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汉□□家原系平民,以他自己所言,正是“草根”出身。自幼便晓得偷奸耍滑,从胭脂铺里摸走官太太头上的钗子,拿回家里给阿母再醮做嫁资,长大后更是擅长偷鸡摸狗,镇日里同一帮痞子厮混。什么挖绝户坟、踢寡妇门,做起来可谓是轻车熟路,与一帮弟兄横行乡里,除了对阿母十分孝顺以外,人人提他竟都说不出个“好”字来。

如此厮混到二十来岁,也没个好人家的儿女愿嫁给他。阿母只说老刘家就剩下他一人,催着他娶妻生子,他却推脱说时机不对,磨磨蹭蹭地不肯就范,最后逼急了,竟将原本有过首尾的一名寡妇的女儿领回了家,言辞凿凿地说那便是自己的亲女,若要子嗣,只命她守灶就够了,自己用不着结亲。荒唐之名传遍了十里八乡,人人都拿他当作个笑话讲。

谁知有朝一日天地改换,秦始皇身死在巡游途中,秦二世刚刚上|位便做出了许多糊涂行径,毫无乃父风范。天底下由此掀起了壮阔波澜,非但刑徒尽揭竿,六国旧部也纷纷起义,天下动荡。

便是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候,一向游手好闲的刘向竟默不作声地整顿了自己的一群手下,带着那群混子离开了家乡,不知去向。数年后人们再听说他的名字时,他已成了楚怀王手下,与那武信君项羽齐名的一员大将了。

武信君十分欣赏□□,和他着实是称兄道弟了一段时间。然而两人手下谋臣却十分不合,总是趁机挑拨两人关系、将对方说成是己方的生死大敌。武信君本不欲听信,谁知在他要杀掉做幌子的怀王时,□□竟十分反对,两人因此失和。

武信君为人勇猛,手下又多精兵良卒,贸然与他对上并非智计。然则□□夷然不惧,只凭着自己喜好做事。恰在这时,一名新的敌手撞进了武信君严重,代替刘向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正是那从泗水县出身、抢在项羽之前进了函谷关,占了中川郡的沛公刘季。

武信君被这一意外气得肝疼。怀王原下诏过,“谁先入中川,谁便是中川王”,武信君虽与刘向敌对,可是若说这乱世中能令他认同的枭雄,也唯有刘向一个罢了。这中川王的名号,要么便是他担着,要么便是给刘向来做,怎么竟落到了一个仅有着好名声、家世资历还不如刘向的地痞流氓手中?而刚好刘向也得知了此事,便派信使密会武信君。他自起兵始便对刘邦怀着敌意,很是抢了对方手下的几位人才,如今双方正是一拍即合,齐心协力,将这还未来得及酿成火候的中川王湮灭在了历史的尘埃中。

待到天下初平,双方的矛盾却又变得一触即发了。武信君执意要杀怀王,与刘向决裂。两人在吴川、中川一带打了近十年,□□才以一计“四面楚歌”引得楚军失去战役,进而亲自率人追击项羽,直至吴华江前。

□□劝武信君归降,武信君却朗声笑道:“我自为霸王,焉能对一竖子垂首!”遂一拍马头,饮剑而死。他那匹乌骓马瞧见主人死了,十分悲伤,竟长嘶一声,背着主人跳进吴华江里,至此成就了一段传说。

□□垂泪,伤心了数日,才在群臣劝说下登基为帝,国号立汉。后来又因听说了项羽与其姬妾虞氏的生离死别,感念之下,做出了道“霸王别姬”的千古名菜来。

□□身上的传奇故事,足以史官奋笔三天三夜、说书人说掉一缸茶水也讲述不完。他开创的惊人伟业、提出的官僚体系、留下的教育方针,等等等等,皆是能流芳千古的事迹。然而任凭他再如何伟大,有一件事却是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的——他老刘家,切切实实地是出身“草根”,并且还是草得不能再草的“草根”。

