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带着满腹的狐疑和焦虑,许安然静静地跟着那女子走到了一个房间门口,小手有些局促地攥在了一起,走两步便要回头看一下律凌辰是否还站在原地。

因别墅里有地暖,进来便不觉冷,律凌辰便将她的帽子、围巾和手套一并取了下来拿在手里。她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不方便招手,便笑冲她点了一下头。

不知道有多少次,许安然很想放弃往前走,很想跑回去他身边,跟他说,我不想一个人去。亦或是告诉他,她不想来这个地方,她想回家。但每每触及了他期盼的目光之后,她就将心里的念头狠狠地压了回去。

虽然她还不知道,律凌辰带她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她不想将自己懦弱的一面展现出来。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房间门也拉开了,她最后确认了一眼律凌辰还在原地,顿了大概两三秒,才随着那个女子进去。

“嘭”的一声,门合上了,许安然的身体也随之一颤,双脚如同被钉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她蓦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呼吸也在加快。

这是怎么了?

她只当自己是因为对未知事物的好奇与焦虑而如此。

入了这个房间之后,那个女子便也停了脚步。许安然刚想打量一下周围,却发觉那女子似乎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她觉得浑身都有点不自在了,往身后挪了小小一步。

“不用紧张啊,方姨又不会吃了你。”女子嘻嘻一笑,拽过她的手几乎是将她拖着走的。

许安然本是抗拒的,想甩开她,视线触及了房间里的另一女子之后却忘记了反抗,呆愣愣地任由那个女子牵着自己。

“这个就是方姨。”许安然被连拖带拽地拉到了正在弹古筝的女子面前。

见她来了,女子并未立即抬头,素指依旧在挑弄着琴弦,弹着她没听过的曲子。律凌辰说,她弹的是民乐。她来国内的时间还不长,自然是没听过什么民乐的,对古筝也素来没有什么研究,耳朵虽说被这好听的曲子吸引了去,但视线却落在了那女子的身上。

听说,她姓方,大家都叫她方姨。

如此说来,她当是个中年妇人才是,可是若不是离得近了,许安然根本不曾注意到她脸上的细纹,怕是她再退个几步,都要误以为这是个30不到的女人了。

方如意一身素色及地长裙,一头及腰的长发随意地挽起,手指正优雅地拨弄着琴弦。她脸上不饰妆容,许安然却觉得,她的素颜却是格外的美。

她自然不好打破琴音,便随着引她进来的女子站在了一旁,满腹的疑虑都压在了心底,静静地打量着这个中年妇人。她微微低着头,可许安然却觉得,那张脸似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好不容易,一曲闭了。许安然没有反应过来,倒是身边的女子兀自鼓起了掌。

方如意未置一语,缓缓抬了眼却未看许安然,轻声说:“莺儿,去给客人倒茶。”

“好叻。”罗莺爽快答应。

“您……”罗莺去倒茶之后,许安然才缓缓开了口,“我们……是不是见过?”她自然是知道,当着一个不知陌生还是熟悉的人的面问这个问题就有唐突了,但那种异样的熟悉感萦绕在心间,她便下意识地问了出口。

闻言,方如意微微抬眸,却依旧没有看她。长长的睫遮住了眸底的震荡,平复了一下心绪,她不言,只缓缓站起了,向茶案的方向行去。

许安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便硬着头皮跟上了。

坐在茶案前,方如意微微撩了下长裙,然后将垂下来的长发撩到了耳后,低着头开始摆弄起茶具来,整个过程都不曾开口说话,许安然站在一旁局促极了,便开始打量起这个房间的设施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房间很大,这是她的第一印象。这许是她常活动的地方,因着古筝、茶案、睡椅、还有书柜等全都设在了这个房间里。哦,还有书法台,似乎这个方姨兴趣挺广泛的。古筝、典籍、书法等都有所涉猎,过得如同古时未出闺的女子一般。

将房间打量了一圈之后,方如意还不曾开口,许安然觉得有些尴尬了,心里嘀咕着那个什么“莺儿”去倒茶怎么还没回来,若是她回来了怕是气氛就不会这样尴尬了吧。

这样想着,方如意却冷不丁开了口,“你叫许安然?”

