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御前总管升职手札》由作者衣青箬首发于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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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古纳河右岸

迟子建

尼都萨满把猎鹰的骨架也拾捡起来,把它同达西葬到一起了。达西其实是幸福的,他最终看到了他的仇敌的覆灭,而且他是和心爱的奥木列葬到了一起。

依芙琳在达西的那堆骨头前告诉我,达西当年是为了保护驯鹿而成为瘸子的。夏天时,狼爱袭击落在驯鹿群后面的驯鹿仔。有一次丢了三只鹿仔,达西出去找。他看见那三只鹿仔被一大一小两条狼围困在山崖边,发着抖。达西没有带枪,身上只有一把猎刀。他搬起一块石头,扔向老狼,正砸在它的脑袋上,老狼被激怒了,血红着脸朝达西反扑。达西就赤手空拳和它搏斗,在搏斗的时候,那条小狼死死地咬住达西的一条腿不放;达西最终打死了老狼,可是小狼却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它咬断了达西的一条腿。那三只鹿仔得救了,它们跟着达西返回营地。鹿仔是走回来的,而达西则是爬着回来的,他的手里还拖着一张血淋淋的狼皮。

猎鹰和达西走了。猎鹰的家在天上,达西跟着它走,是不愁住的地方了。

达西离开后,玛利亚突然病了,她吃什么都吐,虚弱得起不来了。所有人都认为玛利亚活不长了,只有依芙琳,她说玛利亚以后不会在给驯鹿锯茸的时候见着鲜血流泪了。谁都明白,依芙琳认为玛利亚怀孕了。可达玛拉和娜杰什卡依据玛利亚的反应,判断她不是怀孕了,而是生了重病了,哪有怀孕的人连喝水都吐呢人们眼见着玛利亚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连她自己也认为来日无多,她劝哈谢,她死了以后,一定要再娶一个女人,要健壮的、能生养的女人!哈谢哭了,他对玛利亚说,如果她离开了他,他就会变成鸿雁,追她到天上。

哈谢没能变成鸿雁,玛利亚有一天突然坐了起来,她能吃能喝了。春天快到的时候,她的肚子大了,脸也变得圆润了,看来依芙琳的判断是对的,从

此后她和哈谢的脸上就总是挂着笑容。依芙琳说,玛利亚那么多年不孕,与达西剥下来的那张母狼皮有关。那张狼皮是不吉祥的。现在达西没了,狼皮也没了,希楞柱里再没有阴晦的气息,玛利亚才会怀孕。但是哈谢和玛利亚却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恰恰是达西的灵魂保佑他们有了孩子,因为达西一直想要自己的奥木列,他们甚至把未出生的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他“达西”。依芙琳撇着嘴说,叫“达西”的人是没有好命的,乌力楞出一个瘸子达西还不够吗!

春天的时候,驯鹿产仔了。不过产下的鹿仔十有□□都死去了。林克说,瘟疫让驯鹿的体质下降,它们□□出的鹿仔先天不足,所以频频死亡。他说必须要赶在秋末驯鹿□□期到来前,从别的乌力楞换取来几头健壮的公驯鹿,不然的话,明年春天我们面对的仍然可能是不会给我们带来喜悦心情的鹿仔。他决定到阿巴河边的斯特若衣查节上去换驯鹿。

斯特若衣查节是我们庆祝丰收的传统节日。它到来时,雨季也来了。在我出生以前,每逢这个节日到来时,人们会渡过额尔古纳河,到普克罗夫克去过节。人们聚集在一起唱歌跳舞,交换猎品,有的氏族之间还会联姻,比如哈谢和玛利亚就是在那里相遇,并且订了婚的。不过后来过节的地点改在珠尔干屯的阿巴河边了。很多安达喜欢这时候来到阿巴河边,用马队带来枪支、子弹以及各种生活用品,等待猎民换取。有的时候,乌力楞与乌力楞之间,也会进行猎品交换,比如驯鹿少的部落,会用自己的猎品换取驯鹿多的部落的驯鹿。

由于罗林斯基是我们信赖的安达,所有的猎品都是经由他交换出去的,我们很少缺过什么东西,所以尽管我们氏族连年都有人去阿巴河畔欢聚斯特若衣查节,但我们乌力楞却很少有人去。在我的印象中,那些年只有尼都萨满和坤得各去过一次。尼都萨满是为一个升天的萨满跳神而去的,那个生活在阿巴河畔的萨满正好在这个节日前离去。而坤得去那里是想用桦皮桶换取几匹马,他用驯鹿驮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桦皮桶,结果只换得一匹瘦马回来。依芙琳耻笑他的时候,坤得气得双颊的肉像风中的裙摆那样颤抖,他说阿巴河边要是没有那些安达就好了,他会直接从蒙古人那里换来马匹,起码能换三匹!他称作安达的都是狼!那匹瘦马跟着我们不到一年就死去了。

