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第77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1/1)

文会结束是六月的事,这时候天气已经十分热了,平安每天躺在房间里休养,简直像是住在个大蒸笼里,汗流浃背。——他这个级别,是没有资格用冰的。

这也就罢了,热了最多忍一忍。可他身上还有伤,天气这么热,虽然用了上好的药,到底还有一部分创口发炎灌了脓,整个被打了的后半截都肿了起来。

平安不愿意麻烦有泰,或者说也不愿意在有泰面前丢人,只好自己忍着。他倒是想自己处理,只是位置实在是不太方便。

偶尔自暴自弃的时候,平安觉得让这伤口就这么着吧,好不好也没什么意思。痛苦让人清醒。

但等这个念头过去了,又会艰难的举着镜子折腾自己能够碰到的伤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穿过来两眼一抹黑的时候都熬过来没死,现在死就太亏了。

又有时候,平安实在受不了了,甚至会狠心的想将整块疤全都撕下来,彻底清理一遍,在阳光下、风里晾一晾,说不定就好了。

只是最后也下不去手。

这天平安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天气太热,睡是睡不着的,但脑子里晕乎乎的,左边装满了水,右边装满了面粉,摇一摇,便成了一脑袋的浆糊,迷迷瞪瞪的倒在床上。

有泰来送饭的时候叫不醒他,上手一碰,才发现他竟然发烧了!

这可了不得,混堂司是宫中地位最低的一个衙门——还有个垫底的浣衣局,但浣衣局并不在宫中,而是设在了宫外。

处于最底层的地方,这里当差的人即便是病了痛了,也只能自己熬过去。熬不过去,一卷席子丢出去也就罢了。若是病得重了,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便索性挪出宫去,什么时候能回来了,再说。

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生病是个顶要命的事,就算性命无虞,出去了之后什么时候能回来,可就说不定了。——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在宫中当差,虽然是身体残缺了一部分,但是待遇远比宫外好得多。背靠着这天家富贵,哪怕做的是最脏最累的活计,说出去也是极体面的。反而是出去了,不男不女,想找个差事都不易。

像平安这种,竟然能在宫里养伤的,才是少数。其他人带着伤也必须当差,不能当差就送出去,自然有更多的人要来顶这差事。

所以现在有泰即便是有心帮忙,别说太医,他连一般的退烧药都弄不到。

好在还有别的路子可走。

……

平安其实并没有睡着,就是昏昏沉沉的,睁不开眼睛,但意识还是清醒的。

他感觉到有人揭开了自己的被子,热风一下子滚进来,急得他背上又出了一层的汗水。然后衣裳似乎也被褪下,有人含含糊糊的说着话,只是无论如何努力,也实在是听不清。

许是有泰来了,平安迷迷糊糊的想。他想开口招呼一声,却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于是只能昏昏沉沉的任人摆弄。

屁股上猛然一疼的时候,平安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人发现了自己的伤处,正在给自己清理。

这是万分羞耻的一件事,平安有些不安,动了动身子想要醒来,但却只是徒劳。很快他又重新陷入了昏睡之中,连意识都不再清醒。

只是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忽远忽近,出现在脑海里,却不及深思。

等他再醒来时,发觉房间里竟是十分凉爽。平安吓了一跳,猛然睁开眼,确定自己还是在混堂司的那间小屋子内。可怎么会凉爽起来呢?别说此刻夕阳落山,晚霞千里,即便是到了夜深人静,也还是热得厉害。

平安动了动身子,发现这一场下来,浑身又酸又痛。他忍着这酸痛的感觉,艰难的转过脖子,朝房间里看去。然后就看到了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呢。

他立刻脸色一变,“你不是说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吗?”