许安然一个激灵,“是。”

“多大了?”

“二十了。”末了,她补充道:“虚岁二十一。”

闻言,方如意淡淡地笑了,说:“如果我的孩子还在,应该也有你这么大了。”

许安然身体微微一僵,眼睛凝着方如意,却不见她脸上有丝毫背上,嘴唇张了张,却不知道应该要说什么。只是,心里的那根刺似乎又被人波动了,生疼,可是好奇怪,站在方如意的面前,她竟意外地这般平静。

许是这个女子典雅的气质所致,令她如临幽兰呢?一定是这样的。

“坐吧。”方如意拍了拍身旁的凳子,“闲着没事,我来教你摆弄摆弄茶具吧。”

呃?

许安然疑惑地看着她,“您不是……”她没说完,因为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

方如意却是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是什么?医生?还是病人?”

许安然尴尬,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方如意笑笑,继续煮着茶,将茶具泡好了有序地摆放在了一边,“没事。”摆放完了之后,她又细心地检查一番,确认整齐后才缓缓说道:“曾经,我的确是个病人。”

“什么?”

“失去那个孩子的时候,我也和你现在的状态一样。”方如意没抬眼,轻声地说,“可能母亲和父亲的不同就在这里吧。孩子是两个人的,但孩子若是在未出生时便离去了,更伤心的恐怕是做母亲的。父亲自然也会难过,但毕竟他还不曾感受过这个孩子。而母亲就不一样了,那个孩子从还是个受精卵的时候便与母亲生生相惜了。”

说到这里,她煮茶的动作滞了一下,而后道:“但是,人总要向前看,不是吗?”

许安然坐在一旁,僵了。

她刚刚说了那么大一堆,都是直戳她的心口的。是啊,孩子从刚刚形成时便在她的体内,十个月的时间,都是在母体之中成长,母亲是最早接触到孩子的人。就如刚刚她所说,做父亲的也会难过,但他还不曾体会过那个孩子的存在。也许失去了这个孩子之后,父亲也会痛苦,也会难过,但他照样能上班能吃饭睡觉,但是母亲,却会闷闷不乐好一段时间,哪怕之后又有了孩子,她可能还是忘不掉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

至少,许安然是这样。

一个人的那段时光,她总是会梦到医生给出诊断结果时,梦到自己在手术单上签字时,梦到自己躺在手术台上时,梦到那个冰凉的仪器触及到她的身体时,梦到……梦到那个孩子从自己的身体中流走,化作了一滩血水时……每每梦到,她必然会惊醒,但却接着陷入了不复的梦魇之中。

她很痛苦。

有时候她会想,为什么她不能替那个孩子呢?为什么,她不选择先生下那个孩子呢?但是同时她又知道,以自己当时的和后来的身体状况,她不可能保住那个孩子。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会深深的自责。

她会做噩梦。

梦中,律凌辰原本噙满了初为人父的骄傲与满足的双眼在刹那间变得尽是疮痍,眸中黑浪滔天,问她,然然,你为什么要杀死我们的孩子?然后是医院,手术之后,带着血手套的一声捧着一个装了血的容器,镜片反着蓝光,对她说,这是你的孩子。再便是尹思初,她狰狞地笑,捏住她的脸,说,许安然,你活该!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噩梦惊醒之后,她的额头总是会渗出细密的汗,手会下意识地叠放在小腹上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她会轻轻地唱歌,唱那首,她曾经一听到便会情绪失控的《宝贝》。原来这首歌,除了能够祭奠死去了的宁俞婧,还能祭奠她死去的那个孩子。

“不说这些了,来,你拿着这个,我来教你煮茶。”方如意适时地打断了许安然的思绪,笑着将一些许安然都叫不上名字的小工具递给她,许安然微微张了张唇,还没说话,方如意就一一给她介绍了一番,一来二去,许安然的注意力便被牵着走了。