林克带着猎品和剩余的子弹,出发去阿巴河畔换取驯鹿的那天,是个阴沉沉的日子。母亲似乎有某种预感似的,父亲临行的时候,她一遍遍地嘱咐着跟随着父亲的猎犬:伊兰,你一定要保护好林克呀,让他带着驯鹿好好回来呀。伊兰跟惯了父亲,他很通人性,达玛拉跟它说完,它就将两只前爪搭到母亲的腿上,顿了顿头。达玛拉得到了承诺,脸色和悦了,她俯身摩挲着伊兰的脑门,那股温柔让伊兰十分心醉,它“呜呜”地叫着,把我和鲁尼都逗乐了。父亲对母亲说,你放心吧,有你在,我的身体就是不想回来的话,我的心都不会答应的!达玛拉叫着,林克,我不能光是要你的心,我还要你的身体呀!

我的身体和心都会回来的!父亲说。

雨季一到,森林中常常电闪雷鸣的。尼都萨满说雷神共有两个,它们一公一母,掌管着人间的阴晴。在他的神衣上,既有圆环铁片的太阳神和月牙形的月亮神,也有像树杈一样的雷神。他跳神的时候,那些形形□□的铁片碰撞到一起,发出“嚓嚓”的响声,我想那一定是雷神在说话,因为太阳和月亮是不发音的。雷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天在咳嗽,他轻咳的时候,下的是小雨;而他重咳的时候,下的就是暴雨了。下小雨的时候,应该是母雷神出来了;下暴雨的时候,出来的一定是公雷神。公雷神的威力很大,他有时会抛出一团一团的火球,劈断林中的大树,把它们打得浑身黢黑。所以打雷的时候,我们一般在希楞柱里。如果是在外面,一定要选择靠近河流的平缓地带,避开大树。

父亲离开营地不久,天变得更加阴沉了,深灰的浓云聚集在一起,空气很沉闷。林中的鸟低飞着,微风也变成了狂风,使树林发出“哗哗”的声响。母亲抬头看了一眼天,问我,你说这雨能下来吗我知道她担心路上的父亲,不希望下雨,就顺着她说,我看这风会把云彩刮走的,雨不会下来的。达玛拉仿佛受到了安慰,她和颜悦色地去收那些阴干在希楞柱外面的柳蒿菜。在柳蒿生长的季节,我们一般会采集很多,晒上一些,冬季用它炖肉吃。就在母亲把柳蒿菜拿进希楞柱的时候,天空突然出现一个炸雷,“轰隆——”一声,森林震颤了一下,亮了一下,雨点劈啪劈啪地落了下来。雨是从东南方向开始下的,一般来说,从这个方向来的雨都是暴雨。顷刻间,森林已是雨雾蒸腾,一派朦胧了。雷公大约觉得这雨还不够大,他又剧烈咳嗽了一声,咳嗽出一条条金蛇似的在天边舞动着的闪电,当它消失的时候,林间回荡着“哇——哇哇——”的声音,雨大得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四处飞舞,空中出现的不是丝丝串串的雨帘,而是一条条奔腾而下的河流了。母亲听着暴雨的声音,吓得一直大张着嘴。我想她如果像娜杰什卡一样信奉圣母的话,一定会在胸前一遍遍地划十字了。当闪电把人的脸也照亮的时候,我不仅看见了母亲那张惨白的脸,她眼底的惊恐也被照亮了,那是一种极度的惊恐,我一生都不会忘了那样的眼神。

雨停了以后,母亲大张的嘴才合上。她看上去非常疲倦,好像在暴雨的时候,她变成了母雷神,跟着兴风作雨去了。她有气无力地问我,你说你阿玛不会有事吧我说他凭什么有事不过是一场暴雨,他见得多了。母亲松弛了许多,她笑了笑,自我安慰道,就是嘛,林克什么没有经历过

