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有什么心事就主动说出来吧,如果你想说的话。”夜廷深说。

他对凉至多少有些了解了,知道如果真是他一个电话把原本睡着了她吵醒的话,这会儿她就不会心平气和地和他讲电话了,说不准接都不会接,直接掐断了。她接了,并且说话的声音并没有夹杂着任何愠怒的情绪。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她根本没睡,要么睡了惊醒了。

而夜廷深觉得,似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知道了她的那段经历,又因为听到了她有些虚弱的声音。

所以他肯定,她是有话要说的。

“没有想说的?”见她良久没说话,夜廷深忍不住又问了一声。

那边回答了他两个字:“在想。”

他便放心了,但一转念,又生怕她胡思乱想,便索性率先开口引导她,道:“事实上,我以为你会生我的气。”

“生你的气?”凉至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了什么,笑问:“气你没经过我同意就给我扣上了你们夜家长媳的帽子吗?夜廷深,你没说我还真忘了,看在我白天配合得那么好的份上,你是不是得考虑付我点酬劳费啊什么的?”

“酬劳费?”夜廷深挑眉,“你要多少?”

“不知道啊,一般临时演员的薪酬是多少啊?你按她们的给我算呗。”凉至特较真地说,“应该够抵掉一顿饭钱吧?”

一下子就听出了她的小心思,夜廷深气笑:“不做商人真是可惜了。”

“过奖过奖。”

夜廷深听她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像谦虚,略微无奈地摇摇头,思考了一下,道:“你可以拿其他任何东西抵,就是不能用这顿饭。”

“为什么?”

“除非你承认你做的大餐不值钱。”夜廷深成功堵了她一回,心里满满都是成就感,还继续补刀:“临时演员一般都只跑个龙套,工资还不够你在上海吃顿大餐。”

*

夏家。

凉至挑眉一笑:哟,不错啊,居然会堵她的话了。不过她觉得夜廷深这是在盲目自信,要论嘴茬子,她认识的人里面她称第二,还没人敢称第一。

于是,她拉过被子盖上有些凉意的腿,笑:“夜先生,我可没见过跑龙套的有我这么专业的。再说了,如果非要用对等的东西来抵的话,我觉得……嗯,你那辆车还不错。”

那边惊了一下,“啧,狮子大张口啊。”

凉至在这边掩着唇笑个不停了,眉眼里有如辰星般闪耀。听到她愉悦的笑声之后,夜廷深在那边也松了口气,似自言自语:“心情好像好些了。”

“你吗?”

“不,是你。”夜廷深笑,“噩梦?”

他思维跳跃得太快,凉至有些没反应过来,半晌后才明白,随即心里似有暖流淌过一般的,将她先前的担忧和害怕统统冲洗掉了。她没想到夜廷深会是这么有心的人,竟然能够隔着电话知晓她的心情状态。

她愣了一会儿后,便轻轻“嗯”了一声,随即问:“你怎么知道?”

那边笑:“你摸摸你心口。”

凉至照做了,但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怎么了?”

“没怎么,它告诉我的。”夜廷深说着,还生怕凉至听不懂似的补充了一句:“心电感应。”

凉至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了,“哪儿学来的这么肉麻的话?”

“……很肉麻吗?”

光是听声音,凉至已经能够想象到夜廷深那一脸挫败的样子了,憋着笑,“嗯,很肉麻。”

“……”夜廷深被打败了,在另一边抹了把脸,无奈叹道:“好吧,其实我也觉得挺肉麻。”

……

这一晚,凉至竟真和夜廷深在电话中聊天聊到了大半夜,聊到月亮都挂在西边的天际了,她换了无数种姿势躺在床上,先是靠坐着,后来累了便下床走了走,又在窗前站了会儿,最后她干脆直接躺在床上了。

再过了不久,她的眼皮子也终于开始打架了,意识又开始有些涣散了,只迷迷糊糊断断续续地对着电话那边说了句:“夜……廷深……我困……了……晚安……”

而另一边的夜廷深,因她的口齿不清,生生忽略掉了她叫他名字时的那个“夜”字,只听她叫了他:廷深。

然后,心便好像被填满了,他微微勾了唇,也对着电话那边轻声说了句:“晚安……款款。”

*

第二天,便是中秋。

这一天,夏漠寒起得特别早,人也特别精神,洗漱过后先是去凉至房间门口走转悠了下,然后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拿了肥皂和剃须刀把新生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使整个人看起来都年轻了不少,又冲了个澡,把昨夜身上残留着的酒气冲洗掉,打算换上一套干净清爽点的衣服,但站在衣帽间他却犯了难:到底是穿正式点呢还是穿休闲点?穿深色还是穿浅色?穿……

