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刘徐氏哭与不哭,结果实际上都没什么差别。她若是不哭这一场,刘颐姐弟便会一唱一和地把她做过的丑事揭露出来;而她如今哭了这一场,却让刘盼将怀疑的目光直接投在了她的身上,反而还免了刘颐说话解释的功夫。

他冷冷地呵斥道:“几日不见,你行事倒是越发没谱了。莫说我如今是皇帝,便我只是个田舍翁,遇到婆娘如此做派,也得休了她去!如今话没好好说两句,倒是闹了这许久,莫不是自觉亏心,才会觉得我一定会休了你?”

这话说得委实是有点重了,刘徐氏彻底呆在了那里。瑶川夫人不得已下上前打圆场:“陛下切勿动怒,这夫妻之间,便是有些口角,又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呢?依妾来看,娘娘只是乍离故土,又人生地不熟的,心中惶惑而已。若是因此惹怒了陛下,让陛下觉得自己是做了亏心事,那才是让娘娘心里委屈呢。”说着,她便掩口笑了起来。

刘颐握着阿弟的手,神色奇异地朝她侧目。瑶川夫人这话说得颇有技巧,比之前还要圆融许多。她明着是为刘徐氏开脱,却一句实在的好话都没出口,反倒稳稳地抓住刘盼的心思,将刘徐氏的心思不着痕迹地曲解了一番。不管刘徐氏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如今在刘盼眼中,恐怕都已经变成了一个不亲近继子女、还给他们受了委屈的不慈之人。

刘颐并不同情刘徐氏。她本可以如刘颉的阿母一般,谨小慎微、态度端和,纵然不亲近她这个掌家的继女,却能做到彼此和平共处,将彼此视作可信赖的人。但凡她这一年间对刘颐姐弟有一分一毫的慈爱,哪怕是装出来的也好,两人之间的矛盾也不至于会到如此不可调和的地步。她日后若是被落到被休的境地,也绝不是刘颐三言两语就影响得到的,完全是因为她自作自受。

她巴不得阿父赶紧休了这位继母,却又深深地意识到这并不现实。别说是被休,就算是不做皇后,恐怕都有些困难……汉自太|祖传下的训令,对正妻的地位相当看重,刘盼固然可以从大臣家中择一淑女封为皇后,却要做好被百官上书、被百姓指指点点的准备。皇帝,也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存在……

她忍不住低下头,mo了mo阿弟的头发。日后她小小的、懵懂的阿弟也会穿上如阿父一般华丽精致的服装,接受着大臣们的效忠,成为统领着大汉帝国的皇帝……阿父的火气如此轻易地就被激起,想来也是隐忍了一段时间了。让阿父都难以适应的情况,阿弟能接受么?

刘颉似有所感,抬头对她甜甜一笑。姐弟俩方才并无沟通,却在面对刘盼时合作得天衣无缝,巧妙地将刘盼的注意力引向了刘颐最希望的那个方面。

阿弟是聪慧的……刘颐又微笑起来。不管怎么样,日子总不会比那永远要摇着纺车织布、ding着炎炎的烈日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更差了。

刘徐氏支支吾吾地分辩了几句,强自道:“正是如此,我只是一时适应不来……除了万县的城门,我可什么地方都没去过哩!”

刘盼脸色铁青:“阿颐阿颉难道你不认识?”

“郎君说的哪里话,我怎会不认得大娘大郎呢……”

“你委屈!你惶惑!”刘盼气急骂道,“你若是认得阿颐阿颉,便不会说出觉得委屈的话!你说你人生地不熟,阿颐阿颉难道就熟悉了?我可没见到他们坐在地上,如你一样拍着地板大哭!简直……”他甩了甩袖子,半天才找到了个合适的形容,“简直就如那乡村野妇,上不得台面!”

刘徐氏顿时脖子一梗,尖声骂道:“我是乡村野妇?那你又是什么?你那宝贝儿女又是什么?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做了皇帝,就开始嫌弃老婆了!?你嫌我配不上你,倒是找个配得上你的来啊!”她目光在四周逡巡一遍,忽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指着青杳咬牙切齿地道,“我说你怎的出了次远门就变了模样,原来是这小狐狸精蓄意挑拨!你说,是不是她想让你休了我,再把她娶进门的!”

刘盼气得一个倒仰,大吼道:“胡闹!”

“我胡闹,你就不胡闹了?”刘徐氏索性撕破了脸,大骂道,“白ding着一个奉川侯的名头,肚里没有二两货的东西,谁不晓得你是吃软饭出身,老子死了吃媳妇,媳妇死了吃女儿,你好意思说我苛待你家阿囡,倒是有本事养活她呀!靠女儿靠了十年,娶了两任老婆又生了一个儿子,她刘大娘要及笄了,你倒是给她找个好夫婿呀!还不是怕女儿嫁走了没人给你带儿子理家事下地干活跟三老拼命,我呸!守灶女?你倒也有脸提的出来!”

她骂的一时兴起,又转头瞧向刘颐,冷笑道:“你也莫觉得你这阿父是什么慈父心肠,要把你留在家里,一个大男人竟连锄头都把不稳,妻儿老小都护不住,他不是个窝囊废是什么!你也莫为了一个窝囊废耽误花期,早早嫁出去才是!什么皇帝,什么公主,你瞧他如今做了皇帝就要休妻的模样,指不定哪一日就会为了把皇位坐稳卖了你呢!”

刘盼勃然变色:“住口!”

刘徐氏冷笑道:“住口?你这是心虚了?我偏要说!我偏要让人家看看,你刘盼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刘颐早已脸色煞白,握着阿弟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用力。她并不相信刘徐氏的话,然而刘盼的形容举止,她是再了解不过的了……这样心急气短、目光躲闪的模样,明显就是被人说中了心思才出现的。刘徐氏的话究竟哪点是真的,戳中了他的心窝?还是说……所有的话都是真的!?

然而目光落到瑶川夫人和那位青杳姑娘的身上,她却忽然回过神来。那两人脸上都带着种微妙的神情,看向刘盼的目光中少了几分尊敬,却多了几分不屑……她陡然间惊醒过来,这殿中现在并无几人,顾忌自然没有那么许多,可是……如果这些事传到了前朝那些官老爷的耳中呢?

阿父是不是皇帝,于刘颐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他依然是她与阿颉的阿父,只是重新有了一家之主、甚至一国之主的权威,能够像普通人家的父亲一样庇护她与阿颉了而已。然而现在她却意识到,无论刘盼的身份变了几重,他内里仍然是从前那个拿不起锄头、逼得女儿以五岁稚龄下地耕耘的奉川侯……他耳根软,或如刘徐氏所说,是个窝囊废。可是就算如此,他也毕竟是个男人。一个男人,又怎么会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连儿女都护不住呢?

心里自我安慰了一番,刘颐低下头,才发现刘颉的小手已被自己握得泛白,连忙松开了手:“阿颉?”

刘颉抿着唇,摇摇头:“不妨事。”

刘颐感觉有些怪异,怎的阿弟忽然间好似成熟了许多……未曾细想,她便听到刘颉说道:“阿姐,不管是不是为了阿父,不要嫁人好不好?”

刘颐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轻声道:“好。阿姐就留在阿颉身边,哪儿也不去。”

刘颉笑了起来,忽然扬起声来,软糯糯地说道:“阿母这就说的不对了,阿姐是为了我才留在家里的,怎么又是阿父的错了呢?要怪,日后也只好埋怨阿颉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