因为草根的出身,哪怕□□本人再雄才伟略,许多事情也是无法面面俱到的。□□本人是一脉单传,本身无甚牵挂,可是偏偏老娘改了嫁,这继父的家人、同母异父的弟妹以及老娘本身,才是最值得头疼的。偏巧他继父也是乖觉,言说承受不住天子的福气,便触柱死了。他阿母因着连生几个孩子,总是病歪歪的,没几年也撒手去了,临去前只恳求□□,看着那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份上,赐了几人国姓。这几位所留下的后代,并着□□本人庞大后宫所诞下的数十位子嗣,变成了刘氏宗族绵延的开端。

为保持宗族的“活力”,□□下令除封邑外,藩王诸侯不可拥有丝毫俸禄。而他又为彰显宗族的“尊贵”,定下了“推恩令”,要求诸侯藩王尽量分摊领地,除承嗣者外,其余须降等封爵。这样绵延了百多年,除了如吴川王这般食一郡俸禄、却不能插手郡中事务的藩王外,余下的便都是如同刘盼一般,空有爵位降等相传、最后却连饭都吃不起了的宗室了。

——更有甚者,便如那在吴川一役中立了功的刘如意一般,因着祖上爵小,传至如今早成了平民,连宗族祭祀时都不敢去了的。

刘颐手里捧着一卷史书,用心认着竹简上的字迹,听着阿弟在旁边的朗朗诵读。此时距战事平息已有四五日的时间,姐弟俩自来元都,竟也有半月时光了。然而这短短十几天内所发生的事,却比姐弟俩此前数年所经历的都要复杂多变。他们虽享有了尊贵的地位与舒适的生活,可是是好是坏,倒还难料呢。

刘颉读着读着,忽然声音一磕,停了下来。他身边的太傅原是田丞相所荐,才学出众,为人亦十分平和,见状便道:“殿下莫非不认得这个字?这是□□所创的字,上‘明’下‘空’,音同‘赵’字,却是日月当空、普照大地的意思……”

刘颉认真听着,刘颐听见了这句话,不禁感兴趣地道:“日月当空、普照大地?听着意头是极好的。”

太傅道:“□□当年造了这个字,是想着要把它当作年号的。然而年号年号,自然要念在嘴里琅琅上口、写起来也要顺当明白才行,这字意思虽好,可是天下除了□□,又有谁人认得呢?是以换了下来。不过这字倒是也流传下来,因着有那穿街走巷的说书先生传唱,如今天下虽说不上是人人都认得,却也人人都晓得有这么个字了。”

刘颐笑道:“这话说的没错,我在家时也仿佛听过的。”

太傅这几日与她姐弟俩稍熟,对他们的认真努力与绝好天赋颇有好感,再者他年近六十,为人也向来端方,不怕传出个什么谣言来,态度便亲近了几分。如今听见这句,也笑了起来,道:“说起这个字,余倒想起一件趣事来,公主可听说过那位在吴川战役里割了王爷首级、立了奇功的开国元勋之后?”

刘颐点点头,好奇看他。太傅也不卖关子,道:“他如今却是出了名了,家世过往却也被翻了个底朝天。听闻祖上原是姓戚的,因曾救过□□性命,才被赐了国姓。爵位几代下来,却也渐渐没落了,只是祖父不知如何入了当时吴川王的眼,将庶女嫁与了他,细细算来,辈分上还是吴川叛逆的外甥哩。他出生时正是清晨,月儿未落而朝阳已生,光芒普照大地,是以便用了这个‘曌’字……”

刘颐听着,总觉得有几分古怪:“……这字不是□□造来自用的么?起名时怎却不避尊讳?”

太傅脸上有了几分肃容,叹息道:“□□曾说,自己本是草根出身,能做天子便是偌大的福气……然而世事月满则亏、水盈则溢,福气够了便不要妄多奢求,便定了国孝只守四十九天、凡天子家可不避尊讳的规矩。不过虽这么说着,该守的也还是要守着,只是有关□□身上,除非是不恭不敬,否则也都算小事罢了。”

姐弟俩听着,对那位百多年前的祖先更是起了几分景仰。他虽只活到四十多岁,可是千秋功绩,却是传唱巷间、无人抹灭的。

又学习了一会儿,结束了今天的课业,太傅便告辞出了宫。刘颉自己在太极宫|内温习课业,而刘颐自己回了玉藻宫里,换了个地方,继续听人说那传奇义士刘曌刘如意。

对刘如意,刘颐身边的宫女显然比刘颉的太傅更感兴趣。她们长年处在深宫之内,除了朝堂上的事能偶尔听一耳朵,外间的事情却只能从每年新进的宫婢黄门口中听说一二了。护卫宫廷的虎贲军尽管也有许多高大猛士,亦在边疆立下过赫赫功绩,可是若同身世飘零、事迹传奇的刘如意相比,就要显得失色许多了。

