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见皇后只是沉吟着没有反对,孝庄心里倒是对她又高看了一眼。毕竟是自小教导好的大家闺秀,那“四全姑娘”的名号也不叫着玩儿的,这些个轻重,还是拎得轻的,只是被那起子刁奴撺掇着,这才处事失了分寸。

孝庄心里暗暗得意,姜还是老的辣,要不是她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及时处置了那个老刁奴,皇后还不知会在她的怂恿下做出什么不着调的事来。

她心中畅快,面上也更加和蔼,看着顺眼的郭络罗氏如今算是成功安抚下了,不知旁边这个娇娇弱弱的又是哪家的姑娘,今日一发安顿好了,也算没白出来一趟。

虽说她很瞧不上这个丫头柔弱娇媚的汉女做派,可不喜欢大不了到时候指婚出去就好,眼不见心不烦。左右皇帝这次想要大规模地给有功将士指婚,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能给皇帝的赐婚大计出份力,也算她的福气了。

见太皇太后垂问,如玉忙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待直起腰来,这才微微敛目,规规矩矩地回话。

孝庄瞧着她一丝不苟地行礼请安,心中对她的印象一时大为改观——毕竟是大家姑娘,礼数是再周全没有的,方才皇后挑剔人家规矩不好,冲撞了她,果然是好没道理。虽然身子弱些,可富贵人家的姑娘,也难免身子娇贵些,倒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好生调理着,哪个豪门大户还掏不起媳妇儿的补药钱不成。这样一看,倒也是个难得的。

只是,当她听着这丫头口中“戴佳氏”三个字的时候,还是怔了一下儿,戴佳氏?哪个戴佳氏?

方才皇后这里闹得她脑仁疼,也没留神细看她们身上挂着的牌子,如今有了疑问,自是要好生瞧个清楚的。借着拉着那个丫头的手显示慈爱的工夫,孝庄仔细打量着她身上的挂着的牌子,“满洲镶黄旗司库卓奇之女戴佳氏”几个字,她的眼皮一跳,这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一个小小的七品司库原本是怎么也不会在她脑海里留下什么印象的,可惜当年戴佳氏的事情闹得着实不小,那份冷血薄情的小人嘴脸,便是她这个恨不得苏克萨哈断子绝孙的人都觉得恶心不已,便也难得的没有再出手。没想到,今天竟然让她在这里见着了苏克萨哈的后人。

她的目光倏然变冷,再望向如玉的目光也满是挑剔,刚刚有了些好转的印象再一次急转直下,恨屋及乌,如玉的一切在她的眼里全都成了短处。

在孝庄悄悄打量如玉胸前的绿头牌的时候,明月心中便是一个咯噔,当日她也曾问过如玉,为何她胸前的牌子是“司库卓奇之女”,而不是“二等精奇尼哈番爱音塔穆之孙女”?要知道她祖父的官爵比父亲高了可不止一星半点儿,说出去也更体面些。从来只听说写出身都是拣着家里官爵最高的那个人写,可没听说故意压低自个儿出身的。

当时如玉曾说,左右是想着要撂牌子的,绿头牌上写什么又有什么打紧。她又没想着去抓尖儿要强,连卓奇的这份“光”,她都避之唯恐不及,又哪里肯为了一时的好看,再跟那个所谓的“祖父”扯上什么关系。更何况,祖父的官爵更耀眼,可也更容易打了某些人的眼,而一个小小的七品司库,却是轻易不会有人记得,便是真有个什么,也更方便她蒙混过关不是。

不想,今日却正正地撞进了某些“有心人”的眼里,如玉这次,只怕没那么容易过关吧。不过,想想如玉自进到这坤宁宫,一举一动也都是紧守着规矩的,孝庄方才还开口夸她规矩好,想必这时候儿也不会自个儿打自个儿嘴巴吧。

“我当是谁,原来是爱音塔穆的孙女儿,果然是出身不凡。若你外祖还活着,这届秀女里,可是以你的出身最为尊贵的,便是皇后跟前儿,也不差什么,只是可惜啊——”孝庄的面容冷肃,看得明月更是忐忑,看来这回是瞒不过去了,这个孝庄,果然不是凡人,只一眼就记起了如玉的出身,这里头的恩怨,可不是如玉服个软儿就能过去的了。

一听眼前的人提到了自己的外祖父,如玉的眼圈儿早就红了,只死死咬着嘴唇,说什么都不肯让那泪珠儿落下来。主子跟前儿落泪可是大罪,更何况这还是在皇后宫里,而这位贤良的皇后又恰恰有了身孕,还好巧不巧的“身子不适”,若是这时候掉了泪,不仅没人会同情她,相反,她们还会说她是故意在这里嚎丧,有意冲撞皇后和小阿哥,“其心可诛”!

