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咸阳宫建筑华美,巍峨庄严,处处都有妙趣。秦国历经多年艰辛,才造出了这么一座华美宫殿,秦始皇攻破六国后,鼎铛玉石、金块珠砾,便都如流水般地涌|向了这座宫殿,妆点得尽善尽美。大汉立国百多年来,对这座宫殿的维护保养也是十分精心,力求无破砖蔽瓦,现盛景国威。只可惜宫殿大了,毕竟人力不逮,花费又甚巨,对那些不甚重要、又不常住人的地方,总要有那么几分疏心的。

椒房宫后面、距离玉藻宫不远处,便有一处上了锁的院子,是旧时宫里一些德高望重的姑姑养老的地方,后来有几十年没有住人,便荒废在了那里。因着建筑修得好,如今外表还保持着完整,可是院内已杂草丛生、树木枝叶凋敝,瞧着总有几分吓人,是以门上虽只虚挂着一把铜锁,却鲜少有人进到里面去。

春华行至门前,瞧着四处无人,便推门走了进去。她轻车熟路地越过杂草丛生的院子,上了木头搭建的外廊,行至一扇门前,轻轻敲了敲:“阿姊可在?”

顷时门开,青杳正立在门前,蛾眉微蹙:“可是来了?我正要去找你。”

春华点了点头,露出哀戚神色:“阿姊……可是问出来了?”

她虽是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青杳果然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不出所料。”

春华顿时激动起来,咬着嘴唇便要往里面冲。青杳没来得及制止,却有两名小黄门从里头出来,见状伸手一拦,好声好气地道:“姑姑还是莫进去了为妙,实在不是姑姑应当瞧的哩!”

春华拿眼瞧着青杳,青杳叹口气道:“你此时进去又有何用?不过是徒增愤恨伤悲。”

春华嘶声道:“难道我不该恨他?”

“人家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如今就算是去了,又能顶个什么用?白白拿一条命送掉算了,春草的仇又谁来给报?不如隐忍这么一时,且有了力气再报复。”青杳劝道,“我已问出了动手人的名姓,过会儿回了公主,定然会为你做主。你且忍忍罢!”

春华呆立半晌,喃喃道:“忍?凭什么就要我忍!”

“凭你就是个宫女子,是个奴婢!为奴为婢的人,不能忍就是个死!”青杳说着,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春华惨笑道:“这话连你自个儿都说服不了罢?又怎么能拿来说别人?好,我听你的,此刻且忍着……”

她深吸一口气,闻到了空气里令人作呕的味道,脸色不禁一变,又强忍着出了门。青杳在这里呆了一夜,也不知是如何受得的……念头一转,对青杳又添了两分感激。行至门外,便道:“麻烦阿姊替我首尾了。方才春雨来告诉我……”便将春雨对她说的话,原样又说了一遍。

青杳听了,只是冷笑:“打量着公主的出身,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蹦出来了!好歹没敢在我面前作妖,若是来了,非要让她脱两层皮不可。”一步踏出房门,又去了血腥气,微笑道:“我们且去公主面前复命罢。”

两人一前一后,紧紧相随。阳光下褪了煞气怨气,俨然又是之前那一双年少青春、风华正茂的女婢。

刘颐找了春华二人来,问的便是这事的结果。她向来性左,胆子也大,死人并非没见过,还曾亲手宰杀过猪羊,若论血腥,倒是丁点儿也不怕的。只是昨日发生的事太过匪夷所思,以刘颐之胆大,思及春华曾用碰过死尸的手转眼为她擦背,心头也是有些惊骇的。而春华身经惨烈之事,却能将恨意压在心底,转眼便笑语盈盈地前来服侍她,谋划策略无一不周,细细想来,又让人心底多了几分钦佩。

前些日子方才在朝堂上挥斥方遒的意气,至此才显出了它泡沫般的虚影,就此破碎。她之前虽是一介村姑,却最是自负不过,进宫以后,更是将这点聪明自负牢牢抱在手里,只把天下人都当作傻|子,唯有自己心志清明。哪怕曾有过点滴佩服,却也压在了心头,只以为自己无处不比别人强劲。

她本不爱受规矩束缚,更不爱读书认字,可是偏偏处在这深宫中,只有自己在学道上展露的天赋才能让别人眼中多那么几分钦佩,多那么几分敬重,便也只好咬牙坚守下去。什么要为阿父争光,什么要护着阿弟长大,这些念头不过花间露水,一遇晨曦便蒸发了去。真正支持她咬牙坚持下来的,难道还不是她心底的那点傲慢么?

可是昨日发生的事情,却让她如受当头棒喝,如梦初醒了一回。青杳与春华言谈之中,几乎令她无从插嘴,那些一点点展露在眼前的东西,不过是这深宫一角。咸阳宫|内有数千名宫人,青杳春华也不过是她们当中一员……这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个青杳与春华呢?又有多少名身负才能之人,是她眼所未见的呢?

而出身卑贱的青杳等人,竟就有着如此才能,当日在朝堂上被她当面呵斥的众臣,又岂是庸碌之辈!她看似意气风发,做了大事,实则井底观天,愚钝之极……

刘颐心里惭愧至极。把天下人当傻|子,殊不知天下人把自己才看作傻|子!往日里吃再多明嘲暗讽,她都能扬着头堂堂正正地做自己的人,可如今不过是受了几句吹捧,便不知道东西南北起来了!