赵璨闻言,脸色却连一点变化都没有,“谁让你这么蠢,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若是不来,你就要死了。”

平安眼神一凝,忆起迷迷糊糊时的感觉,再感受一下身上,似乎的确比之前清爽了许多,显然是被人清理过。而这个人,除了眼前的七皇子赵璨,不作第二人想。

难为他金尊玉贵的长大,受到最大的委屈也不过是不被宫中众人所重视,这会儿竟然能不避脏乱,亲自动手替自己清理患处。

平安觉得自己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了。顿了半晌,只好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的?”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赵璨道。

平安也就真的不问了。但是这混堂司中,真正确切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方便随时通风报信的人,还有谁?除了有泰,他可是一个人都没有见过。

平安有些好笑。

原以为是自己落魄之后,难得的遇到了个实诚之人,让他产生了微妙的归属感,觉得这里才是“人间”,才是自己应该在的地方。现在看来,这人间,到底也被“天上”渗透了。

是啊,整个宫中都是皇家的下人,七皇子殿下要打听点儿什么,有的是人通风报信。

可……为什么呢?

在说过那样的话,决绝道别之后,平安原本以为,至少一两年内,他跟赵璨之间,不可能会有交集了。如果以后他都留在这混堂司里,说不准往后都不会再碰面。

结果才过了不到一个月,赵璨就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还看见了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平安深吸了一口气,“那你现在看见了?我并没有死,所以就不劳七殿下操心了。”

赵璨哼了一声,“我若是晚来几天,你就已经死了!这么热的天气,你不让伤口通风,反而一直捂在被子里,捂到自己都跟着发起烧来——莫非你真是不要命了!”

要不是这种方法太过惨烈,赵璨都要怀疑这是平安对自己示弱的苦肉计了。

只是看现在平安的态度,显然的确不是什么苦肉计,他就是这么的蠢。或许是不愿让人看见,或许是懒得动弹,或许是不方便换药——总之,他几乎把自己给作死了。

赵璨那一日走的时候,是真的咬牙切齿,发誓平安既然不能接受他,他也再不会来理会平安。结果这才没过去多久,巴巴的派了人来打听消息不够,自己也跟着来了。

再解释一千遍,自己只是担心平安的伤,并不是还关心他,也没有用。

这会儿听见平安轻描淡写的说法,更是怒不可遏。

他曾经多么的珍惜过这个人,现在就有多恨!平纳究竟把他自己当成了什么,如此不知自爱,不懂惜身,这是想演给谁看?!

“只是化脓罢了。”平安语气淡淡的道,“死不了人。”

赵璨咬牙,“你不是一向都要强得很么?从不肯对人示弱半分,这会儿做出这种姿态,反而让我看轻你了,平安。”

平安心下忽然一悸。他连忙低下头,不让赵璨看到自己的脸色,也借着这个动作忍过了那一瞬间的感觉。赵璨说得对,他一向要强,不肯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软弱的样子。没想到最糟糕的时候,反而被赵璨给看了个正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无所谓,“从前是我错了。”他听见自己说,“要强有什么用?我是伺候主子们的下人,不能怨,不能恨……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赵璨曾经以为,那天晚上平安决然的态度就已经够伤人了。好像他从没有相信过自己,了解过自己,靠近了自己又再次远离,让赵璨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让平安也尝尝自己那一刻的煎熬。

然而今天听到平安用这般平淡无波的声音说出这番话来,赵璨才发现,他的心已经痛得麻木,甚至都感觉不出痛来了。

“平安……”他终于忍不住道,“我已经认错了,你究竟还要怎样?”

还要怎样?平安不知道。他只是觉得累,觉得再也提不起来从前的那种心气。也许从一开始他就错了,在宫里,就是打拼到了极致又如何呢?一样只是皇室生杀予夺的对象,并不能够改变什么。

“我想……”他慢慢的开口,“我想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赵璨朝他走了过来,他拉了椅子,不避嫌的在床头坐下,伸手掰过平安的脸,让他跟自己对视,然后才又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想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平安又说了一遍。

赵璨突然怒不可遏,“安安静静过日子?你以为你还可以?平安——你从前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要做点儿什么,要让天下人都能读书。你说你要帮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你说期待看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你以一人之力,几乎可以将整个皇城搅翻过来!现在你告诉我,你要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不行吗?”