她这副努力隐忍,犹如梨花带雨般楚楚可怜又带着几分倔强的神情落在孝庄的眼里,令她更为厌恶。狐媚子就是狐媚子,一举一动都带着狐媚模样儿。

自从当年皇太极的宸妃海兰珠和儿子的宝贝皇贵妃董鄂妃之后,她对柔弱娇俏的汉女做派极为厌恶,如玉此时的神情落在她的眼底,可谓是刺儿了她的眼,更扎坏了她的心——这分明就是海兰珠和董鄂氏那两个贱人的翻版嘛!

看着孝庄阴沉不定的目光,如玉倒也坦荡,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都到了这个时候,就是怕也是无用的,她心里只是惭愧,因为自己,又平白的让地下的外祖父和母亲蒙羞,是她不孝了。

她原本就没有入宫争宠的手段,太皇太后这么厌恶她,大不了直接撂了她的牌子,倒正可以以此考验一下纳兰成德对她的感情。若是只因为她被撂了牌子,只因为没有得到皇上的赐婚,就看轻了她,甚至动摇了之前的初衷,那也算她戴佳如玉瞎了眼,看错了人。对她来说,早看清他的嘴脸,可比几年甚至几十年之后再醒悟过来,却青春已逝,白白蹉跎了岁月要幸运得多呢。

“原来玉儿的祖父身上竟还有着二等精奇尼哈番的爵位,倒是我眼拙了,平白地辱没了玉妹妹,这样的出身,可不是连我都被比下去了。”从太皇太后出现到现在,皇后总算是抓住了如玉的痛脚。

虽然她一早就打好了拉拢戴佳氏的主意,可只单单是拉拢,这人未必识趣不说,还要她费心思量不少,倒不如又打又拉,让她知道,自己既能把她捧起来,也能把她踩进尘埃里,若不老实听话,她随时都能将她贬如尘埃。

而太皇太后如今的反应,更是帮了她一个大忙,在这个皇宫里,她戴佳如玉已经得罪了太皇太后,为她所不容了,若是再得罪了自己这个正宫皇后,她还想有好日子过吗?就算不为别的,只为了以后的日子过的舒坦些,她也得抱紧自己这个皇后的大腿,对她惟命是从。

玉儿?玉妹妹?听着这两个称呼,孝庄心头一阵恍惚,多少年了,她有多少年没听人这样称呼她了?不,这样的称呼不是用在她身上的,她如今是这大清朝最最尊贵的太皇太后,谁敢如此悖逆无礼?这些称呼是叫眼前这个妖乔娇弱的美人儿的,只是,她也配?!

“如玉不敢当皇后娘娘如此抬爱,更不敢有什么非分的念头儿。皇后娘娘是那天上尊贵的凤凰,哪里是如玉一只小小云雀能够攀附的,还请娘娘慎言。”如玉不卑不亢地对着皇后行了个礼,她哪里听不出皇后话里有意的挑拨,只是,她又没有入宫争宠的打算,就算她再怎么挑拨打压,她也是不惧的。

所谓无欲则刚,左右她又没什么攀龙附凤的想法,太皇太后就算再怎么厌恶她,刚刚还亲口夸赞过的人,也不好转眼就要打要杀,既然性命无碍,其他的,她也懒得计较,都随她去吧。

“如玉?戴佳如玉?”孝庄心里轻轻咀嚼着这个名字,原来苏克萨哈的外孙女儿叫如玉,倒是个好名字,只可惜,当年那个一口一声喊着她玉儿的人,便是折在苏克萨哈的手里,开棺戮尸,削爵,撤庙享,黜宗室,籍财产入官,如今连个身后人都没有。

如玉如玉,就算再怎么“如”,也终究不是那块“玉”。她愤恨不平的看着戴佳如玉,多尔衮什么都没有了,凭什么苏克萨哈这个小人却还有身后人在!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一旁的苏茉儿见她一直在走神儿,忍不住开口将她从沉思中唤醒。底下还有两个秀女在那里站着呐,总不好就这么晾着人家吧。她也知道眼前这个戴佳氏怕是触了主子的霉头,可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八旗贵女,再怎么着,也不能跟她们两个小丫头为难啊,否则传出去也要被人讥笑气量狭小。

孝庄被苏茉儿一唤,立时回过神儿来,“好巧的嘴儿,被你们这么一夸,我都舍不得让你们走了。”

明月和如玉心中一凛,什么叫舍不得让她们走了?若说是把明月留在皇家,倒勉强能对得上,可如玉又怎么说?她们可是一早就做好了指婚的准备,就等着皇上下旨,跟纳兰成德完婚了。

如今太皇太后开口就是舍不得让她们走,莫不是存了让她入宫伴驾的心思?可她方才眼中的厌恶,也是□□裸一点儿都不带掩饰的。明明心里把如玉恨之入骨,还偏偏要把她留在身边儿,她老人家安的是什么心?

如玉和容若的幸福,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极为脆弱。去留都只在孝庄的一念之间,若她真打了故意为难如玉,折磨如玉的念头,真的留下了她,只怕康熙也不好为了一个小小的秀女驳了她这个皇祖母的脸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