流言蜚语向来是个不可掌控的东西,一件好好的事情经过千百人的口,必定要增删上许多、又要横生出许多枝节。从太傅口中听见的传闻,显然与春华听见的要不同许多。刘颐盘着脚坐在榻上,一边往口中塞着点心,一边听着春华伶牙俐齿地倾倒着自己打听到的东西。

“……那刘如意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听说他足有三头六臂,脚下踏着两尊巨力神灵,走路不需使力,自有神灵扛着两腿前进。他生得青面獠牙,一头蓬乱怪发,遇见水就要变作蛇头,要人性命的!……那一双手更是了不得,指甲比刀刃还利,那吴川叛逆的人头,便是他用一双手给割下来的……”

瞧着她绘声绘色的表演,刘颐顿时扑哧一笑,点心一丢,笑道:“你说得这样详细,难道是亲眼看见的?”

“奴婢虽没亲眼瞧见,可是听人说了那么多遍,和亲眼瞧见又有什么分别呢?”春华笑嘻嘻地道,转身又搬出一碟新的点心来,却是刘颐并不爱的口味,“——午膳将至了,陛下少不得要宣殿下去太极宫中用膳,现下还是少用些——咄,公主可莫嫌我多嘴,奴婢可不想招了青杳姑姑的骂呢!”

“叫什么姑姑?生生叫老了,听见你叫我姐姐,方不会再骂你呢!”青杳刚巧进来,闻言便笑骂了一句。她挑人眼光极好,既符合了刘颐的要求,又对她自己十分顺从,管理起来很是方便。

春华面上只是笑:“姐姐这话要让太极宫里的人知道,还不晓得要揉碎多少帕子呢!人人都想做那有品级的姑姑,偏偏姐姐促狭。”

青杳道:“今日我可要夸你一句,真真是学聪明了,知道随机应变了呢。”行礼罢了,又对刘颐道:“她有句话倒是没有说错,今日陛下定是要宣公主入太极宫中伴驾的,公主若是胃口不佳,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刘颐有些讶异:“我刚从太极宫里回来,怎么没听说今日有什么饮宴?”

青杳笑得开心:“是陛下临时才定的呢。”她扫了春华一眼,春华立时知机,走了出去。

青杳这才道:“我从前面得到了消息,徐太仆留在玉华川外监督坑杀,几名虎贲都统却带着吴川王家眷并那义士刘如意上京来了,今日方至元都,早朝时被陛下接见了。不过言谈了几句话,陛下却好似对那刘如意十分欣赏,当即便要认了义子,却又被其推辞了……然而不知说了什么,陛下面上竟无殊色,又说要认外甥,那刘义士才应了……我瞧着,今日中午,保不齐是要请他来顿家宴呢!”

刘颐讶然起来。自从青杳剖白心迹,两人关系便亲近了许多;况且这种事上,青杳是断不会骗她的……可是刘盼为人,她做女儿的又怎能不知晓?便是对亲子也是淡淡的,又怎么会对一名血缘淡薄到几近于无、又未曾谋面的少年一见如故呢?还巴巴地上前去认义子,义子没认成,又要认外甥……

她猛然看向青杳,声音里有着自己也没发觉的颤抖:“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青杳微微摇头,看了眼太极殿的方向,轻声说道:“只是恍惚听见有人提了一句……那刘如意,相貌与陛下,竟然是极为相似的。”

……刘颐的脊背瞬间僵直起来。

半晌,她才吐出口气:“叫|春华进来。”

这种时候,还是要春华管用些。

待春华进来了,她便直白问道:“你打听了那刘义士的传闻许多天,一日比一日说得离谱,可知道他家住哪里、年纪又有多大?”

