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今儿是妹妹大好的日子,可不能掉泪,要是把妆都哭花了,那可怎么好!”婉嘉一边儿说着,一边儿拽拽富察氏的衣角,又顺手塞了条帕子给明月,可她自己的泪却也终是没忍住,扑簌簌掉了下来。

今日是明月进宫的日子,虽然只是个妃子,可好歹也是人生大事,钦天监里一早就看好的吉日,一应礼节规矩也按着新婚出阁的规矩来。

明月还不到四更天就被人拉了起来,梳洗打扮,跟亲人话别。毕竟一入宫门深似海,再想像以前一样跟家人亲密相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明月原本就明艳皎洁的脸庞在大红凤舞九天的喜服映衬下,更显得光彩照人,腮上盈盈滑落的晶莹泪珠,让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只是这大喜的日子,却不同于民间的嫁娶,落泪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当着内务府派来的嬷嬷的面,可更是要不得。

虽说这些嬷嬷都被自家打点好了,有几个更是郭络罗氏和富察氏旗下的奴才,可这大喜的日子,谁不想讨个好彩头儿呢,若是因着自己的一时忘情,给明月招来什么晦气,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富察氏擦擦眼角的泪水,强自笑道:“额娘没事,额娘只是高兴呢。月儿最是个贴心懂事的,以后进了宫,若有什么事,可一定得跟家里说,不许瞒着。”

“瞧额娘说得,就妹妹贴心懂事,我们就都是隔着肚皮的了,哎哟,咱们可真憋屈!”婉嘉一边儿笑一边儿推了富察氏一把。富察氏方才的话虽是心疼女儿,可叫外人听了,却也是不合规矩的。婉嘉借着玩笑,轻轻遮过了,这才将一旁朱红雕漆花开富贵的托盘端了过来。

“妹妹是个好的,额娘就只管放心吧。过两天我就给宫里递牌子,到时候儿额娘就跟我一起进宫去瞧瞧妹妹,可好?”

“胡说,哪有还没出阁,娘家就想着怎么探望的!再说,咱们这么急吼吼地进宫去,知道的是咱们心疼闺女,不知道的,还只当咱们姑奶奶在宫里出了什么事儿。哪有这样的规矩!就是叫宫里的贵人们知道了,也是要厌烦的!”戴佳氏一边儿说着,一边儿拄着拐棍儿走了进来,人还没到,就先驳了婉嘉一句。

要搁在以前,戴佳氏是万万不会驳了婉嘉面子的,她捧着这个尊贵的郡主媳妇儿还来不及呢,又哪里会出言无状,惹她不痛快!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自家可不是当初那个简单的要依附着婉嘉郡主的额驸家人了。

有了儿子那个从一品的大员,孙子那个和硕额驸以及孙女这个后宫最尊贵的妃子,她的腰板儿如今可是挺得比谁都直。

毕竟是个长辈,又是明月的好日子,婉嘉不想再生什么事端,便只轻轻一笑,低下头去忙明月要随身带进宫的物品了。虽然嫁妆昨日便已经吹吹打打,在满京城未嫁少女欣羡的目光中送进宫去了,可哪个嫁娘新婚之日是空着手的呢?不是说手里抱着的苹果,而是陪嫁的人带着的大包小裹儿。虽然明月这是嫁进皇宫,按例是不能带贴身丫头仆从的,可礼不能废。内务府派来的嬷嬷们,除了提醒规矩,照应新人,也就把这个差事一并兼任了,当然,那喜封儿也是丰厚的,让这些见识过大场面的嬷嬷也乐得合不上嘴,吉祥话儿从进门儿起,便没断过!

只是,婉嘉不想计较,明月却不是个吃亏的性子。在她的心里,婉嘉才是她的亲人,这戴佳氏,早先帮着大房欺负他们,如今见自家的日子红火了,又跑出来沾光不算,这大喜的日子竟然还来添堵。婉嘉的话只是玩笑,想着给自己和额娘宽心罢了,到她嘴里,竟上纲上线儿,她还真当自个儿是盘儿菜了!

“亲戚亲戚,越走才越亲热,越贴心。女儿进了宫,也永远都是额娘的女儿,嫂嫂的妹妹,既然有入宫请安这一说,额娘和嫂嫂还是要多多来瞧我才好,要不,我一个人在那里,怪闷的。就是至亲骨肉,也没得疏远了,不亲近了。”明月一边笑着,一边瞥了戴佳氏一眼。

婉嘉一瞧明月的脸色,就知道这个小姑奶奶被踩到了尾巴,必定是要说话的,赶忙指挥着几个丫头上前给她整理衣饰,手下又暗暗用力,示意她少说几句。毕竟是她的好日子,婉嘉可不希望因着自己,给明月的未来蒙上什么心理阴影。

要说这人和人还真是没法儿比,戴佳氏身为明月的亲祖母,却对这个孙女儿并不是多上心,如今都天色微曦了才露面儿,也不过是来打个花胡哨儿,走个过场儿罢了。若不是外头还有不少至交亲友可以供她显摆,明月都怀疑她到底会不会来。

而婉嘉虽说只是自己的嫂子,跟自己并无一丝血缘亲情在,却对她真心好。不仅事事以她为先,替她打算,这大喜的日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戴佳氏这毫无道理的反驳挑衅,也只悄悄按捺忍下。

只是她越是这样,明月便越是看不得她受气吃亏。堂堂亲王之女,皇家货真价实的郡主,又哪里是戴佳氏这么一个泼皮破落户儿能够奚落的!

