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前朝的一应事宜,历来是对后宫无甚影响的。无论这中原大地是谁主天下、也无论那把高踞金銮殿的龙椅上坐着的究竟是谁,后宫里来来去去的那些人,总都是一成不变的。谁是皇帝,她们就侍奉谁,这世间所通行的“一仆不侍二主”的道理,在皇宫中是行不通的。

宫廷之中是不存在秘密的。张常侍一进宫,吴川王谋反的事情便在宫里沸沸扬扬地传开了。这消息传的快,一阵风似的席卷了整个咸阳宫。宫婢们只将它当作个趣闻讲,说完以后,便也各自抛到了脑后——在椒房殿中快活了好几天的刘徐氏却没办法把这当作耳旁一阵风,刚一听见,便失态地抓|住了小宫女的手臂,惊骇道:“你说什么?吴川王竟谋反了!”

“可不是嘛。”因着刘徐氏是被两名宫婢押进来的,刘盼这两天态度又不冷不热,不说自己踏进椒房殿了,就是连身边宫女都未来过——倒是听说常常派身边女官青杳去照拂一双儿女的,那玉藻宫可还在椒房殿后面,怎么就没见青杳顺路进来问安过?

为人奴婢的除去一样对主子忠心,余下的便都是捧高踩低了。刘徐氏自己沉浸在皇后的美梦中,却没见着身边宫女皆不买账,待她的态度轻慢又随便,不像是对皇后,倒像是对一位厨娘。

那被她抓|住手臂的宫女脸上笑吟吟的,面上倒还有几分恭敬,说起话来却很不客气:“娘娘且不用心急,吴川王殿下谋反,对娘娘却是无有什么大碍的。这几日可是满宫里都听说过了,娘娘家里手眼通天,不知从何得知了吴川王殿下将是太弟的事儿,告诉了当今,倒是让陛下抢了先机。娘娘既能做了初一,又何妨再做一次十五?吴川王殿下有何计划,娘娘信口拈来,告诉了陛下,岂不又是大功一件?”

一干小宫女听见了这话,俱都悄悄掩口笑了起来。刘徐氏脸涨得通红,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胡说!我何时说过那样的话?”

那宫女只是笑:“满宫里都知道是娘娘|亲口说的,娘娘又何必掩饰?听说陛下将将升了朝,倒是暂时无暇来问娘娘了,等到散朝了,许是就要来同娘娘讨主意了呢!”

小宫女们又笑了起来,全然不把刘徐氏放在眼里。刘徐氏家里虽有几个使唤的奴婢,可是自打进宫以来,她眼里见着的每一位宫女似乎都比她容貌秀丽、举止文雅,倒让她隐隐间自卑起来,此刻就算是气得七窍生烟,却也不敢发作什么,只好气咻咻地回房间去了。

刘徐氏虽为人粗鄙,没什么见识,小聪明却是从来不缺的。她生怕刘盼知道自己做下的事情以后当真把自己休了,这几日里是不遗余力地宣扬着自己在刘盼登基一事上的“功劳”。宣扬之余,未免也有些夸大其实,只是正所谓三人成虎,若是整个宫里的人都认同了她编的谎话,便是刘盼勃然大怒,又能将自己怎样?

她盘算得倒好,却偏偏没有料到会有人谋反;谋反倒也罢了,偏偏那造反的人就是吴川王!这简直是明晃晃的一个耳光当头打在刘徐氏脸上,教她一阵的头晕眼花。吴川王会谋反?他怎么会谋反呢!

此前她还在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如今却隐隐间惶恐起来。吴川王的能耐,她是听自己阿弟说过的。掌管着吴川这样一个大郡,为人素来有贤德之名,许多能人异士都不远千里地前去投奔,连自家郎君刘盼,也是因着常去吴川王那里打秋风才勉力撑起奉川侯颜面的。旁的什么王啊侯的她不晓得,她只知道吴川王与奉川侯相较,奉川侯绝无胜算!

她又急又慌,在屋里转了半晌,想了半天,最后竟怨起刘盼来——怨他被吴川王接济多年,竟然忘恩负义,抢了他王兄的帝位。若非如此,吴川王早就做了皇帝,而她郎君为新皇赏识,荣华富贵、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又何必弄出这么一场不是来,福气没享几天,性命却是要没了!