春华瞧着她神情严肃,便仔细搜寻回忆,斟酌着答道:“家里说是就住在新季附近一县城里的,奴婢也不甚清楚……年纪,却是不太确定,有说加冠的,有说年届而立的,也有说不过十多岁的孩子,还是个毛头……”

刘颐呼出一口气,又道:“你出去罢。”

青杳侍立在旁,观察着她的神情:“……殿下可是想起了什么?”

刘颐摇了摇头,神情烦闷:“……我阿父虽常常往来新季,可是……再说吧。”

也只有看了那少年的模样,才能真切地确定自己的猜测了。

只是不知阿父……究竟是不是,真的有给她添个兄弟呢?

至午膳间,太极宫中果然来人叫刘颐过去了。

刘颐幼时日子过的苦,年已及笄却还身量尚小、发上无光。这段时间被山珍海味并珍贵补品调理着,也渐渐养出了点气色来,皮肤头发都有了光泽,脸也眼见得白|皙红|润起来。

她只带着青杳去了,至太极宫中,却先见着了阿弟。刘颉站在殿中,似模似样地给她唱喏:“阿姐安,请阿姐上座。”

刘颐佯怒地拍了他一巴掌:“一边玩去。”

刘颉只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姐弟俩嬉笑一会儿,刘颉忽地压低声音,抱怨了一句:“……拂煦那老太监,老是凑到我身边说些奇怪话,方才假托阿父的意思,把我叫到这里,问了我半天,尽是问那刘如意的事……”

刘颐的手指不禁一紧:“……你可知那刘如意是谁?”

刘颉嘟着嘴,满脸不高兴:“阿颉的记性还没那么坏,难道不是老师今日提过的,以‘曌’为名的那个人么?那老太监说,刘如意仿佛与我家是有些渊源的,保不齐要叫个‘大兄’。阿姐,我们要多个阿兄了么?”

刘颐顿时心神不宁起来。拂煦都这么说了,难不成那刘如意年岁确是比她大?不由得道:“呸,这是怨你阿姐不是阿兄,赶着要去认个兄长呢?”

刘颉讨好地笑道:“阿姐最好了,我只要阿姐就够了。”

两人说着,忽而听到有人在旁边一嗽。一名小黄门轻声提醒着:“殿下,陛下携公子将至了。”说罢,便悄无声息地退走了。

不消说,这也是拂煦的人。前朝的事情对这些太监宫女而言几乎没有秘密,既然口中叫着公子,那传说中的认亲……应当也是真的了,

刘颐此刻思绪复杂,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想着若是自己猜测成真,又当以何面目面对阿父?一时又努力回想着过去听过的只言片语,自记事时起的点点滴滴,想要从中甄别出有用的线索来……

她出神地站了一会儿,便听见了脚步声。刘颉不安地拽了她一把,刘颐才回过神来,也来不及看眼前人长什么样,并着阿弟盈盈行礼:“阿父。”

“阿颐,阿颉。”刘盼声音温和地自头顶响起,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要迸溅出高兴的火花,“过来见过你们阿兄——如意,这是你的弟妹。”

刘颐握了握拳,直起腰来。却听到一道清澈声音,悠悠响起:“尚未序齿,陛下缘何如此着急?”

这语气似乎有些耳熟,刘颐不禁抬头望去。却见一身材高瘦的布衣少年正微笑站在阿父身旁,那年轻与成熟的两张脸上,极为相似的五官灼灼耀目。

他有着一双狭长黑沉的眼睛,望着人时仿佛能洞悉人心。两片薄唇微微抿起,唇角勾出一笑:“我姓刘,名曌,开平八年生人,家父去前曾为我取字如意,望我一生遂心如意。”

刘颐只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要冻结,头脑有些懵然,下意识地一笑:“……我也是开平八年生,至五月便要及笄了。”

“好巧。”少年弯起双眼,粲然一笑,“我是十月生的,倒是小了公主几月了,不知如今可有这个福气,认殿下做了阿姐?”

……十月生人,小了自己五个月!

