围观?”

南宫辙哭笑不得:“什么馊主意!”

想了想,到底开口:“阿烨,你帮我走一遭,接穆白的父母来一趟风柳城吧。”

南宫烨愣了愣,笑道:“果然还是大哥高明。不过你确定要让他们一来就看到儿子被打成这样?这么着吧,过几天就是十五了,那会儿阿白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我着人接他们来风柳城游览一番,顺道让他们家人见个面。”

南宫辙点头,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

穆白身上的伤看着可怖,倒大多是皮外伤,基本没怎么伤筋动骨。不过因为身体本来还比较虚,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又一下子气得狠了,才伤了些元气,发了一通烧。在床上躺了几天,精神倒马上回复了不少。

倒是南宫清晏明显吓坏了,一个劲儿让他躺着多休息休息,不许多动,怕伤口裂开。

一来二去,把穆白憋得够呛。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眼就到了正月十五,第二日他们便要回清安派了。因为这次意外的受伤,一整个正月穆白竟没有好好出门玩过一次。

两次到风柳城,一次是被卖,一次是穿过整个城池来到舒啸山庄,名副其实的走马观花,竟还完全不知大名鼎鼎的风柳城到底长成什么样,也实在是个遗憾。

于是南宫清晏也终于接受了爹爹的意见,让穆白在元宵夜出去走一走,感受一下风柳城的气氛。

夜色温柔地覆盖下来,风柳城却是人声鼎沸。

一盏盏的花灯照亮了整个城池,各色俱全,让穆白恍然有种回到了前世看满街霓虹的感觉。到处都在猜灯谜,还有人圈了一片地表演杂技,绕城的河中全是大大小小的画舫,更有人抬了几条纸糊的龙灯在闹腾,抬头甩尾间引得围观之人惊呼连连,热闹程度竟是远远超过了大年三十。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孩子们在人缝中挤来挤去,自得其乐地又蹦又跳。小摊小贩也完全没有打烊的意思,精神地吆喝着,时不时那吃食诱惑一下眼神直勾勾的孩童。

穆白一手抓着南宫清晏买给他的点心,一手拿着南宫辙讨好般塞过来的糖葫芦,眼睛则好奇地东看西看,都有点忙不过来了。

直到不经意间,眼神掠过一条暗暗的巷子时,看到了两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具身体的父母,就那么站在灯火阑珊处,极激动,又忐忑地看着他。在发现他注意到他们时,露出了狂喜的表情,随即又显得更加不安了。

说实话,穆白毕竟是一个成年人穿了过来,且前世的整个生命中,父母都处于缺席的状态,偶尔的羡慕有之,却很难产生什么孺慕之情了。更何况,这还是他名义上的父母,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

所以虽然感念原身的父母不容易,也动过回去看看的念头,却总是一再被理智阻住脚步。一开始是刚到清安派,不好显得太多事。后来救了南宫辙,与南宫清晏关系也好多了,但清安派却陷入了内乱,实在没有人可以陪他走一遭,便也只托人带了几次口信,顺道将攒下的一点私房带回去接济一番罢了。

没想到他们却千里迢迢寻了过来。

一时间穆白甚至脑补了很多场景,诸如他们人生地不熟,只是大约听说过自己会在那儿过年,于是风尘仆仆地进了风柳城,到处转悠着,只期望能见到小儿子一面之类。

只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穆白心中一热,逆着人流便迎了过去。南宫清晏一开始不明所以,看到那边站着的似乎有些面熟的妇人时,也下意识地便跟着跑了过去。

他们身后的南宫辙,却是瞬间瞳孔缩了一下。脚步动了动,瞄到那对夫妇身后隐隐约约的人影时,却又不知为何,生生地停了下来。一手放在身后,尽量不显眼地做了几个动作。

几个看起来毫无干系的路人,不动声色地向这边靠拢过来。喧闹的城市中,波涛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