纠结了大半天之后,夏漠寒决定还是先不换了,等凉至醒来再征求一下她的意见。这丫头随她妈,眼光好,时尚感强,搭配起服装来一套一套的,应该更会挑迎合苏笑口味的衣服。

只是,奈何他那平日里都不怎么会赖床的闺女,今天偏偏就还没醒,这都八点多了啊!却没听到她房间里有一点儿动静。

快九点的时候,原本打算和女儿一起共用早餐的夏漠寒终于耐不住饥饿先吃了点东西,然后便开始无止境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平均不到一分钟就要抬腕看一下时间,然后再看看凉至房间的方向,走得累了就去沙发上坐会儿,拿了今天的时报看,还是不到一分钟就要看表,再看凉至的房间,大半天了愣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夏漠寒终于忍不住放下了报纸,一看表,惊讶了:明明感觉过了好久了,怎么看表才过去十一分钟?

于是,他又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表罢工了,又把自己的表取下来捣鼓了半晌,还特地拿去和家里的大钟对了下时,确定不是表的问题之后,夏漠寒便又开始另一个循环动作了:起身,上楼,在凉至房门口转悠,伸手想压下门把手,忍住了;想敲门,顿了顿又忍住了,然后下楼回客厅坐着,不超过半分钟又起身,上楼……

夏家的老管家陈伯都要看不下去了,试探性地提议道:“要不我去请小姐起来?”

闻言,夏漠寒立马拒绝了,“让她多睡会儿。”于是陈伯也不做声了,看着自家先生做着同一组动作,周而复始,有些苍老的脸也忍不住抽搐了。

陈伯呆在夏家的时间比苏笑呆的时间还要长一些,他看着夏漠寒夫妇二人定情、结婚、生子,又看着凉至一天一天长大。大小姐确实是深得人喜欢,这也是为什么至今为止,夏家上上下下好几十号下人都只承认大小姐一个人,瑶夫人也曾带着瑶楚楚来过几回夏家,先生不待见她们母女,就连下人的语气也生分了,胆子稍微大些的还故意一口一口“太太说……”“大小姐说……”,气得瑶玥母女再也很少登门自讨没趣了。

算一算时间,大小姐和太太离开家也快三年了,昨天夜里见到了大小姐,长得愈发精致了,只是比起当初在夏家也着实瘦了不少,不知道夫人怎么样了。

想到苏笑,陈伯竟重重地叹了口气。

将近十点钟的时候,凉至的卧房里才终于有了些动静。夏漠寒听得清楚,赶忙对陈伯说:“快让人准备餐点。”陈伯赶紧照做了。

夏漠寒自然也没有闲着,将刚刚快要翻坏的书收了起来,又看了看自己现在身上还穿着家居服,虽然脸上收拾得还算正式了,但这身衣服怎么看都不像打算出门的样子,他生怕凉至看到后心里不高兴了,便趁着她还没出来,又一头钻进了衣帽间。

*

睡得太晚又起得太晚的后果便是——头昏昏涨涨的。

凉至洗了把脸,看了看镜子里有些憔悴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洗手间里的东西也都没什么变化,牙刷、毛巾那些东西昨晚上便换上了新的,洗面奶、化妆品这些依旧是她常用的那些品牌,按照她以前的习惯整齐地摆放着,她用的时候完全不需要停下来到处去找,熟络得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在脸上涂了点遮瑕的东西之后,凉至便换好了衣服下楼去餐厅,路上碰到的下人都会恭敬地向她打招呼,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倒也不是因为不习惯,只是自己睡得快吃午饭的时候起来吃早餐,这……实在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

……

“早啊,款款。”是夏漠寒,“昨晚睡得还好吗?”

看着在自己对面拉了张椅子坐下的夏漠寒,凉至吃粥的动作仿佛凝固了,勺子上的粥滴了几滴到碗里,似有星星点点溅到下巴上了。她这才回了神,呵呵干笑:“是挺早。”才怪!

夏漠寒慈爱地看着她,“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的。”凉至说着,手上已经拿了一片吐司在抹酱,过程中时不时抬眼看看夏漠寒,实在没忍住,放下吐司片,“爸,您今天还要去应酬啊?”说完还上下打量了夏漠寒一番,咽了口口水,“还是……要去参加什么商业宴席?”

一下就听出了凉至话里意思的夏漠寒尴尬了几分,轻咳着摇摇头,“没有啊,就去见你妈而已。”

“是吗?”凉至显然有点怀疑,“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去相亲呢。”

“臭丫头。”夏漠寒更尴尬了,气笑道:“还不得怨你?还指望着你早点起来做爸爸的临时造型师的,结果你倒好,直接把早饭给省了。”

凉至撕了一小片吐司塞到嘴里,嚼了嚼又咽下去,“那您也犯不着西装革履的就穿身上了啊。”又吃了几口之后,凉至补充:“还有,您那领结配得可真难看,走出去可千万别说您是夏总裁啊。”

夏漠寒任由凉至吐槽自己了,脸红一阵黑一阵,最后低头看了看领结,伸手揪了一下,“有那么难看吗?”