“别人或许可以,但你不行!”赵璨斩钉截铁。

平安忽然笑了一下,“殿下……我都说不出我们两个人,究竟谁更可怜一点了。从前那些,你都当做是我的妄想,忘了吧。”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赵璨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痛心。

平安竟有心情笑了一下,“可能是因为……梦醒了吧。”

从穿越知道,一直到现在,都仿佛是一场大梦。他曾经以为自己身为穿越者,即便不是主角,翻云覆雨也不在话下,所以狂妄、自得、手段尽出,就像赵璨说的那样,以为自己可以搅翻天。

然后梦境戛然而止,到了他应该睁眼的时候了。

赵璨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他也根本不相信平安会真的只想好好过日子。所以只认为这是平安对自己的搪塞之词,见他始终不肯改口,终于口不择言道,“好,你不顾我,也不顾你自己,那你难道连你师父也不顾了吗?”

“殿下!”平安猛然抬起头来盯着他,“别让我恨你。”

“我宁愿你恨我!”赵璨只觉得心中像是一把火在烧,让他根本无法保持冷静。他说了那么多话,平安却只对徐文美的事情有反应,让他——如何能不妒忌?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让平安愿意为他委屈自己,承受痛苦,甚至连欺君之罪都敢去犯!

赵璨没见过徐文美,只觉得这人是自己一生中所知的,最可恶的一个。

然而他毕竟不是能让怒火席卷理智的人,妒忌的火焰过去之后,留下的只是一捧灰烬。

赵璨也觉得心冷,丢下一句“你如果还在乎他,就打起精神来。若是再这样有气无力,不把自己的性命当成一回事,那位就将徐文美在江南的消息透露给陛下!”

平安微微一怔,继而知道赵璨是从自己之前说过的话里推测出来的。

但徐文美去的并不是江南,所以他愣了一会儿之后,表情又放松了下来,“随便你。”

赵璨死死皱着眉,盯着平安。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意气风发,永远都不回服输,即便是被贬成洒扫太监,也坚持自己知道该怎么做的平安吗?

他的魂像是突然之间被人抽走了。

让赵璨难以接受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算徐文美的事暴露,平安对皇帝打了一顿,就算他调查徐文美、后来惊动了皇帝却没有告诉平安,反而隐瞒他,诱惑他……就算这一切加起来,也不应该是能够打击到平安的地方。

赵璨以为平安恨透了自己,会想方设法回报回来。他本来在等着那一天,可是现在看到这样的平安,却忽然心慌起来。

他把从前的平安弄丢了。

憋屈的是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弄丢的。

一旦平安表现出这种全然不在意的态度,赵璨就知道自己手里的筹码已经没有用了。他当然更不可能为了试探平安,真的去找皇帝告密。试探和威胁是一回事,真的付诸行动——赵璨已经知道平安的底线在哪里了。

最后赵璨一腔惶急的赶来,又一脸冰冷的离开。

这般刀枪不入的平安,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了。

……

但是赵璨的话,对平安来说,终究应该是有点儿用处的。他开始认真的养伤,不再用被子捂着伤处,假装什么问题都没有了。甚至在有泰装作目不斜视的时候,故意引着他说起了自己的伤处。

并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不就是惹恼了陛下被打了一顿吗?说出去应该是值得炫耀的东西。毕竟惹怒陛下,那是大不敬之罪,还能全须全尾活下来,只在床上躺一段时间的人没有几个,平安却占了其中之一。

然后平安说出了自己的目的:请有泰以后替他擦药。

毕竟大部分地方是自己即便举着镜子也看不到,即便看到了也根本涂不上药的。以前破罐子破摔也就罢了,现在意识到这样不对,自然不可能再继续。

结果有泰也不说答应不答应,一溜烟儿的跑掉了。

平安这才想起,这一脸实诚的太监,是赵璨的眼线来着。

不过平安也不怕。照赵璨那天生气的样子,恐怕不会再来了。说不准连消息都不愿意听了,毕竟他现在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平安了。

