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御前总管升职手札》由作者衣青箬首发于晋/江/文/学/城。`【鳳\/凰\/ //i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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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云层的晴朗

“你丢了几天了?”刘红兵哑着嗓子问她。

“有个六七天了吧?”她说。

“你家人还不得急死!”小优说,”你男人也够操蛋的,让自己的娘们一个人进山采蘑菇!”

“怪不得他。”那女人说,”我们是几个人结伴出来的,后来在一个岔道口走散了。”

很快,黄主人他们四个男人从帐篷出来了。小优去找树枝生火,刘红兵跑到河边洗脸。黄主人走到我跟前,伸出手掌给我,我就舔他的手心,把他舔笑了。他对我说:“阿黄,你真了不起,没有你,我们在丛林中一天都没法生活。”我跟人一样爱听好话,我凑近他,去舔他的脸颊,他”哎哟”叫着,说:“这下我都不用洗脸了!”

那女人换上了刘红兵的衣裳出来了。她梳了头,利索多了,我觉得她好像高了一些。后来我明白,人一旦生了病就显得矮,他们因为难受而缩着身子、耷拉着脑袋,而人有精神的时候,身板挺拔,头高昂着,看上去就显得高。

这女人帮助大家做了早饭。她说她叫李开珍。她说迷路的几天她就靠蘑菇和野果填肚子,她在稠李子树下还碰到过一头熊,这熊也在吃稠李子。她听说熊不吃死物,就躺到地上装死,大气不敢出。这熊绕着她转了好几圈,最后走了。小优说:“没准那熊觉得吃你不如吃稠李子美呢!”他这一说,主人们都笑了。李开珍瞪了小优一眼,也笑了。

一般来说,在丛林中行走时大家是不说话的。说话时走路会慢。李开珍来了之后,我们向大黑山走的时候就有话说了。大家老是跟她打听大黑山都有什么,有没有酒馆,有没有邮局,有没有汽车,李开珍就一一说给他们。她说她曾经想好了,要是再迷路一两天,找不到人家的话,她就把衣服撕成条结成绳子,找一棵树上吊。她还说她找到我们,是因为听见狗叫了。她想有狗的地方就一定有人。我想了一下,记起来在小优生火之前,我跟他去捡柴火的时候,看见一条甩着大尾巴的黄鼠狼,我刚要咬,小优就对我说:“阿黄,不许咬它!这东西要是放了臭屁,能把我们都弄昏倒了!”我有些不满,就昂头叫了一阵,正是这叫声被李开珍听到了。小优抱着柴火走向帐篷时对刘红兵说阿黄看见了黄鼠狼,我没让它咬。”刘红兵说:“你做得对,那东西邪乎,咬了它,它会找上门来。”那时我还不明白黄鼠狼这家伙为什么让人讨厌又让人害怕,后来我走出丛林,和人居住在一起,就知道它是什么货色了。

我们去大黑山走了几天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女人清醒以后,晚上不和黄主人他们睡在帐篷里,她说睡不惯那东西,感觉就像在坟里一样。黄主人说,我们四个人在外面住,你一个人睡在帐篷里,这还不行么?李开珍还是不干,她非要和我在帐篷外呆着。这女人睡觉很怪,不用躺,坐着就能睡。她也不用倚靠什么东西,睡得一点也不摇晃。晚上有一个人陪我,使我很温暖。而我再看那个帐篷,它确实很像座坟。我是在丛林中才认识坟的,我们有一次在山脚下看到一个圆圆的土堆,黄主人说这是坟,说是埋在深山里的人,都是搞森林勘察的,他们有时遭遇毒蛇、野兽或者是生了重病,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了。

我记得我们到达大黑山时太阳快要落山了。大黑山房屋的影子远远看去就像一群野猪。李开珍一回到那里,见着她的人就会”哎哟”大叫一声说:“你还活着?”我们把她送回家。她的两个孩子正在玩耍,两个各抱了一只鸡,让它们互相斗。她男人坐在炕头吸烟,一见了李开珍,他就跳下地骂她:“别的采蘑菇的娘们儿都没丢,你怎么就丢了?你个大傻瓜!你真是连狗都不如,狗还记得回家的路!”黄主人他们都愣了,谁也没想到这男人会这样对待李开珍。

