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不,说她认识赵玠,不如说是她知道赵玠。因为能问出这个问题,显然并不知道他的长相,只是知道他的身份。

而且……她好像很恨自己。

赵玠心头一动,面上露出几分傲然之色,点头道,“不错,正是本王。”

女子闻言,眼中凶光一闪,厉喝道,“好贼子,受死!”说完双手一挣,竟然就将捆缚着她双手的绳索挣断,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纵身一跃,便朝赵玠刺来。

这变化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周围虽然站着无数的亲兵将领,但是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因此救之不及。

好在赵玠也是久经训练。而且说是他们没有经历过海上战争,但并不是什么危险都没有经历过。要知道,赵玠身为船队的所有者,这些年来走遍了那么多地方,固然有很多人欢迎他,崇拜他,仰慕他。但也有人藏在暗处,警惕他,憎恨他,想要除之而后快!

从在南洋开始,赵玠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明争暗斗,甚至连刺杀都有不少。

所以在应对这种事情方面,倒是经验丰富。

至少这女子杀气一露,他立刻察觉到不对劲,然后飞快后撤,同时也抽出了自己的佩剑,往上一挡。这只凭着直觉的动作,正好挡住了刺来的匕首,也让女子突袭的想法落空。

这时周围的人已经反映过来,立刻纷纷围上前来,很快将女子重新制住。饶是如此,也被她伤了三个人,可见这女子的凶狠。

这一次众人提高了警惕,索性把人五花大绑,免得再被她挣脱。而且副将之前因为她是女子,颇为棘手,所以只将明面上的兵器缴了,没有搜身,结果却被她藏了兵器,这时候心下愤恨,也不再顾忌她女子身份,下令搜身。

刚才那把匕首真是将他白毛汗都吓出来了。要是宋亲王在这里遇险,他这个副将也就当到头了。

“不必了。”倒是赵玠开口阻止,“想来她身上也藏不了多少武器。况且既然有了戒备,当不会再次得手。毕竟是女子,如此不妥。”

这些海军虽然训练有素,但是在海上漂泊的时间长了,此刻见到个女子,还能光明正大的搜身,又怎么可能会不占便宜?赵玠虽然不知道这女子究竟为何对自己身怀仇恨,但却佩服她的性情和能力,不愿意让人折辱了她。

——没点儿手段,是不可能在海上生存下来的,何况她还以女子之身,成为了海盗头目。

但是显然,对方并不感激赵玠的解围,仍旧恶狠狠的盯着他,似乎只要一找到机会,就还是会扑过来袭杀他。

因此所有人都显得十分紧张。保护赵玠是他们的职责,刚才没反应过来已是不该,这会儿可不能再出问题了。

赵玠见大家都很紧张,显然审问也不会有什么好的效果。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这女子不会那么轻易开口,还是得另外想办法。因此只能一挥手,先把人带下去关押。等打扫完战场,处理好了杂事之后,再行审问。

这一站虽然说不上惨烈,但海军的损失也不少。等到战场清理完毕,人员伤亡统计好被送过来之后,赵玠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不管那姑娘究竟有什么苦衷,也不管这件事究竟有多少内/幕,这些士兵们付出的生命却是实实在在的。

“走,去审问敌酋!”他站起身,大步出了船舱,朝着关押的地方走去。

副将跟在他身后,一边道,“王爷,抚恤的章程还得赶快定下来。虽然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大楚,没法施行,但总要安剩下的人的心。”

在海上是一点问题都不能出的。万一士兵们因此受到刺激哗变,四面都是茫茫大海,他们根本没有任何退路。所以安抚的工作,一定要先做好。毕竟在今日之前,他们还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情况。

赵玠点头,“你回头拟了章程送上来。对了,跟船的人怎么样?”

他说的是那些跟随船队航海,搜集海洋数据,记录沿途路况等等的文人们。这些人虽然没有什么战斗力,但却是不可或缺的。如果这一趟真的能够证明地球是圆的,那么他们自然可以就此展开许多工作。所以保护他们也是赵玠的职责之一。

提到这个,副将也觉得有些意外,“都没事,正在研究方才的战斗过程呢!王爷,属下也是今日才发现,这些书生们的胆子可真大!”

在这些军汉们眼中,书生应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文弱弱只知道之乎者也和吟诗作对,跟自家不是一路人。所以虽然这些人一直待在船上,但是相处却很少。平日里也基本上都是赵玠去跟他们交流。

他们原以为开了炮,这些书生们会给吓坏了,不料人家比他们还淡定,正在热火朝天的分析战斗场面,似乎在记录什么数据呢!

赵玠点点头。这也是应有之意,愿意上船四处漂泊的,胆子都不会太小。而且,也未见得这些人就没有见识。不管怎么说,这种冷静对大家都有好处。

不知道是因为被绑着不方便动作,还是经过这会儿时间已经冷静下来了,所以女海盗见到赵玠过来,竟然也没有立刻横眉立目,更没有跳起来除之而后快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地上看。

赵玠问了好几个问题,她都只当做听不见。副将在后面听得一肚子火气,“王爷,将这女子交给卑职来审问吧,只要动用刑罚,不怕她不招!”

赵玠微微蹙了蹙眉,虽然觉得这样有些残酷,但对方是海盗,不能因为是女子就多怜惜。这件事背后处处都透着古怪,还是要赶紧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才好回报朝廷。

就在他要答应的前一刻,那女子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冷冷的盯着他,“要杀要剐不过一句话,问这么多做什么?”