结果万万没想到,夜里赵璨又来了。

平安看到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赵璨似乎也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自顾自的就开始给他上药。平安觉得有点儿耻,把脸埋在枕头里,不看,也不吭声。

上完了药,赵璨也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忽然道,“本来伤得不算重,好好养着,不用多久便好了。让你这么一折腾,将来恐怕要留疤了。”

语气里颇有遗憾惋惜之意。

平安只觉得热血上头,整张脸都红透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也不知道他当时是犯了哪门子的失心疯,竟然会对赵璨动心,更重要的是竟然把自己的身体都交付出去,毫无保留!现在回头去想想平安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段时间的自己简直像是被赵璨洗脑了一样,特别可怕!

于是现在赵璨用这种调戏的语气说起他身体隐秘处的伤,才让他觉得脑袋都快要冒烟了。

“关你什么事?”平安咬牙,“反正以后殿下也用不到了!”

“这也说不准。”赵璨似乎突然高兴起来,带着几分调侃道,“你现在已经不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了,还不是任我搓扁揉圆?平安,我把你要到懋心殿去,怎么样?”他低声问。

平安猛然转头看他,“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赵璨含笑看着他,“你之前不是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吗?”

平安一瞬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顿了顿才道,“我笨手笨脚的,恐怕伺候不好殿下。”

赵璨暧昧一笑,“我觉得你伺候得很不错。回味无穷。”

平安本待发怒,但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赵璨分明是一直在撩拨自己,让自己生气!他是聪明人,转念想想也就明白了,分明是赵璨听到他之前“没出息”的言论,暂时败退之后,又想到了新的激他的办法。

但是……即便是看穿了这一点,平安却也不得不承认,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这方面的刺激都足以令人失去理智。这个激将法,十分有效。

至少他现在就很有一巴掌拍在赵璨脸上的冲动。

平安深吸了一口气,“殿下不用为我耗费这么多心思了。我这样的蠢笨之人,承受不起。”

赵璨笑了一声,“你若是蠢笨,这世上恐怕就没有聪明人了。”他说,“之前是我没有想清楚,现在正式告诉你一声,平安——招惹了我,难道你以为是你说退就能退的吗?”

之前太过心急,才让平安处处占据上风,但一旦赵璨反应过来,平安就不可能一直压制住他了。

平安不得不承认,赵璨没完没了的纠缠,看似很烦,却让他已经日渐沉寂,好像随时都会死掉的那颗心,又有了死灰复燃的痕迹。

他果然不是什么安分的好人,也过不来什么安静的日子。

不过平安并不打算让赵璨知道这一点。于是他难得正经起来,对赵璨道,“你无非是希望重新变成过去的那个平安。但是你想错了,一个人怎么可能永远都停留在原地呢?总要进步,总要往前走。我变成了现在的平安,就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我爱惜自己的身体,也会努力过好每一天,殿下真的不用为我费这么大的周折。您的身份贵重,以后别再来这种地方了。”

赵璨沉默片刻,坚持道,“除非你答应我,总有一天会回去。”

“好,我答应你。”平安随口应道。

就连誓言也可以是骗人的,何况是这种随口而来的承诺?平安想。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心上却忽然多了一点重量。

并不会因为承诺,而是因为赵璨。

他所做的,远远超过平安的预料。

以前平安总觉得,赵璨没有想过两个人的未来,他们彼此不表白,不承诺,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迟早有一天会分开。但是用未来来衡量现在,本身就对赵璨不公平。至少在在一起的那个时刻,赵璨是绝对真诚和认真的。

即便后来平安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他也没有真的下定决心,老死不相往来。

跟平安对他的印象,简直大相径庭。

平安并不愿意自恋的认为是自己改变了赵璨,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