刘颐已分不清自己如今究竟是个什么念头了。她勉力露出笑容来,听见自家阿父高兴地道:“谈什么福气,正是姐弟两人!……”

剩下的话,刘颐便有些听不清楚了。她心不在焉地低着头,忽然感觉手心一暖,却是阿弟牵住了自己的手。迎着阿弟担忧的目光,她微微摇了摇头,头脑又重新清晰起来。

管他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亲兄弟呢,阿父这般好面子,难道还能光明正大地把人认回来?便是认回来了,可又怎么说?承认自己曾经私德不修,养了外室?……这恐怕要比杀了他还难过。

可是十月生人,十月生人……那时候阿母还在怀胎,阿父竟然就养了外室……可是不对,阿父哪儿会有那余财?况且以阿父秉性,若是在外面真的有了心爱之人,断然会直接迎娶回来,又哪里会养在外面……

若说是什么姘头,可就更不靠谱了。刘盼被推举为皇帝,凭的就是品德高尚。他或许会在外应酬,可是向来洁身自好,不肯多碰外面的女子一根指头的……

想来想去,她竟想不出一丁点阿父在外另结良缘、生下孩子的理由。可是看着刘如意的模样,虽谈不上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是偏偏又十分相似……

她不禁又对着少年看了一眼。少年察觉到她的目光,便对她又微微一笑。这么一笑,却又显得和刘盼脾气秉性皆截然不同了,仿佛身上自有一股贵气,不像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孩子……

刘颐忽然想了起来,自始至终,刘盼或许对刘如意的出现显得十分欣赏和欢喜,可他却从未暗示过刘如意与他们一家有什么关系!

她顿时懊恼起来。她想来想去,总钻在刘如意与刘盼实为父子的牛角尖里,却忘了以刘盼这么个骄傲好面子的脾气,如何能容得下自己人生履历中有丝毫污点?若那刘如意真是自己兄弟,恐怕不说在朝堂上就要认义子,连面恐怕都不会愿意再见一次!

……可她又是怎么才会产生这种误会的呢?

想来想去,却是青杳先产生了这种误会,又将误会传达给了她。可是不单青杳,连拂煦瞧见刘如意的容貌,也以为他就是阿父遗落的子嗣……

他们都不曾了解阿父的脾气,才会产生这般的误解。

刘颐松了口气,也对着刘如意善意一笑。若不是有父子的血缘,以刘如意与刘盼远到微不可察的血脉,竟能拥有这般相似的面容,也算得上是十分惊喜和难得了。她此时却是有些明白了为何阿父要认义子、义子不成又认外甥了,实在是刘曌声名已起、又立下了偌大功劳,日后定然会前程似锦,这样白白送到手里缺人的刘盼面前,焉能有不抓|住的理由?

刘盼的确是因此而感到十分的高兴。他有一子一女,儿子虽然不肖母亲,却也并不十分肖似他这个父亲;女儿虽长得像他,可是毕竟是个女孩,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因干农活而显得皮肤黑糙,总觉得有几分别扭;刘如意却不同,两人未曾谋面、血缘也淡薄到难以追述,却偏偏长得十分相似,如同父子一般……还在他最艰难的时刻,取下了平生大敌吴川王的人头,焉能不是上天降下的福兆!

就连姓名上面,刘盼也能找出对自己有利的方面。曌是个什么意思?日月当空,普照大地,可不就是在宣示他这君主的威严?如意又是个什么意思?事事如意、万事如意,可不就是在说他将如意顺遂?

对刘如意,他可谓是越看越爱,怎么看怎么顺眼,连自己的亲生子女都要暂时撇到一边去了。他命人传膳,又亲自将刘如意叫到自己身边坐下,刘如意以礼仪推辞,刘盼也丝毫没有怒气,反倒觉得刘如意处处都好,连这礼貌也十分招人疼爱。问出他父母自幼双亡,是由师尊抚养长大后,更是感叹他的身世,深觉自己应当借此施恩,对刘如意好上再好。

刘颉毕竟年纪小,又十分懵懂,吴川的战事距离他还十分遥远,对阿父接见的功臣也没什么感觉,反倒是黄门口中偶尔提到的“身高八丈,来去如风,青面獠牙”的英雄义士令他十分感兴趣。他坐在刘颐身边,便不停地干扰她挟菜,不住地问着:“阿姐再与我讲讲那义士的事情罢!”

刘颐敲了他一记,奇怪道:“你竟不知那义士是谁?”