我们在大黑山只住了一宿。那天晚上,黄主人他们在李开珍家受了冷落后,另找了一户人家住下。那天正赶上放电影,我见两棵树之间挂着一块很大的白布,一些人影就在上面一抖一抖地说话了。黄主人他们没看电影,他们洗澡、刮胡子、喝酒、补充给养。我呢,就在大黑山四处闲逛,那里家家都有狗,我对它们很友好,可它们对我却不理不睬。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在主人寄宿的人家的院子里趴着,他家的狗很嫌弃我,老是冲我叫,我只好躲到门口蹲着。夜深的时候,李开珍哭着来了,她喊醒了我的主人们,给他们跪下,说:“你们帮帮我,跟我家老爷们说说,我是清白的!他非说你们能把我给送回来,是把我给睡了!他不让我上炕,把我踹下来了,我以后怎么过呀?”黄主人很生气,他对她说:“你男人疑心这么大,我看你别跟他过了!”小优嘟囔道:“你告诉你家老爷们,就是把你白给我们,我们也不睡,也就他胃口好吧!”那晚,黄主人他们没去李开珍家,她又哭着走了。我不知道她回家之后,那男人会不会让她上炕。不过,我能证明,我的主人们在丛林里没和她睡,是我和她睡了,可我不会说人话,就像人不会说狗话一样。

6

那时我还不知道,我以后又会来到大黑山。

我们在大黑山又弄到一些吃的和用的东西。黄主人他们换上了秋衣,还各备了一套棉衣。他们怕下雪前走不出丛林。白马身上的负担就更重了,我觉得它太可怜了。它的铁掌都走碎了,主人在大黑山又给它挂了个新掌。我看着那个叼着烟的瘦男人给它钉铁掌时,真想咬那人一口。我心疼白马。我去灶房偷了一个窝头,把它叼给白马。它吃了,冲我甩了甩尾巴,我也跟它摇了摇尾巴。从大黑山回到丛林后,我和白马就格外亲密了。晚间我趴在它身边,渴了时和它一起到河边喝水。它知道我爱吃虫子,一看到树洞的虫子爬进爬出的,它就歪着头召唤我。

林地的落叶更加厚了。那树没了密密麻麻的叶子的覆盖,山雀落在上面就看得格外明显了。不像夏天,雀儿落在树上,你以为雀儿也是叶子。现在树枝秃了,雀儿在上面就是雀儿了。别看河流瘦了,鱼却多了。只要站在河流转弯处,我就能看见一条条漂游的鱼。我不捉它们的时候,喜欢看它们漆黑的脊背和一甩一甩的尾巴。我和白马只有高兴了或者轰赶蚊子时才摆尾巴,可鱼却时时刻刻地摆尾。我很奇怪它们那么用尾巴,尾巴还没碎,出水时没见有缺尾的鱼。有些鱼尾与燕子的翅膀很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翅膀的东西不能在水底生活,而像我们这些长着尾巴的却上不了天?这让我琢磨不透。比如我,能在河里凫水,能在丛林中跑,但不能像鸟一样飞。鱼呢,它要是光着身子上了岸,就得死了。我捉鱼时喜欢捉那些游得慢的,我觉得这样的鱼很懒,活该被我们吃掉。

丛林下霜了。霜附在落叶上,白色的,很滑。不只是人爱栽跟斗,我和白马也打趔趄。霜就像手一样拉着我们的腿。不过这霜只是清晨时有,太阳一出它就化了。很多虫子死了,它们掉在草丛中,像一粒粒沙子。那种爱在花间飞的蝴蝶,它带花纹的翅膀也丢了,只剩下一个黑黑的大虫子,半动不动的,也是要死的样子。黄主人对我说,冬天一到,蛇和熊就睡长觉了,它们可以不吃不喝地睡整整一个冬天。

有天早晨,我们刚出发,一只狍子跑了过来。小优举枪要打,黄主人说狍子很呆,用不着浪费子弹。几个人飞快地跑到狍子周围,各拿一根木棒,把它圈在中央。那狍子支棱着耳朵,瞪圆亮晶晶的眼睛,竟然连跑都不跑,轻而易举就被他们给捉住了!捉了它,小优说把它宰了,让白马驮着,晚上烤狍子肉吃。可黄主人说白马身上的东西够多了,再加上一只狍子,还不得把它累趴了。黄主人说不如牵着它走。于是,这狍子就被拴上一条绳子,由小优牵着走。它也真是傻,人怎么摆弄怎么是,乖乖地跟着。它长得比我高,毛发看上去很涩,因为那么亮的阳光照在它身上,我却没看见一点亮光。小优牵着它,不时地拿话取笑它,说它闻到了人味,本想来偷吃人带的食物的,不曾想自己却成了人的食物。那狍子温驯极了,它不知道死到临头了,中午时还跟我和白马到溪边喝水。它边喝水边看我和白马,它的眼睛湿漉漉的。