雨后的天空出现了彩虹。先是一条,很朦胧,跟着又出现了一条,非常清晰,颜色也浓。第二条彩虹一现身,第一条彩虹的形态和颜色也跟着清晰和浓烈起来。两条彩虹弯弯的,非常鲜艳,就像山鸡翘着的两支五彩羽翎,要红有红,要黄有黄,要绿有绿,要紫有紫的。全乌力楞的人都出来看彩虹,大家被它的美给迷住了。然而看着看着,有一条彩虹忽然淡了颜色,很快就消失了。另一条虽然形态还完整着,但它顷刻间变得陈旧了,那些鲜艳的色彩不见了,彩虹里仿佛飞进了灰尘,乌蒙蒙的。彩虹的变色使大家的脸色也变了,谁都知道那是不吉祥的兆头,母亲提前回到希楞柱。等那条几乎变成黑色的彩虹消逝的时候,她才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挂着泪珠,已经提前哭我的父亲了。

傍晚的时候,伊兰回来了。它见着母亲,把前爪搭在她膝上,满眼是泪。它那哀怨的神情使母亲知道父亲不在了,她狠命地拍着伊兰的脑门,一遍遍地说,伊兰,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怎么没把林克给我带回来呀!伊兰!!

父亲是在经过一片茂密的松林时被雷电击中的。被雷电击中的还有两棵粗壮的大树。它们被拦腰劈断了,断裂处有着被烧焦的痕迹。伊兰把大家带到出事现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父亲弯曲着身子,趴在一个断裂的树桩上,垂着头和胳膊,好像走累了,在休息。暴雨后的夜空格外的明净,月光照亮了每一棵树,也照亮了父亲。我哭了,母亲也哭了。我哭的时候一遍遍地叫着“阿玛”,而母亲叫的

则是“林克啊,我的林克”。

尼都萨满连夜在那片松林中选择了四棵直角相对的大树,砍了一些木杆,担在枝桠上,为父亲搭了他最后的一张铺。那张铺很高,尼都萨满说,林克是被雷神取走的,雷来自天上,要还雷于天,所以他的墓一定要离天更近一些。

我们在清晨时把父亲用一块白布裹了,抬到他最后的那张铺上。尼都萨满用桦树皮铰了两个物件,一个图形是太阳的,一个是月亮的,把它们放在父亲的头部。我想他一定是希望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中还拥有光明。虽然那时我们的驯鹿为数不多了,尼都萨满还是让哈谢带来一只驯鹿,把它宰杀了,我想他是想让父亲在另一个世界还有驯鹿可以骑乘。跟着父亲一起风葬的,还有他的猎刀、烟盒、衣服、吊锅和水壶。不过这些东西在陪葬前,都按照尼都萨满的吩咐,由鲁尼对它们进行了破坏:用猎刀暴砍石头,让它豁了口;用熟皮子的刀子将桦皮烟盒戳了个洞;用剪子把衣服的领子和袖子铰去了;用石头砸坏了吊锅和水壶的一角。据说如果不这样做,活着的人就会遭殃。这些残缺的东西让我无比难过。父亲的衣服没领子和袖子,他会不会冻胳膊和脖子呀他的猎刀卷了刃、缺了口,他打到猎物怎么剥皮呀那吊锅和水壶漏了,他煮肉时肉汤把火浇灭了怎么办呀一想到父亲带去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完整的,我真的想哭。可我忍着,因为我怕自己一哭,母亲会跟着哭得无法自持。

伊兰是父亲最爱的猎犬,它似乎很想跟着父亲走,用爪子在林地上刨来刨去的,好像在为自己挖墓穴。尼都萨满按住伊兰,要在它身上下刀子的时候,被母亲拦住了。她说,把伊兰留给我吧。尼都萨满就收起了刀子。母亲领着伊兰,最先离开了父亲,那时风葬的仪式还没开始呢。尼都萨满怕母亲寻死去了,就让依芙琳跟着她。事后依芙琳对大家说,达玛拉在回营地的途中是一路走,一路玩,就像个孩子似的,碰到蝴蝶捉蝴蝶,碰到鸟儿学鸟叫,碰到野花就采上一枝,插到头上。所以到了营地的时候,她满头都是花,就像顶着个花篮。只是到了营地的时候,她不肯进希楞柱,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她叫着林克的名字,说,你不在了,我不愿意进去,我嫌里面冷清啊。

父亲走了,他被雷电带走了。从此后我喜欢在阴雨的日子里听那“轰隆轰隆”的雷声,我觉得那是父亲在和我们说话。他的魂灵一定隐藏在雷电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光芒。父亲没能换来他梦想的驯鹿,他把母亲的笑声和裙子也带走了。达玛拉以前是那么爱笑,爱穿裙子,他走了后,笑声和裙子都从她身上消失了。她依然像以前一样喜欢给驯鹿挤奶,不过她挤着挤着奶,手就会突然停下来,呆呆地想着什么。她烙格列巴饼的时候,泪珠常常溅在烙饼的热石头上,发出“吱啦吱啦”的叫声。她不喜欢戴鹿骨簪子了,头发乱蓬蓬的。冬天又来的时候,她的头发也呈现出了寒冬的气象,干涩不说,还白了许多。