“我不相信海盗真的有胆子打劫官船。”赵玠道,“你们杀了我们不少将士,总要问清楚是怎么回事,才好回报朝廷。”

“有什么好问的?海盗不会打劫你,但是本姑奶奶会!迟早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

赵玠没有被这种话吓住。对方现在还是自己的阶下囚呢,自然不必担心这个。他倒是挺好奇另一点,“你好像跟我有仇?”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那女子咬着牙道。

“但是我好像没有见过你。”赵玠眉头微微一动,“你父亲是谁?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误会?”听到这个词,那女子陡然癫狂了起来,美艳的脸上目眦欲裂,看上去仿佛修罗夜叉,她死死盯着赵玠,“堂堂朝廷海军,在海上劫掠本国商船,你敢说这件事不是你做的?!你!还有你背后的皇帝,迟早都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赵玠悚然一惊,甚至维持不住脸上表情。

他只打劫过一次官船,就是江南富商们组织的那个船队。但是这件事瞒得很好,国内国外只有寥寥数人知晓,被打劫的那些船上的人,连同打劫他们的士兵,全都被赵玠分散发配到海外之地,永远不可能将消息传回国内。

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要否认么?”那女子见他面色变化,忍不住讥笑道,“是啊,朝廷自己贼喊捉贼,图谋百姓的家产,这种丑事,又怎么可能承认?”

赵玠叹了一口气,话说到这里,其实承不承认都一样,毕竟对方已经认定了。而且……既然之前自己猜测他们跟朝廷有所勾结,那么恐怕这件事,真的泄露出去了。

他没有追问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也没有开口承认,只是转开话题,“你父亲是谁?”

“我父亲名讳江东城。”

赵玠眉头一动,“江东城?我记得他并不在船上,何以我又成了你的杀父仇人?”

“那船上装着我江家数代积累,一朝被劫,几世积累都付诸流水!这还不算,朝廷还逼迫父亲售卖土地和庄园,换了银子来偿付那些雇工的家人!眼看连祖宅都要卖掉,父亲受不了这个打击,无颜见列祖列宗,便投缳自尽了!你说,这是不是杀父之仇?!若不是那肮脏龌龊的朝廷,若不是你们这些根本不知道民间疾苦的纨绔高粱,联合起来算计旁人家产,又怎么可能会这样?”

赵玠心中虽然微微震动,但并没有因为这女子的控诉便乱了心思。

他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事,更知道那所谓“数代积累”是怎么回事。归根到底,还是民脂民膏。这位姑娘也许知情,也许不知道。但是现在跟她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因为对她来说,她所说的这一切,也是事实。

“江姑娘,你知道你们江家是以什么起家的吗?”赵玠想了想,问。

那女子道,“自然是桑园丝绸!”

“是。你们江家在江南有十顷桑园,你可知这些桑树,每年可育多少蚕,纺多少丝,售多少钱?”赵玠又问。

女子迟疑着摇头,在父亲过世之前,她只是个普通的闺阁女子,哪里知道这些生意上的东西?

“那我来给你算一笔账吧。”

江家原本只是江南的地主,大楚立国之后才发家,距今不过百多年时间。看似家大业大,好像有泼天富贵,但只要将这些产业一项一项的计算出来,就会发现,其实正正经经的做生意,所得的盈利也就只有那么多。毕竟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暴利行业。尤其是近些年来,丝绸的价格一年比一年低,情况就更糟糕了。

然而事实上呢?江家非但没有走下坡路,反而豪富不输以往。赵璨在船上搜出来的珠宝货物加起来,更是几倍于江家家产之数!

“你告诉我,多出来的这些钱是怎么来的?”赵玠说完之后,反问对方,“如果你们真的是靠数代积累,老老实实的做生意,拿这些钱莫非是凭空冒出来的?”

“你……你胡说!”那姑娘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听到赵璨算的账,不由呆了半晌。但她还是不敢相信这件事,只能下意识的反驳,“你空口无凭,信口雌黄!”

“空口无凭?”赵玠笑了,“如果不是证据确凿,我又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其实江姑娘你身在江家,难道真的一点端倪都没发现过吗?江南有无数盐厂,据我所知,其中有两个,就跟你们江家脱不开关系!”

这时盐铁还是战略物资,不许私营,不过实际上,江南的富商们,多半都在里面插了一手。而要插手此事,少不得打点官府,勾连衙门,形成一个密密实实的网,将大家都拢在其中。否则,若是没有利益纠葛,江南如何能隐隐独立于朝廷之外,自成一派?

这些话赵玠虽没说,但那女子却也能够想到。

父亲死后她只怀着一腔报仇的心思,被人推动着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这时候回过头去,却发现一切都不过是个骗局。她心中不由惶恐,想回头不能回,想往前走,却也走不了了。

她茫然的看着赵玠,其实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但是杀父之仇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她不可能就此尽释前嫌,忘却仇恨。可是要继续报仇,支撑着她的信念却逐渐消散了。

“我不知道……”她喃喃道,仿佛这样就能够逃避一切,安慰自己。

“你知道。”赵玠蹲下来,盯着她的眼睛跟她对视,“你说得没错,我是你的仇人。如果你现在还想要杀我,我等着。但你不能成为别人手里的刀。告诉我,你所知道的这一切,是谁告诉你的?”

那女子嗫嚅片刻,终于说出了一个名字。

“好。”赵玠伸手将她身上的绳索都解开,然后站起身,对副将吩咐,“放她走。”

那女子陡然抬起头来盯着他,赵玠微笑道,“怎么,怕我说话不算话?放心吧,我说过,我等着你来杀我。”

对方似乎呆愣了片刻,然后身手敏捷的窜了出去,直扑门口。到了门边,眼见的确没有人上来拦着自己,她才转过头道,“我叫江清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