……

时间不早了,但许安然依然闷着头在摆弄着方如意的茶具,方如意坐在一旁已经全然撒手,眼里噙着笑意看着她,面上平静,实则内心依然汹涌。

她很想叫她真正的名字,多乐,宁多乐。

她没有告诉她,她之所以走出了那段满是阴霾的时光,是因为她的小姑子,也就是宁长渊的妹妹宁俞婧告诉她,多乐被掉包了,死的那个女婴不是多乐,多乐有极大的可能还活着。

宁俞婧对她说,如意,你一定要坚强。如果多乐真的还活着,也许只有你能保护她了。

二十年前,她怀胎十月诞下了一个女婴,因她身体一直不好,生下了孩子之后足足昏睡了整整一天,醒来后浑身也如同散架了似的。但是,她依然满怀着对孩子的期待,请求护士将孩子抱给她看看。

护士不忍,想要如实告知却被宁俞婧阻止了。天知道,方如意有多么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怀上孩子的头几个月,她就开始日日读一些母婴书,上准妈妈培训班,也学了许多童谣来唱给肚中的小宝宝听。后来显怀了,她的孕吐反应也极其严重,宁俞婧便经常抽了时间来陪这个大嫂。虽然方如意的存在对大哥宁长渊而言可有可无,但同为女人,她是很喜欢这个大嫂的,并且,她肚中有了大哥的骨肉,有了宁家的血脉。

也就是那段时间,方如意抚摸着日渐变大的肚子,目光柔和地哼唱着那首《宝贝》。

她对这个孩子的喜爱和期待,宁俞婧都是看在眼里的。但那个孩子,终究是没能保住,出生不到一个星期便夭折了。

然后,方如意便崩溃了。

因着顾及到了宁氏的声誉,宁长渊便将方如意软禁了起来,也找来了信得过的知名的心理医生给她诊治。方如意是深爱着宁长渊的,但宁长渊却对她不管不问,她用了手段怀上了这个孩子之后,好不容易才看到宁长渊和她之间有了希冀,她更是将所有的希望就寄托在了这个孩子身上,却没想到,孩子夭折了,她和宁长渊的关系彻底降到了冰点。

这令她何其崩溃?丈夫不管不问,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丈夫非但不疼她安慰她,反而将她软禁了起来,一软禁就是二十年。

还好,有宁俞婧。

宁俞婧也是有任务经验的人,虽说她也是宁氏的,但却极其厌恶为了名利的买卖和杀戮。她自然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大哥与骇人听闻的“画境”一案有着莫大的关系,更是知道,他们亲手策划了律氏灭门一事。她救了当时只有四岁的律凌辰,却救不了尚未足月的宁多乐。当时,聂湃对宁俞婧已经有了深深的爱慕之心,聂宁两家也有了联姻的趋势,宁俞婧索性顺水推舟,利用了聂湃对她的感情套出了“画境”案件中惨绝人寰的“圣婴”计划。

画境,主要以西方的名画为主。在西方,刚出生的耶稣基督便被称作“圣婴”。“圣婴”计划是一项极其漫长的计划,由聂氏一手筹谋,借由控制合作伙伴的孩子作为筹码,一旦他们有了不利于自己的动作便借这个孩子来压制他们。这个“圣婴”,便是聂氏的王牌,只可惜从伊始便没有一个成功。

最早时,律家便有一个女婴如此,但后来却莫名失踪,导致聂湃的父辈功亏一篑。再到后面的宁多乐,却不想她一出生便夭折了。

但宁俞婧关心的并不是这些,她只是因着这一事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宁多乐,会不会是被掉包了?如果真的是被掉包了,会是被谁掉包了?

因着这一大胆猜测,宁俞婧也借此给了方如意希望,她告诉她,多乐极有可能还活着,那个死去的女婴是被掉包的!并要她一定要坚强起来,如果多乐还活着,聂氏一定还对她虎视眈眈,大哥因着明面上的关系不好同聂氏摊牌,那么能保护多乐的,只有她这个做母亲的了。

这样一来,方如意便有了新的动力。她只要想到孩子还活着,便想着还有机会见到的。这成了她在暗无天日的软禁生活中,最大的希冀了。

再后来,宁俞婧意外死亡,方如意打听到她是为了救一个孩子,又联系到了宁俞婧当时正蛰伏在律凌辰身边,这令她的心脏又悬了起来。因为,律凌辰若是知道了多乐是他灭门仇人的女儿,那多乐的命途便堪忧了。

思绪及此时,方如意不由感叹造化弄人。思及门外的男人时,她的内心复杂无比。

“呀,是这样吗?”终于沏好了一杯茶,看着茶的色泽似乎与方如意先前煮的相差无几,心中满满都是成就感,伸手便要去端,却不小心被溢满了的茶烫了手。

方如意心里一紧,忙拉过她的手细细看,“怎么样?有没有烫伤?”