她苍老了,我和鲁尼却长大了。鲁尼背着父亲留下的连珠枪和别列弹克枪,跟着伊万和哈谢去狩猎了。他真的是林克的儿子,发枪几乎是百发百中,从不浪费子弹。我们乌力楞在那年冬天有两样大的收获,一个是狩猎获得了丰收,我们用那些数量可观的皮张,不仅换来了面粉、食盐和子弹,还从别的乌力楞那里换取了二十只驯鹿,使我们的驯鹿队伍又一天天地壮大起来,那些曾因瘟疫而留下来的鹿铃又派上用场了,它们又能随着驯鹿在山间河谷歌唱了。还有,玛利亚在冬天时生了个男孩,非常活泼,哈谢和玛利亚果然给他取名为“达西”,爱笑的小达西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快乐。

父亲走了以后,尼都萨满仿佛变了个人。以前他胡子拉碴的,现在他却把脸刮得光光溜溜的。以前他总是把自己往女人上打扮,现在却恢复了男人的样子。依芙琳冷言冷语地对我和鲁尼说,你们的额格都阿玛不想做萨满了。

除了相貌发生了改变之外,不爱与人说话的尼都萨满还喜欢让大家到他的希楞柱去坐,任何一点小事都要邀众人商议,与他以前一人决定事情的做派大不相同。母亲不喜欢去他那里,如果有什么事情,都是我去。那时尼都萨满就会问我,达玛拉为什么不来我反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她来呢自从林克离开后,我对尼都萨满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如果不是他把瘟疫带了回来,林克不会出去换驯鹿,也就不会遭遇雷电。想着尼都萨满能让鹿仔死去,我甚至怀疑那天的雷电是他引来的。他一直嫉妒父亲,就动用神力,让雷电充当了刀箭的角色,除去了父亲。

搬迁的时候,尼都萨满喜欢跟在母亲身后,我想他是想偷偷看母亲的背影吧。母亲的背影对他来说也许就是太阳和月亮,不然他怎么老是要追逐她呢驯鹿行走的时候并不总是一个节奏,所以他骑乘的驯鹿和达玛拉骑乘的驯鹿常常并排走到了一起。尼都萨满一和母亲并排在一起的时候就要咳嗽,他能把脸给咳嗽红了。依芙琳有一次说尼都萨满,你倒着骑算了,倒着骑风小,呛不着你,不过你倒着骑看见的是我依芙琳,而不是达玛拉了。尼都萨满和达玛拉这时就显得慌张了,达玛拉用脚在驯鹿身上踢上一脚,催它快走;而尼都萨满干脆停了下来,装上一锅烟来抽。那时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母亲和尼都萨满之间,也许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想到母亲曾和父亲在希楞柱里搅起过一阵又一阵的风声,我对尼都萨满就满怀警惕,我可不想让他和母亲制造那样的风声。

那两年我们搬迁格外频繁,我怀疑这与尼都萨满想看达玛拉的背影有关。渐渐地,我发现了达玛拉对尼都萨满来说是那么的重要。有一回我们就要搬迁了,连希楞柱都拆卸了,母亲不过对着周围的景色发了声感慨:这里的花儿可真好看呀,真是舍不得离开啊!尼都萨满就决定继续驻留原地,直到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凋谢了。还有一回,我和母亲给驯鹿挤奶,她对我说,她梦见了一支银簪子,那簪子上刻着很多花朵,漂亮极了。我就问她有鹿骨簪子漂亮吗她说那不知要漂亮多少倍呢!在一旁给驯鹿卸笼头的尼都萨满听到了我们的话,就对达玛拉说,梦里见着的东西哪有不美的他虽然嘴上这样说,罗林斯基再来我们营地的时候,他就让他换一支银簪子过来,我知道,尼都萨满是为了达玛拉。可自从列娜死后,罗林斯基从来不带女人用的东西给我们了,而且他每次来总是匆匆离去。罗林斯基温和地对尼都萨满说,如果他想换银簪子,就找别的安达去,他现在不换女人的物件。他的话激起了尼都萨满的愤怒,他蛮横地对罗林斯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