一边坐在房中用膳,一边暗自反省着,不知不觉间,那些膳食便被用光了。侍候的宫人进来收拾时,不禁为她的食量而感到骇然,进而又暗暗生出鄙视。元都贵女,哪里有听说过这般可怕的食量?便是做粗活的宫人们,这般能吃的也少见。果然是乡下来的女子,怎么学规矩都是粗鄙!

不过她本就是玉藻宫中伺候的,刘颐刚来第一日便见识了这姐弟俩对如今的梅八子、当日的梅枝的发威,心里自有一杆秤,知道主子再如何,也不是自己一介宫女可以置喙的,言谈举止间也小心地不去流露。只是退下去与姐妹们谈笑的时候,却是少不了说上一二了。

青杳春华二人进来时便刚好对上了这宫女,对方转头间的几分怪色恰好收入眼中。青杳何等人物,春华又是何等机灵,搭眼一看便明白了那宫女的心思,当下不动声色地进去了,看见刘颐正坐在窗前出神,便上去行礼:“婢子请殿下安,殿下今日可好?”

“你们早些把事结了,我便安好了。”刘颐闻言,不禁笑道。随即又正了神色,问道:“昨日的事情……现下如何了?”

春华沉默不语。青杳轻轻摇头,低声道:“处置是处置了……怕也只好这样了。只我在这宫里十余年,竟从未听说过拂煦能有这般能耐。”

刘颐不解,青杳便解释道:“殿下此前应当听闻过孟川长公主……这拂煦,便是从昭帝时候过来的人,如今也堪称历经五朝了。能在宫里活上这般岁数,不得不说十分难得。头几十年里,他声名不显,老实做事,后头却机缘巧合,在一次失火里救了先帝扑出火场,那脸也是在那时烧坏的……张皇后感怀他一片护主忠心,便将他提拔|出来使唤,先帝对他更是信任有加。后头发现他旁的没有长处,记性却十分地好,那些朝廷官员人脉,只消进了他的耳朵,便能倒背如流,便有意地栽培起来。然而他一心要做中常侍插手朝政,却是与外朝的大人们交恶,后面便退隐宫中,托言说要养老了。

“他本也不是个什么重要人物,先帝虽然倚重他,却也不是非他不可,便丢在了一边。直至见了当今,才又想了起来,权当作是给当今留的助手。谁料到他那几年里说是养病,实则在渗透宫廷?这等手腕心机……”

青杳说着,不由又叹了口气:“只是不知,他作出这番事情来,又是为了什么呢?之前听闻他怂恿殿下,我心里就有些不妙之感,如今更是……”

刘颐神色也渐渐严肃起来。想了半天,才缓缓道:“无论他有什么念头,我只守住我自己,一概不理便是。难道我不愿意做那干涉朝政的公主,他就要拿把刀子逼着我去做不成?只是这事还是有些蹊跷,我心里着实不明白,他布下如此大局,又是渗透宫廷、又是要把握朝政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春华忽然抬起头来,咬牙道:“没准是要谋反哩!”

“不许瞎说!我看你是该掌嘴了!”青杳豁然变色,冷冷道,“你是刚进宫的小宫女,还是急着去送死?这种话也说得出口,等不到拂煦出手,我便报与尚宫局去!”

刘颐摆了摆手:“说说罢了,若是在我这里都不能说,你们又要去哪里说呢?”

这话却是将二人视为心腹的意思,春华面上不禁现出感激之色:“婢子方才莽撞了。阿姊教训的是,就是刚进宫的小宫女,也没有我这样的!”

青杳忽又想起一事,道:“此事暂也只好这么揭过去了,不过还有一事,婢子斗胆,却是要问问公主。”

刘颐点头示意:“喏。”

青杳便道:“方才我与春华进来,刚巧遇见了为公主捧膳的宫女,神色间颇有不恭敬处。这宫中是非向来传播甚易,此前我便对公主告诫,公主的一言一行,都会落入宫人眼中,而这流言从来人不能止,此前拂煦可以传播公主肖似孟川长公主的事情来,如今便能借势传出对公主不利的事情来……”

刘颐笑了起来。若是此前,她听见这样的话,心里还会生出自责愧疚,认为给阿父丢了脸,怎么也要强撑着把面子拾起来;可如今想通了那许多事,倒是不甚在意起来,只微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是我原本便出身乡野,举止粗俗,这点无可辩驳,也无从掩藏。我那阿母在南乡,也算是地主家的小娘子,娇生惯养、穿金戴银长大,可是放在你们这些宫人面前,却平白矮了一头,礼仪气度皆不能及。思来想去,你们进宫以前,却又是什么好出身呢?如今却能有着这般气质,想来也是入宫多年,耳濡目染浸|淫而成的。”

她摇了摇头,继续道:“而我自幼长在乡下,所见所闻都是些贩夫走卒、农夫农妇,那些个元都贵女,自幼是锦衣玉食、书香琴瑟,我们又怎能相比?我自忖着不比别人差,别人做得来的,我也一样做得来。可我为什么就要照着她们的路子走,认为她们的路子才是对的?我朝开国太|祖不过地痞出身,镇国长公主也是自幼出身乡野、年轻时未曾过过一天好日子,可如今也没见过有人对他们大放厥词,任加评论,认为他们行为粗俗不堪!

“如今或许有人背地里议论我,嘲弄我出身举止,可是千百年后,她们不过是黄土一抔,我却有能耐史书留名,礼仪举止皆为千古典范!若是连这点自信念头都没有,我还不如带着阿弟,回到南乡去垦菜……这公主,不做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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