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春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强笑道:“殿下在说什么?奴婢并不是……”

刘颐轻轻扣着手指,淡淡地道:“不当着青杳的面问你,不代表这件事被揭了过去。我究竟给了你多大的胆子,才让你以为背主的事儿可以被容得下呢?”

刘颐一向喜欢声音清脆爽朗、如同连珠炮一般地说话,因为只有那样的说话方式、那般的犀利言辞,才能令南乡里的众多乡邻对她敬而远之,不敢轻易上来占些便宜。然而自从来了元都,没有人教过她,她的声音语调也变得越来越轻柔、越来越缓慢亲热,因为她发现,只有这种方法才能令人摸不透自己的心思,而那些表面恭敬、内心却仍在嘲弄她出身的宫人们,也会因为这点“未知”而对自己产生几分敬畏。

上次在朝堂上说过话后,的确在宫中掀起了一股风潮,大家都在暗暗揣度,“肖似孟川”的刘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然而在亲眼见过她后,几乎没有人会不失望,那些因着孟川公主而生出的敬意和逢迎,全部都因着她自身的仪态风度而烟消云散……刘颐并不对此失望,因为没有什么事情是能一蹴而就的。她本是南乡一村姑,只是侥幸飞上枝头做了人上人,孟川公主却是自幼金尊玉贵,她如今要向着青杳学习的东西,却是孟川公主年幼时便撇下不屑的残余,两人本身便没有可比性,拿她去类孟川公主,不啻于以泥类云,差别却又何止云泥呢?

……至少孟川公主在宫中时,没有人敢肆意欺侮她;而她刘颐自进了宫,便如同提线木偶一般,看似自由,实际上一举一动都在被人操控着……而她却不得不顺应这种操控,因为阿弟一日不立太子、一日不到成年、一日不继承皇位……她便终日为阿弟的性命所担忧着,再难反抗。

……如今,就连一名宫人也以为,她是可以任意利用的了。

春华唰地跪倒在地,膝盖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十分响亮,可见跪下之仓促。她慌乱道:“殿下如何这么说?奴婢并没有……”

“并没有什么?”刘颐笑了起来,“便让我来为你分说分说,由何要做出这种事吧。今日青杳在殿中教我,而你与一班宫女一同在外当差侍奉,正是轻松悠闲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不知谁人传来的消息,说是自己的亲姊妹有了不测,于是匆匆离去,是也不是?”

春华战战兢兢地道:“是。”

“而后你匆匆赶至椒房宫,才知是头顶复道出了故障,我阿母从上头跌了下来,正扰得整座宫中不得安宁。你多方打听了,才知道我阿母之所以还活着,正是因为有一名宫人刚好垫在底下,为她稍缓了缓。可是我阿母活着,那名宫人却丧了命,是也不是?”

春华低着头,不敢看她:“……是。”

刘颐一笑,继续道:“接着你便心里一跳,连忙去打听那名宫人的身份,却忽然晓得对方正是自己一同进宫的阿妹春草,登时如遭雷击;而恰在此时,对方又有意无意地告诉你,那名宫人因着身份低微,死得又不祥,被人随意地扔进了埋骨井中,连副草席都没得到,是也不是?”

春华不禁讶然,不明白她为何说得这般详细、就仿佛当场看见的一样,喃喃答道:“是。”

“于是你便去了埋骨井,”刘颐扣着手指,声音愈轻,皮上却不禁泛起了颤栗,“你去找春草的尸体,因着那井一向有进无出,只好自己吊着绳子从外面爬进去,透着惨淡的光亮一点一点寻找着阿妹的尸身,你的手指不知道摸过了多少尸体,不知摸过了多少待腐的尸身、踏过了多少点着萤火的骨骼,终于还是找到了那句尚还温暖的尸身,连忙把她拖回地面上,寻了个隐秘|处好好放着……此时你心底定然满是恨意与茫然,恨就恨在我阿母无辜牵累了你姊妹,却让你阿妹孤零零地躺在枯井之中;茫然便茫然在,你虽将自己姊妹拖了出来,却不知究竟该如何处置。”

刘颐胆子再大,也经不住人这么惊吓。用刚刚触碰过死尸的手去服侍别人沐浴……就算是在平民之中,这也是相当晦气和恶心的事情,更何况是在规矩森严的皇宫呢?只凭这一点,便将春华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她忍不住地想着,在春华用那双手触碰她的时候,心里想的究竟是温热的活人,还是冰冷的死尸呢?而活人……亦是随时都可以变作死尸。哪怕春华心里存了一星半点的歹意,如今的她也不会再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而是如春草一般,冷冰冰地躺在不知什么地方了。

青杳会焦急地冲进来,很大原因也是在害怕她遭遇不测。春华反应如此奇特而激烈,又何尝不是说明了她心里有鬼呢?