见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竟如此紧张自己,许安然觉得心里有点暖,又因着刚才自己的笨拙而略显局促,摇摇头,“不碍事。”

仔细瞧了半天,看她的手指只是微微红肿了些,方如意便叫了罗莺拿来了药膏。

罗莺一如既往地嬉笑着,“方姨,您的手还要弄茶呢,我来给她上药吧。”

弄得许安然连连推脱,“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生怕太过于热情吓到了许安然,方如意想了一下,便拿过罗莺手里的药膏递给许安然,轻声说:“莺儿,你去拿些温水来。”

“好叻。”

许安然自己在手指上涂了点药膏之后,凉凉的感觉顿时蔓延了之间,不一会儿,药膏便被吸收了,这时罗莺正巧也端来了温水,放在一边。方如意便提醒许安然道:“洗一下手吧。”

许安然照做。

“好些了吗?”

许安然连连点头,还有些尴尬地说:“不好意思啊。”

“没事,第一次有些生疏也正常。”方如意淡淡地说,又将刚刚烫了她手的那一小杯茶倒掉了,自己亲自沏了茶,而后说:“茶添七分便可,留了余地。”浅绿色的液体上漂浮着未被过滤网过滤掉的点点茶叶,打了个旋儿之后便沉了底,方如意端起后至唇边微抿了一口,眉头一觑。

“怎么样?”许安然有些紧张地问。

沉默了大概有半分钟之后,方如意将杯中茶水饮尽,轻咳了一声,“茶叶放得有些多了,味有点涩,其它都挺好。”

“是吗?”许安然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这回她学聪明了,只添了七分,才不至于又烫了手。

方如意看着她的模样,心中酸涩,眼眶也有些红了。咬了咬牙,强压下某些念头之后,她转过头起了身,叫罗莺,“莺儿,我有些累了。”

闻言,许安然顾不得品自己煮的茶了,忙站起,朝着方如意微微欠了下身,真诚地道:“辛苦您了,方姨。”

方如意没有回头看她,视线有些模糊了,便侧着头微微点头,道:“下次想来的时候自己来就可以,提早告诉莺丫头一声。”而后对罗莺说,“送客吧。”

……

在里面的时候,许安然专注于听方如意讲解茶道,几乎要把律凌辰在外等她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出了门,她才蓦地想起,赶忙去看她离开时他站的地方,竟然没有人,她吓了一跳,也顾不得罗莺还在旁边了,立刻跑上前去。

“凌辰?”

看不到他,她有些急了,到处扫视着也不见他的身影。

不是说好了,会在这里等他的吗?难道,他真的要把她留在这里?

不,凌辰不会这么对她的。

这样想着,许安然便冲出了大门,罗莺见状,急得在后面叫她。

听到了罗莺的叫声,正蹲在外面院子里不知在做什么的律凌辰回了头,许安然就冒冒失失地闯进了他的视线,外面的温度不比里面,他看到她一出来就冻得直缩脖子,便站起了身走向她,将手里的围巾给她戴上,“怎么跑出来了?”

他的手指还余留着室内空调的温度,应该是刚出来不久,而她又那么恰好地在他出门的空档出来了。

许安然在想,她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患得患失了?他不是说过会等她的吗?他向来言出必行,又怎会抛下她?

思及,她便默默地将真正的心思压了回去,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轻声说:“没事,我们回家吧。”

律凌辰微微愣了片刻,笑着伸手抚摸着她的后脑勺,低低地道:“好,我们回家。”

……

别墅二楼的卧室,方如意站在窗帘后看着律凌辰和许安然离开的背影,一只手攥紧了窗帘,一只手掩着唇,泣不成声。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