我忘不了人是怎样杀我们这些动物的。以前我只见过他们杀鸟,用枪,一瞄准,”叭--”地一响,鸟就栽跟斗下来了。那时我觉得这是游戏,很高兴,还帮着主人去叼被打下来的鸟。在走出丛林后,我又见过杀牛马猪羊、鸡鸭鹅狗,但没有哪一次能比得上那次杀狍子给我带来的伤痛大,现在想起来,我依然很难过。

那天我们很早就宿营了。主人们选择背阴山坡支好了帐篷。那周围是片白桦林,树叶已落得一片不存,光光的,那些张牙舞爪的树杈看上去就像是人伸出去的一只只手。

在杀狍子前,主人们先争论了一番,有人说要用刀捅脖子,有人说不如像勒狗一样吊在树上勒死,还有人说不如让它吃颗子弹。这狍子不知道人要拿它怎样,还欢蹦乱跳地看着小优划拉柴火,它哪知道这柴火就要烤它的肉呢!

它被拴在一棵树下。我和白马走近它,我用舌头舔了一下它的脸颊,白马则用尾巴拂掉了附在它身上的虫子。最后主人们决定用刀宰它,说是放了血的狍子肉鲜嫩。

那是把白色的亮亮的尖刀。这刀的亮光和狍子眼睛里的亮光一样。以往主人用这刀削过桦树皮,剖过鱼的肚膛,剜过野菜。现在小优和孙胖子却举着刀向狍子走来了。那边的篝火已经点起来了,火苗像鸟的翅膀一样一扇一扇的。白马被牵到帐篷背后,我则被吆喝到黄主人那里。黄主人坐在一块石头上脱鞋,一股臭气从鞋里跑出来,好像他把屎拉在鞋里了。黄主人对我说:“阿黄,我们杀的是狍子,不是你,你不要害怕。”

我见孙胖子把狍子骑在身下,将它摁倒在地。狍子没有反抗,大约以为人在和它戏耍吧。接着,小优大叫一声,把刀插/进狍子的脖颈!我奔跑过去,见黑色的血一汪一汪地从狍子身上涌了出来。孙胖子说小优:“你真行,一刀就结果了它!”说着,将拴在狍子身上的绳子解了下来,狍子瘫倒在地,拼命动着四蹄,突然,它站了起来,站得不直,歪斜着。它哆嗦着,看着我,满眼都是泪。它身上流下的黑血越来越多,一团一团的,像一片飞舞的乌云。我以为它会逃跑,至少跑上几步,可是没有,它就打着哆嗦站了一会,”噗--”地一声倒在地上了。它的脸和身子已经被血给弄脏了。小优说这傻狍子,倒能挺!”孙胖子说:“这回它死透了,剥皮吧!”他们把狍子抬到水边,剥了皮,剔下净肉,用铁丝穿成串,放到火上。他们离开水边后,立刻就有一群乌鸦飞了过去,享受着被人遗弃的那部分狍子肉。

天黑了,狍子肉烤好了,黄主人他们吃得高兴极了。他们分给我一块,我没吃,跑到白马那里。白马贴了贴我的脸,我们并排站着听乌鸦的叫声,听主人们的欢声笑语,我想白马跟我一样哀伤。

从那天起,有一段时间,我情绪低沉,很蔫。黄主人了解我,他对小优说:“那天不该让阿黄看你杀狍子。”小优说:“我又没杀它,它难过个屁!一条狗,能难过几天!”小优说得也对,当我又遇见一件高兴的事情后,对他们的怨恨就烟消云散了。

一天傍晚,小优带着我和白马去河边喝水,到了河边,发现那里也有个喝水的家伙!它没有白马高大,但比我和狍子要高,它的头上长着漂亮的像树杈一样的角。它听见响声,回头朝我们望了望。它的眼睛是我见过的动物中最漂亮的,那么的黑,那么的亮,又那么的温柔。它昂着头站在那里,就像开在丛林里的一枝花。小优叫道:“鹿!鹿!鹿!”他没有奔向鹿,而是返身往回跑,我以为他去帐篷里取枪去了,白马也这么以为。我和白马靠近它,想让它逃掉,可它不以为然地又垂下头喝水去了。它喝得很悠闲,喝着喝着就要抬头看一眼我,再看一眼白马。我想它没有见过我们,好奇呢。不一会,小优带着黄主人他们跑了过来,黄主人叫道:“它太美了!”刘红兵也说:“我们终于见着野生的鹿了!”这鹿抬起头望了望人,动了动身子,接着喝水。它喝足了水,转过身,看了一眼白马,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人,就蹦蹦跳跳地走了。它走路的样子很有趣,像是走不稳的样子。黄主人他们没动那鹿一下,这使我和白马格外高兴。鹿的出现,使我和主人又像从前一样友好了。