刘颉撇了撇嘴,道:“义士多的很了,我哪里又能认得?不说那史书话本上有的,便是近在眼前的,便有一青面獠牙的、一脚踏大力神的、一嘴爪锋利,如同鸟兽的……还有那对面坐着的人面兽心的,我哪里能一一认得?”

“……”刘颐不禁默然半晌,最后干巴巴地道:“如何说他人面兽心?”

毕竟还是小孩子,她自知道义士只有一位,便是对面坐着的刘如意,可是刘颉却分不清楚,只把种种传说都分了开来,各自以为是不同的人。

那些传说也是真真可笑,人哪儿能有青面獠牙?又怎么会有八丈高?若刘如意真的有八丈高,恐怕用不着潜入吴川王的营帐,那营帐还盛不下他半边身躯罢……

想着想着,刘颐不禁笑了起来。笑容尚未扬起,却又听见阿弟在旁振振有词地道:“你看他长得与阿姐如此相似,人面却是偷来了。可是我又看他觉得十分讨厌,一瞧见他便恨不得他从眼前消失,自然就是兽心了。”

刘颐唇角的笑容又收敛起来。

阿弟年纪虽小,心思却通透明亮,看人是看得极准的……他上次这么说一个人的时候,仿佛还是在看见徐二郎时……

她又抬起头来,向着对面席上看了一眼。

刘如意正说着自己是如何潜入吴川王的营帐、割下他人头的,与刘盼相似的脸上正带着轻微笑意。那笑意到达唇角,却未至眼角,容色冰冷,笑容轻嘲,仿佛口中说的不是在割一名藩王的人头,而是在以厌弃的神色说起一道并不喜欢的菜一般。

而在刘颐投来目光的那一瞬间,他又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视线,目光与她相对,笑容也真诚起来。

刘颐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咽下一口饭菜。

她无意走上朝堂,更不用担心刘如意会是阿弟的对手。可是无论是敌是友……刘如意此人,都必定绝不简单。

吴川战事尚未兴起波澜,便在短短时间内得以平定。因吴川王的准备皆是在暗中进行,那些兵卒又都是消掉户籍、无宗无族的人,是以不但元都百姓,就连吴川百姓自己居然也没有多大反响,仿佛吴川王的反叛给他们带来的只有几日的紧张,余下的便只有虎贲的威名了而已。

战事平定得如此儿戏,却是连虎贲军的将领们自己也没能想到的。他们虽有把握将吴川王打得溃不成军,可是事情竟然成功得如此轻易,却是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吴川王本身就是叛逆,因此更怕别人去反对自己,这个主心骨做得可谓名副其实。平日里自然一呼百应,指哪打哪,可是主心骨若是没了,结果便是如同这样,防线土崩瓦解,十万兵卒尽皆坑杀。

在这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的,自然就是刘如意了。他仿佛一个天赐的变数,降临在刘盼最需要的时机之中。相貌还在其次,只谈他的作用,便能让刘盼紧抓不放了。如今战事平定,又要论功行赏,除了徐太仆被封了千户侯、又调任郎中令以外,其余人皆论功行赏。刘如意身份特殊,被天子认了外甥,又亲手割下吴川王的人头,立了奇功,也被封了千户侯,封号宜川,可见天子恩赏。

刘如意身世孤苦,日子过得比刘盼还是奉川侯时还要凄惨,不然也不会潜入吴川王的队伍做火头军。刘盼下令为他择址新建府邸,那之前却只好暂住万国馆中,只是日日进宫面圣。

刘颐只见过他一次,之后便开始忙碌自己的事情,也不再陪着刘盼用餐了。想成为一名合格的长公主,她要学的还有许多,不光是认字读书,光是礼仪方面,就够她训练个许多时候了。青杳又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方子,每天催她尽力保养,争取将这一身农妇似的黑糙皮肤去了,早日养出细皮嫩|肉来。

刘颐过得苦不堪言。她本是乡下长大,哪儿懂得了那么多规矩?如今不但连坐姿站姿,便是连跪|姿睡姿、声调语气都要从头开始,每一分钟过得都十分折磨。如此过了几日,她耐性终于告罄,踢掉脚下木屐,盘腿坐在了地上,恶狠狠地道:“我若不学,又能如何?”

