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第47章 适逢其会搞破坏(1/1)

这样的事情,按理说应该是由丞相何猷君上书,经承枢殿送往正房那边分拣——因为是皇帝家事,所以内阁不会票拟。然后正房直接送到本初殿便是。无论如何不应该送到他们这里来。

说句不好听的,能被送到这里的折子,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即使拖上个三五个月也不会有什么事。

但现在的情况,那位何丞相,显然是拖不过三五个月了。毕竟若非他病重到连奏折都写不了的地步,也不会是博宁候来上折子。

如果是一般的奏折,直接这么递上去也就是了。但偏偏涉及到了废妃何氏。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快两年了,但这件事始终还是宫中的禁忌,没有人敢提起。废妃何氏虽然在冷宫,但因为还有三皇子在,还有外头的何家在,所以这一支就倒不下去。谁也不知道将来究竟如何。

何丞相病倒之后,京城中的风向本来就很诡异,现在这个折子,究竟要不要往皇帝面前送,就不好说了。

何家快倒了。没了何丞相,何家就什么都不是,甚至不需要别人去做什么,他们自然就会在京城沉沦下去。很快会有新的贵戚取代他们的位置,不会再有人记得曾经的风光。

这个时候,是要顺着风向踩一把当做没看到这奏折,还是直接送上去?送上去了皇帝当然也未必能看见,但也未必就看不见。万一看见了,会是什么反应,谁能知道?

若是皇帝不喜甚至发怒,不愿意让何氏回家,那他们这边就要吃挂落了。但若是不送,何丞相万一熬过去了,有朝一日翻旧账,谁也躲不过去。

“的确棘手。”田太监皱眉,转头问平安,“你怎么看?”

“我的意思是,送。”平安没怎么犹豫,“我们分拣奏折的标准是轻重缓急。”这个显然就是又重又急的那种,如果不送,追究起来谁都跑不了。而送了,无非是尽本分,就算被申斥,也不会有大碍——皇帝怎么可能会在意这个小小的值房,向他们倾泻怒气呢?

田太监垂眼想了片刻,又抬眼看了看时辰,亦笑道,“那就送去吧。这会儿早朝也该结束了。”

早朝结束,是皇帝的早膳时间,正是看这些奏折的时候。这会儿送过去,立刻就能看到,丝毫都不会耽搁。

顿了一下,田太监又道,“不如平安你亲自送过去?”

“不必,还是让和安送吧。”平安推辞道,“我才来多久,路都认不全呢。万一走错了冲撞了什么人就不妥了。”

从这里去本初殿,只有不到一里路的距离罢了,怎么可能会走错路?平安这么说,无非是婉转的托辞。田太监虽然有心抬举他,可他如果表现得太急切,恐怕反而让人瞧不起。再说,平安想要的,也不是送折子这样的“美差”,就算有万万分之一的可能被上头看重,他也不稀罕。

他还是更喜欢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上去,那样的青云路,才不算是空中楼阁。否则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楼阁塌了,会跌到什么地方去。

田太监果然有几分满意,“也好,就让和安那小子跑一趟。他眼馋这个差事不止一天了。”

蹲在这里分拣奏折,虽然是很重要的差事,但对大部分人来说,其实是没什么前途可言的。想要有所改变,也是在所难免。

——尤其是和安身边还有平安这个作对比的人,从内书堂出来,平安去了经厂,又升到了值房。他自己却始终原地踏步。再不努力,说不定就要被超过了。

平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考虑片刻,仍是找出小纸条写了几个字,装在荷包里,找了个空子绕出去塞给了一个在门口洒扫的小太监。这是赵璨的人。位置高的人他难以收买,这些不起眼的倒是没什么问题。正好作为传递消息之用。

赵璨几乎是跟皇帝一起知道这封奏折的内容的,虽然只有几个字的提示,但赵璨久在宫闱,对里面这些弯弯绕绕再清楚不过,立刻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何丞相八成是真的病了,病情有多重暂且不说,但他却是要用这样的办法,让皇帝重新想起他们何家的好处来。这苦情戏演得好,说不定何氏身上的罪名,就能够被洗去了。即便不能重新恢复位分,但到底脱了罪人身份。对她自己,对三皇子都有好处。

不愧是何猷君,果然老谋深算。

赵璨笑了一声,却也并未怎么在意。

因为熟知历史的他知道,何猷君现在还不到穷途末路的时候,现在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更加保险罢了。要不然他真的重病昏迷,谁知皇帝会怎么做?那就一点转圜的可能都没有了。

上一世,何猷君成功了。皇帝顾念他三朝老臣的身份,不愿意冷了肱骨大臣的心,特许何淑妃可以回家探亲,之后再次回到后宫,便换了一个住处,被封为美人。这位分的确很低,但却足够让何家人松了一口气了。