“再者说了,嫂嫂身为郡主,进宫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本就是份内的事,谁敢驳斥嫂嫂的孝心呢。至于妹妹,不过是沾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光儿,若是嫂嫂连这顺水的人情都不做,那也不是我的好嫂嫂了。”

明月话未说完,戴佳氏的脸色已是大变。方才只顾得意,竟把这茬儿给忘了,想想进宫请安的好处,那满宫里的花团锦簇,锦绣辉煌不算,单单是上头赏下来的赏赐,也不是个小数儿,那可都是有钱都没处儿买的好东西啊。如今她悔不当初,真不该图一时嘴上的痛快,把这两个小姑奶奶给得罪了,可别把以后的好处给说没了。

戴佳氏这边儿正盘算着怎么描补描补,那边儿明月又开了口:“莺儿和燕儿跟了我一场,可惜如今我要进宫,喝不上你们的喜酒了。我屋子里的东西,就都给了你们吧,就算我给你们的嫁妆。若还有差的,就有劳嫂嫂和额娘,给她们添补上,总得要让她们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我才能安心。”

这样的小事,富察氏和婉嘉自是满口的答应着,只是一旁的戴佳氏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明月的屋子,别说一般人家的小姐,就是做公主的闺房,只怕也是够格儿的,如今就全便宜了那两个下贱的丫头,她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戴佳氏还想再开口说点儿什么,至不济,打着留个念想儿的旗号,留下几件东西也是好的啊。一旁的富察氏赶忙给二太太和四太太使了个眼色,乌雅氏和瓜尔佳氏一左一右地上来架住了她的胳膊:“老太太快别只顾着说话了,外头宾客都伸长了脖子等着老太太呐,都说,这戴佳氏的老封君是怎么教养孙女儿的,一个个都调理的水葱儿似的,要跟您老请安取经呐!”

一阵子吹捧得戴佳氏不知道天高地厚,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往前边儿去了。

屋子里的众人都忍不住长吁一口气,连婉嘉和富察氏都不例外。这戴佳氏的身份年纪摆在这里,虽然两人都不必怕她,可真要跟她计较两句,别说冲了明月的好日子,就是外头议论起来,也不好听啊。

“明知道老太太抠门儿,你还这么呕她,前儿个如玉添妆,老太太才送了那么点子东西,你这一出手就是一屋子的好东西,她不肉疼才怪!”婉嘉笑着戳了她一下。

之前如玉添妆,因着圣旨已下,内务府的嬷嬷整日里守着,连带着这郡主府也给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明月别说去喝喜酒沾喜气儿,就是想在如玉出嫁前接她过来玩儿两天,说说话都不行。只能派人收拾出一大堆的贺礼去给她添妆。

原想着毕竟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孙女儿,嫁得又是当朝权贵的嫡长子,纳兰成德也是个英俊上进的,老太太怎么也得多多的给些添妆,好好拢住这一门亲戚才是。

不想当日送礼的人回来说,老太太添上去的东西可真是寒碜,别说是给娘家侄孙女儿了,就是打发丫头都不见得体面。

众人都猜测,是不是之前戴佳氏给明月添妆,亏得狠了,如今实在是掏不出好东西来了?明月知道后只是叫屈,虽说老太太给她添妆极为丰厚,可也不至于伤筋动骨,连亲戚间人情往来的脸面都不顾了吧。

还是婉嘉一语中的——既然明月都要入宫为妃了,那老太太还需整日钻营,攀援富贵吗?在老太太的眼里,她就是富贵!如今,风水轮流转,也是她该享受享受被人追捧,受人恭维的滋味儿了!

明月对这个戴佳氏一阵无语,只是还是再三地叮嘱着额娘和婉嘉,一定要看好了戴佳氏,别叫她在外头给她捅出什么幺蛾子来。她可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康熙的时候儿,他评论后宫那些女人时不屑的话呢:“这京城里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皇亲国戚,多少人连皇宫的宫墙都没见过,却也好意思封自个儿一个国丈国舅的名头儿,真要追究起来,也不过是自家闺女在宫里做了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庶妃,只怕皇上连她长什么样儿,叫什么都不知道呢!”

虽说她如今有封号,有位分,跟他也有感情在,可若是家里人不知检点,在外头胡吹海侃,真进了他的耳朵,也够自己喝一壶的。若是因着这些不相干的人落了什么不是,她可不要亏死了。

“你放心,老太太糊涂了,我们可不糊涂。如今咱们跟老宅的情分怎样,外头可都瞧着呢,她要真管不住自己那张招灾惹祸的嘴,额娘不介意亲自在一边儿侍奉着,或者直接就接到盛京去,看她还怎么在外头给你招祸。”

富察氏一边儿安慰她,让她宽心,一边儿从婉嘉手中的雕漆朱红托盘儿上拈起一块绣着龙凤呈祥的捧金双喜字瑞云满地大红盖头,原本这盖头应该是由这家里最尊贵,最体面的老人给盖上的,只是戴佳氏人老背晦,一会儿不找出点儿不济来就难受,还是趁早儿让富察氏给盖上是正经。

更何况,时辰也是来不及了,富察氏身为明月和明尚的母亲,丈夫又是从一品的大员,这身份地位,可一点儿都不比戴佳氏低,由她来盖,才正合明月的心意呢。

只是,哪里用得富察氏亲自看着呢,倒是后一句可行,到了盛京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儿,直接让她在后宅荣养就好。若是在京城,还真说不准哪天就冒出个不长眼的,奉承她两句,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火红的盖头一落,明月头上双层碧玺东珠金凤冠便被盖住了,只余两条万福万寿,双喜如意的飘带在外头。

明月的心,也随着这顶盖头,忽的沉了下去,就要一个人去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了,她的未来,会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