可是哪怕如此,刘颐也想要再挣扎一回。若是连个宫女都收服不了,日后她又要如何收服那些京都贵女,让她们以自己马首是瞻呢?

心里片刻间转过许多思绪,刘颐并没有给春华答复的时间,淡淡续道:“……而恰在此时,一名救星从天而降。你们虽从未有过交集,他却知道能够解决你疑问的方法,甚至还守在尸首面前,自愿帮你看守,承诺无论此行成功还是失败,都许你妹妹一口薄棺。你将信将疑,却已心神失守,只好听了他的指挥,佯装与往日无异的模样回到了玉藻宫里。恰好我传了浴房,便悄悄央求了其他宫人,求得了这次机会,单独与我相处。你在我身边侍奉,也有了一段时间,心中已是料定了,我不可能在此事上拒绝你……是也不是?”

春华啜泣道:“奴婢对不住公主……”

“没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若我处在了你这种情境,若是你阿妹换了我阿弟……恐怕不只是拿言语挑唆试探,便是亲手杀人,又有什么不敢做的呢?”刘颐柔声安慰着,眸中却有寒光闪过,“我知道你并不是别人安插过来的探子,也没有另投他人的打算,只是六神无主之下,乍然听到了一个主意,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下意识地去实施了罢了……可是有一件,我虽心里同情,却也不问你那么一句:我虽没见过死人,却长于厨艺,往日偶尔臼些葱姜粉末去做菜,知道若是那木杵捣入臼内,葱蒜虽不至霎时间变为齑粉,却也会汁水横流、变得不成形状……我且问问你,我阿母既是正正地砸中了你阿妹……”

她声音放轻,盯住了春华:“……她的身体,又是如何的?”

春华愕然抬头,目光与她相对。不过短短片刻,她便醒过神来,又是惊怒、又是不敢置信,喃喃地道:“我阿妹……我阿妹她……她四肢俱断,颈也折了,可是……可是……”

蓦然之间,她的眼泪簌簌而下,满腔的恨意骤然涌起,嘶声道:“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又有什么不敢的呢?”刘颐轻柔地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若是给了他们足够的机会,便是连我阿父,他们也是敢去设计的。你们姐妹只是普通宫人,他们又有什么不敢做的呢?只是杀了一名宫女,便能得到一名忠心耿耿的棋子,若是今日被你得了逞,日后这种事儿,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你且想想,这买卖划算不划算呢?”

她心中已渐渐有了底子,知晓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心中同样惊怒交加,面上却不动声色。宫中势力向来有着明确的划分,除尚宫们与皇帝、皇后直领的几个地方、并御膳房与太医院这些地方外,如今能悄无声息地骗过青杳,来个偷龙转凤,让所有人都以为被刘徐氏砸死的人是春华的人……除了在宫中数十年、有着莫大影响力的拂煦以外,可还有着什么人呢?

春华也并不傻,只是犯了所有人都会犯的错误,一时遭逢大变、心神失守之下,无法发挥出自己的聪明才智,“灯下黑”罢了。反倒是她因着置身事外,还能想上许多,由此才能抽丝剥茧,将事情脉络理了出来……

这些事情,换个人站在这里,又哪里会想不到呢?

春华被人拨开心中迷雾,顿时也渐渐清明起来。她本就是宫女之中|出类拔萃的人物,生得聪明伶俐,不然也不会被青杳选拔|出来,提作了刘颐身边的大宫女。她脸上颜色青青白白,最终惭愧伏下,对着刘颐磕了三个响头:“公主大恩,奴婢无以为报……奴婢做下此等错事,不敢求公主恩悯,但求公主给我些许时间,让我找出真凶来,待报了此仇,定然世间来去无牵挂,不再与公主添麻烦。”

刘颐听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内心却陡然腾起危机:“不必说这些,这世间欠了人情债,便从来都没有还得清的。我若是帮你葬了阿妹,你又该如何谢我?……况且,你若是在这当口死了,反倒是为我徒增麻烦,谁知道对方如今只是让你挑唆我,日后又要想到什么办法来对付我呢?”

春华满脸惭愧,又磕了个头,才起了身。此刻她虽满脸苍白,精神气魄却与之前截然不同。她恭敬立在刘颐面前,恳求道:“春华自知有罪,只以皇天后土为誓,日后定以公主马首是瞻,忠心不二,无有微词。如今却要大胆请求公主,许我调动公主护卫,捉拿了那把守我阿妹尸体的人,我阿妹泉下有知,定然也感激涕零,来世投胎,愿为公主做牛做马!”

刘颐微微皱眉,注意力却被她话中一辞牵引过去。

……公主护卫?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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