我们把树走秃了,把草走枯了,把花走落了,把蝴蝶走死了。我们也走来了一些东西,像霜,像冷风。

主人不喜欢霜和冷风,他们要穿上厚衣服。他们抱怨自己不像我和白马,有那一身密密实实的毛,什么冷风也穿不透。我想他们要是真的变成了马和狗,他们就不乐意了。而我呢,也不太想变成人。人太麻烦了!水要烧开了喝,鱼要烤熟了吃,脸要天天洗,还得穿那一件一件里嗦的衣服。更让我害怕的是,人要天天说话,看着他们的嘴老是动着,我就口干舌燥。

我们快走出丛林的时候,白马死了。它是怎么死的,我至今弄不懂。主人们有说它是累死的,有说它是病死的,还有的说它是饮水饮急了,把肺给弄炸了。我还记得那是中午,主人们围在一起吃饭,我到河边喝水时见白马在找草吃。它吃草的样子很吃力,好久才啃一口,我想那草枯了,没有夏天的好吃,它才吃得慢。它见我去河边,也拔腿跟到了河边。我喝完水回到主人身边时,白马还在饮水。等我们要出发了吆喝它的时候,发现它还在河边。它不是站着,而是躺着,一动不动的。小优未到它跟前就说:“白马像是死了!”它的身子在岸上,可四条腿却浸在水里。水流过它的蹄子,那四个蹄子就像磨光了的漆黑的石子似的。黄主人流下泪水,刘红兵也哭了。小优没哭,但他伤心得坐在地上,好久没起来。黄主人说,白马跟了他们一路,不能就把它这么抛下,狼、乌鸦和老鹰会把它吃光的,于是,他们四人用铁锹轮流着挖坑,把白马给埋了。那坑很大,他们挖了很长时间。我看着白马被扔进坑里,心里难过极了。我跑到河边流泪,我的泪落进水里,不知跑哪里去了。

没了白马,人们把该丢弃的东西丢弃,将白马负担的东西由四个人分别背着,这样行进的速度就格外慢了。好在也就是几天的时间,丛林开始飘雪时,我们结束了勘察,到达了金顶镇。

那时镇里的招待所是幢长方形的矮房子。一垛一垛的柴火整齐地码着,看上去像是一堵一堵的墙。院子中有许多不落叶的樟子松树。树上有一朵一朵的白花。我没见过开花的樟子松,就跳起来摘了一朵。原来是纸花!黄主人问招待所的一个满脸长着黑点的女人说:“树上扎着这么多纸花干什么?”那人叫着说:“你们不知道啊,毛/主/席死了!”一听说毛/主/席死了,我的主人们愣了一会,都哭了。黄主人边哭边问什么时间。那人说了一个日子,我忘了。但我记得黄主人说:“原来我们去大黑山的时候,毛/主/席就已经死了,可那里还在放电影,没人说起啊!”那女人气呼呼地说:“放映队连金顶镇都不来,却老是去大黑山!那里才有几号人,值当给他们放电影么?!准是放电影的看上了那里的女人!”发完牢骚,她又说:“大黑山那叫什么地方,半个月送不上一次信报,电台一个也收不来,什么消息到了那里,都晚了三秋了!”

黄主人他们的到来,把镇长引来了。镇长又高又瘦,翘着个长长的下巴,让我觉得那下巴上都能摆上一只酒盅。他见了黄主人他们就挨个握手,说:“辛苦了,辛苦了!”见黄主人他们泪汪汪的,他就问怎么了?那女人说:“他们才知道毛/主/席死了!”镇长”噢”了一声,说:“你们在丛林里走了好几个月,难怪难怪。不过,也有让你们高兴的事,'四/人/帮'完了蛋了!”镇长接着说了四个人的名字。这四个人我都没听说过。黄主人对镇长说别瞎说。”镇长梗着脖子说:“这怎么能瞎说呢,前几天我们还庆祝了呢!今晚你们该多喝两盅,庆祝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