这个念头一涌上来,她便觉得自己想得再对也没有了。刘盼是抢了他王兄的帝位,所以才有了这一遭祸事——可若是,若是他虔心认了错,把皇帝位子还回去了呢?

刘徐氏心怦怦跳着,却没想好该如何说服刘盼。她虽是刘盼的妻子,在他面前却是一点地位都没有。如今若是贸贸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没准等不及她开口,他便要拿起皇帝的威风来,用这几日的谣言治她的罪了。想了想,却还是瑶川夫人、青杳说话十分有用,可是偏偏她一入宫就与这两人交恶了,如今更不知该如何联络她们,又怎么说服她们为自己说话呢?

忽然有宫女进来,问她要不要传膳。刘徐氏应了,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不是还有刘颐吗?刘颐是家中长女,地位本就不同,和刘盼爷俩相依为命了十年,情分更是大不一样……由她开口说话,刘盼必是要考虑一二的。

她此时倒是忘了自己之前是如何处心积虑想除掉刘颐的,满心里只觉得自己的决定干系着一家人的生死富贵,端的是高瞻远瞩、谋略无双,那刘颐若是还有点脑子,便该知道要乖乖听她这阿母的话,好好说服刘盼,一家人同享富贵。两人之前虽有些龃龉,可是在性命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一时间心中有了计议,便叫宫女请刘颐姐弟过来,一同用膳。

传膳的宫女不禁侧目,暗中怀疑她是如何知道刘颐今日在百官面前大逞威风、在宫中威望一时盛起的。不过她既如此“懂事”,晓得要同皇帝的唯一一对儿女修复关系,宫女便也乐得行个方便。一边姐妹们便商量着派人去请了刘颐,一边便去了御厨房,临时换了平日里端给刘徐氏的宫女菜肴,变成了公主冶宴的规格。

刘颐姐弟从朝堂出来,刚好是正午时分,姐弟两人均已饥肠辘辘,便立刻登车回了玉藻宫。他们刚一进门,青杳便紧随其后地踏了进来,张口便笑盈盈地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殿下今日可逞了好大的威风!”

刘颐不禁笑道:“怎么连你也这样说?”

青杳笑道:“看来不独奴婢一个是聪明人呢!”

玉藻宫中服侍的宫女看着刘颐的目光也大不相同了。此前她们虽然带着些恭敬,面上也都做得完备,可是打量刘颐的目光中却仍然不以为意,总将刘颐当成个没见识的乡下丫头待。如今一听说她竟在朝中百官大臣面前慷慨激昂了一番,还凭着一张利口说服了那些饱读诗书的大人们,顿时生出了敬仰之心,只觉得人不可貌相,这村姑竟也有这般能耐!而宫中向来踩低碰高,刘颐来了这么一手,俨然是有孟川公主的风范,在宫里想是再无人敢小瞧了的,一时间都有些与有荣焉的感慨。

听见青杳的话,她们便三三两两地聚集到一起,整齐地对刘颐道了喜。管膳食的宫女更是上前讨巧,问刘颐今日是想个什么口味,就算是海底龙王的桌上肴,她也要勒着御膳房师傅的脖子给做出来。

这阵仗倒是让刘颐觉得很不好意思了。她轻咳一声,平平道:“说这些做什么?国家有难,藩王谋反,怎么反倒成了我的喜事了?快别说这些了。”

巧嘴便凑趣道:“谁说不是喜呢?有陛下、公主、皇子在,国朝必是会安稳无忧的,日后还有的是福气呢!”

刘颉冷不丁被提了这么一句,倒是比刘颐还要不好意思,嘟囔着:“怎么还有我的事?我是跟着阿姐享福的!”

一干人便又笑了起来,气氛轻松愉快。方才的传膳宫女道:“我去让他们整治一桌好菜来!”便向外走去。

她刚走到门槛,却迎面撞上了刘徐氏派来的宫女。那宫女瞧她服饰,就知道她是个传膳的,便伸手拦住了,一同进了屋内,禀报了自己的来意。

刘颐顿时诧异起来:“阿母请我过去用膳?”刘徐氏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她与青杳对视一眼,彼此都想到了之前传播宫中的流言……

看样子,这一遭,她是不想去也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