青杳脸上满是轻柔微笑:“学与不学,只在殿下一念之间,殿下却缘何不愿去学了呢?”

“行礼姿态也便罢了,我晓得这是贵女的脸面,需要谨之慎之。”刘颐说着,只觉得嘴里发苦,“可是这睡姿一类的,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我自躲在帐子里睡大觉,还能有人掀开看我不成?”

青杳笑道:“自然不会。可是公主下个月便要及笄,虽说我大汉公主成亲多晚,可是眼见着公主没有几年就要嫁人了,训练这睡姿,可不正是给夫君看的么?”

刘颐不禁面上飞红,瞪她一眼:“为何要给夫君看?乡下婆子可没那么多规矩……”

“是以她们只能做乡下婆子,而贵女是为贵女。”青杳轻柔道。

刘颐咬着牙,恨恨道:“若是早料到这一天,我便拼死也不要让阿父进京,好爽快做我守灶女去。”觑得青杳脸上变色,又道,“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能做公主便是天大的福气,我也得安心使自己配得上这位置才行。”

青杳只是微笑:“殿下明白便好。”

“只是我若行为举止皆与贵女一样,我与寻常贵女又有什么区别呢?”刘颐跳了起来,赤脚在光滑地板上走着,扬手舞袖,看着那宽大袖幅从空中飘然而落,“我是阿父嫡长女,日后的长公主,又不是寻常贵女,为何要按照寻常贵女的模样行|事?我既是公主,便是贵女中的领头人,我做什么事情,也只有被人捧着说对,万不会有错的。我是长公主,天子之女,做什么都是对的,又哪儿会有人去置喙?——青杳,这睡姿什么的,我可不要学了。一应礼仪,只要会便行了,横竖我是乡野出身,人人都是知道的,就算偶有失仪,拿着这个也做不了噱头。”

青杳忍笑:“殿下说的是。”

刘颐开始眉飞色舞:“我所说的,自然便是对的。在家里时,就是阿父也要听我的呢!——哼,倒是我那位阿母,是该好好修习一番这些礼仪了。我旁的不怕,只要不失仪就行了,可是阿母,却要谨防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哩。”

说着说着,她又停住脚步,严肃道:“这般说着,却是非得送你过去不可了。旁人我是都不放心的,唯你侍奉过先帝,阿父也是称赞过的,许是还压得住阿母。我|日后及笄,恐怕没有多少京都贵族愿意来看,到时候还非得让阿母过去压场面不行——哎呀,青杳,旁的话也不用多说,你快快去收拾行李,赶紧搬到椒房宫里去住,日日督促我阿母改头换面才行!”

青杳顿时愕然,窗外却蓦地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笑来。刘颐顿生警惕,三两步走到窗前,提起木屐向外看去:“谁!?”

青杳这才意会到刘颐方才是在与自己开玩笑,可是这深宫之中,又哪儿来的男人?不禁也警惕起来,扬声唤道:“春华!秋实!”

“阿姐不要唤人,是我来了。”糯糯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即刘颉的小头颅便从窗台下伸了出来,满脸沮丧地道。刘颐心中疑窦丛生,又有些哭笑不得:“你躲在这里作甚?”

刘颉左看右看,偏偏不敢对上刘颐的眼睛,两根手指对在一起一戳一戳的,俨然一副心虚的模样:“这,这个……我若说了,阿姐可不准骂我。”

刘颐打量他一会儿,忽然发现了不对。刘颉如今才五岁大,便是拿手攀着窗台,也不过刚刚能看到眼睛,怎么如今却平白高了许多,连脖子都能看见了?

她扔下木屐,把住阿弟胁下,就要把他给抱进来。刘颉慌乱一挣,不知踢到了哪里,下面便传出一声痛呼来。

刘颐面沉如水,将阿弟抱进屋里放下,冷冷问道:“是谁?”

“阿姐不要唤人,是我来了。”

犹带着委屈和撒娇的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一幅刘颐再眼熟不过的面容,便从窗台下缓缓冒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万字更新奉上!

为可怜的刘小弟点个蜡233333

下一更大概三千字左右,明天上午更~

码完这章作者就苦逼地去期末考试了QAQ求祝福……

作者专栏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