甚至还有一点说不出的好处——从前他们是后宫其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却不足为惧,还会放在他们身上的视线就大大减少了。

如果后来没有那么多事发生,也许凭着何猷君的算计,何氏和赵琨真的能够在宫中安稳终老。

其后何猷君再做出一副因为女儿的喜事精神大振,病体痊愈的样子,皇帝即便是心中膈应,知道自己是被他算计了,却也无法可施。毕竟他自己金口玉言的话,不可能随意更改。

上辈子何猷君算计成功,但如今有了自己,赵璨微微一笑,这事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以示恩宠的办法……有很多种。

……

皇帝早膳是在郑贵妃的长乐宫里吃的。

如今宫中除了那些年轻新鲜的美人之外,郑贵妃可谓一枝独秀。因为皇帝再宠爱美人们,也绝对越不过根基深厚又有长子的郑贵妃去。

这一两年来,在赵璨不着痕迹的提示之下,太后也好,郑贵妃也好,赵瑢也好,都跟从前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他们没有那么张扬了。即便是宠眷日隆,也谨小慎微,低调自持。皇帝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在眼里,于是对她们的观感也就越好了。

得了甜头,郑贵妃自然再接再厉。像这种没有丝毫排场,只有一家人坐在桌边的温馨早膳,就是她的策略之一。

都说人心是偏的,这心会偏向哪一边?相较于十天半个月也见不着一次的儿子,日日在饭桌上一同吃饭,能跟皇帝说上话,还对答如流让皇帝满意的儿子自然更得宠爱。

而长乐宫里的气氛好,皇帝自然也愿意来。他在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已经够费神了,如果不是有那方面的需求,自然还是更喜欢这种家庭般令人放松的氛围。

今日也不例外。

用膳前司礼监照旧送上了一部分奏折。皇帝随手一翻,就恰好翻到了博宁侯送的那一封。

见他一直在看奏折,郑贵妃好奇的道,“皇上,是否下面又有什么有趣的玩意进上?”

皇帝摇摇头,“倒也不算。”他说着将折子递给郑贵妃,“说起来还牵涉宫事,你也看看。”

“何相病重,博宁侯请放何氏归家省亲?”郑贵妃皱起眉,“宫中即便是皇后,回家省亲也有定制。罪人省亲,更是闻所未闻!”

“博宁侯的意思是,一切从简,直接一顶小轿把人抬过去便是?”看到下面,郑贵妃更是厉声呵斥,“真是荒唐!何氏即便如今是罪人,那也曾是宫妃,诞育皇子!什么一顶小轿,我看何家人是糊涂了!”

民间只有地位太低的妾,才会一顶小轿趁夜抬入,否则至少会在家里摆两桌酒席。至于宫中……只有犯了重罪被赐死的嫔妃,才会一顶小轿抬出去埋了。

何家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皇帝单独看到这封奏折,免不了会追思一番何氏的好处,到时候心生怜惜,答允这个荒谬的提议,也属寻常。但有了郑贵妃在,先是占住大义,又提出何家居心叵测,让皇帝也忍不住生出疑心,自然就不会往好处想了。

“只是何相重病在身,若是连女儿最后一面也不得见,恐怕会寒了朝臣们的心。”皇帝道。

郑贵妃仍旧冷着脸,“若是求别的恩典,也就罢了。即便要再送一个女儿进宫,我也能答应,只这个不行!皇家有皇家的规矩,岂可随意打破?往后人人都这么求,皇上允是不允?”

皇帝啼笑皆非,“眼看就要办丧事了,再送一个女儿入宫,亏你想得出来。”

“其实父皇若要加恩何氏一族,也并非只有一个办法啊。”赵瑢在一旁道,“何相是三朝老臣,父皇莫不如亲自去慰问一番。这是天大的恩典,比之让何氏回家省亲更加荣耀,想来何相一高兴,病就好了也未可知。”

皇帝眸光一闪,看向赵瑢的视线带上了几分赞赏,“我儿说得不错!”

这就是思维忙点,因为这个奏折将事情圈在了“让不让何氏回家”这上头,一时很难让人跳出这个圈子来思考。否则以皇帝精明,岂会被套住?

而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也不免对这封奏折生出了疑心。这是博宁侯那个纨绔子能有的心机和城府吗?如果不是,那又是谁?

几乎不必去想。

郑贵妃与赵瑢对视一眼,又转头示意身边伺候的人,立刻便有人上前道,“启禀陛下,娘娘,殿下,早膳备好了。”

“那就送上来吧。”郑贵妃说着转向皇帝,“陛下也别为这些事烦心的,还是要先吃饭才是。”

“正是。”赵瑢道,“什么事还能越过父皇的龙体去?对了,今日有一道菜,父皇一定要尝尝。”

“哦?看来有故事?”皇帝也放松下来,笑着问。

赵瑢有些不好意思,“是儿子前几日出宫时尝到的,味道极好。儿子本想着让御膳房做了,孝敬父皇和母妃,谁知遣人一问,才知道那只是民间小食,宫中竟无人会做。”

他说着不免感叹道,“儿子从前只觉得生在帝王家,必定享尽了世间所有好东西。却没料到,连一碗普通小食也未必有呢。可见人到底还是应该多走多看。书上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诚不我欺!”

“说得不错。”皇帝看着他的眼神十分满意,“你能想到这些,已经难得了。那小食宫里怎么又有了呢?莫非你让御膳房的人去学来的?”

“御膳房的那些人迂腐之极,说是难登大雅之堂,不肯去学呢。我想到父皇坐拥万里江山,却连一份小食都吃不到,就不免生气。”赵瑢道,“后来同七弟说起,他说我既然有孝心,何不亲自学了做给父皇吃?民间小食不配供上御桌,可儿子做给父亲吃的东西,却没这么多讲究。”

“皇上还不知道吧?”郑贵妃亦在一旁道,“璨儿那孩子是极有孝心的,每年太后生辰时,都会熬夜准备,给太后煮一碗长寿面呢。咱们天家缺什么?缺的不就是这份好意头和孝心么?”

皇帝闻言微微点头,“不错。那就让人端上来吧,朕倒要看看,你亲自做出来的东西,是个什么样子。”

言语间还是不信赵瑢能做好,只是这份心意难得。毕竟他素性骄傲,能主动下厨已经十分不易了。

结果端上来的东西,倒比皇帝想象中要好得多。他尝了一口,又鲜又嫩,不由点头道,“不错,朕本来还怕你做的东西不能入口呢。如今看来,不输御膳房的大厨啊。这是什么吃食,倒是新鲜。”

“回父皇,民间叫它豆花。是用黄豆打磨成浆,再用卤水点成。”赵瑢道。

郑贵妃道,“臣妾虽然没吃过这豆花,却听说过一句俗语: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可见即便是民间,也藏着大智慧呢。”

皇帝“嗯”了一声,低头吃东西。宫中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这一次餐前谈话,就到这类为止了。

吃完早膳回到本初殿,批了一会儿奏折,皇帝问王立心,“何相是哪一日病的?太医院那边怎么说?”

御前伺候,最要紧的就是随机应变,临时答对。能够坐稳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得到皇帝的信任倚重,王立心自然对这些皇帝可能关心的事烂熟于心,略想想便道,“回皇上的话,是上月初十。太医院那边派过三次太医,说是一次情况比一次差,何相年纪毕竟大了。”

“朕记得,何相是太宗朝中的进士?”

“是,宣德十六年。中的是一甲第三名,探花郎。”

“三朝元老啊……”皇帝感叹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王立心便后退一步,躬身而立,心里却盘算着,莫非皇帝打算给何家加恩了?否则也不会问起这些陈年旧事。

说来何猷君并不得今上的心,但因为是先帝朝留下的干臣,刚刚登基时,也辅佐有功。其后虽然一度因为惹怒皇帝被罢职,但不过三年便官复原职,可见其能干。

如今朝中这些老臣,以他威望最高。眼看……病情就是这样了,若有加恩,似乎也不稀奇。

“王立心。”

皇帝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王立心连忙躬身道,“奴才在。”

“朕想去看看何相,别惊动太多人。”皇帝吩咐道。

“是。”王立心应下之后,立刻退出去准备了。皇帝从前也不是没有白龙鱼服出去过,准备工作都是娴熟的。他只需一声令下即可。

虽然皇帝说要去看何猷君,但毕竟国事为重,直到申时初才腾出空来。王立心伺候他换了衣裳,叫了自己的徒弟王省(xing)过来跟随。他年纪大了,跟着皇帝出宫,恐伺候不当,这一两年都是让徒弟们伺候,也算是替他们铺路。

皇帝出宫,虽然说了不必惊动太多人,但这必定不包括司礼监的人。——他们才是首先得到消息的,毕竟今天皇上没批完的奏折要重新分拣,已经分拣好打算送过去的要先封存起来。再说上头有人跟着皇上出门,总有几分风声。只要瞒住了后宫和朝堂上大部分官员,也就是了。

所以皇帝还没出宫呢,平安就已经听到了消息。他跟田太监对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微微一笑。至少这次的奏折没有送错。至于功劳,王立心那里给他们记着呢。

别的好处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但田太监更加看重平安,却是实实在在的。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他现在都肯跟平安商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