他想着凉至应该会看在他这个当父亲的面子上给点面子,毕竟这领结……是别人送的,结果凉至毫不留情地吐槽:“不是难看,是非常、十分、很难看。”

“……”

夏漠寒是彻底被挫败了,手撑在桌子上抹了脸,小声地咬牙道:“你这丫头啊,就会坑爹!”

*

“其实吧,我觉得您要是穿成刚刚那样,尤其是戴着那品位低劣的领结去见妈妈的话,她说不定能吐槽你半个多小时,然后什么气都没有了。”

衣帽间,凉至用发胶给夏漠寒做着发型,一边说着话让夏漠寒不那么忐忑。这会儿她才觉得,她绝对是亲生的啊!简直为了爹妈操碎了心!

夏漠寒一边任由凉至奚落他,一边透过镜子看他们父女二人,眼底流露出来的是浓浓的幸福感。

凉至的相貌是更倾向于像他的。老一辈的人常说,女儿要像父亲、儿子要像母亲,这样的孩子更有福气。他看着镜中他们父女有七分相似的脸,不由得咧开嘴笑了笑,“那样的话也好。”

“当然,她应该不会让你进家门。”凉至对着镜子给夏漠寒抓着头发,又淡淡地补了一刀。

许是觉得自己今天说得有点过了,凉至盯着镜子中的夏漠寒看了半晌之后,忽然一拍他的肩膀,“爸,您是不是即将年过半百的人了?估计咱俩走出去人家都以为咱们是兄妹。”看到夏漠寒挑眉,凉至也觉得自己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还有待加强,叹了口气补充:“就是会以为我是老来女而已。”

被夏漠寒似笑非笑的眼神盯得头皮有些发麻,凉至尴尬了,轻咳了两声道:“其实,我只是想安慰你一下而已。”

……

经过凉至的一番改造之后,夏漠寒终于换上了一身还算得体又不会显得太夸张的衣服,又在穿衣镜前左看右看打量了半天,还是不太确定地问:“这样真的可以吗?会不会有点随意了?”

如果换做是别人,凉至只会扔两个字给他:磨叽!

但因为对方是夏漠寒,所以凉至把那两个字放在心里说了,口头上还是“恭恭敬敬”的,吐槽:“爸,您又不是去登记,也不是去相亲。都老夫老妻了,怎么搞得跟小青年谈恋爱似的?”

夏漠寒的脸又尴尬了,故意虎着脸训斥她:“你这孩子,跟你爸怎么说话呢?”

“说实话。”凉至回答得一本正经,“我看了下时间,您要再磨叽会儿,到了J市可以直接等晚饭了。”

*

夜家。

夜廷深也差不多快午饭的点了才起床,整个人脸色都有点发白,头也跟要炸了似的疼。

“早。”

路过夜南歌的时候,他便同她打了声招呼,倒了杯热水喝来缓解胃部的不适感。

“哥,不早了。”夜南歌看着他脸色有点儿难看,便问:“奇了怪了,你可不像是会睡懒觉的人。身体不舒服?”她看到他的手压着腹部,“又胃疼了?”

夜廷深的胃病是大学毕业以后才有的。他是经常锻炼的人,所以大学以前身体一直都很好,直到毕业以后开始跟着父亲夜寂四处奔波应酬,喝酒喝到胃出血之后,他便落下了这么个毛病。这几年他已经在商业界渐渐树立起了自己的权威,自然不用像刚走入社会那会儿被人灌得不成样子,很少沾酒加上长期的调养之后,虽然只是偶尔发作,但每次这个偶尔发生的时候,夜廷深都要被折腾得不成人样,严重点儿的时候还会在医院住上个几天。

对此,夜寂近乎充耳不闻,夜南歌没少埋怨过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心疼。

“你昨天喝了多少酒啊?还要不要命了?”夜南歌看着他脸色实在是太苍白了,不免有些担心,嘴上却还在怨怼他:“在自己家里吃饭也能喝成这德性,我真是服了你了。”

夜廷深笑得有些无力,摇摇头,“你哥我是个很惜命的人。”倒抽了一口气,“所以,赶紧的送我去医院!”

*

夏家。

收拾好所有准备出门的夏漠寒父女在院子的大门前被一辆车拦截,夏漠寒皱着眉鸣了喇叭,那人却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坐在副驾驶的凉至眼尖认出了车里坐着的人,“是二叔?”

夏漠寒自然也认出了来人,轻轻“嗯”了一声后,将安全带解开下了车。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凉至坐在车里看着也下了车的夏景逸,手却暗暗攥紧了系在胸前的安全带。夏景逸,夏漠寒的亲生弟弟,夏家的老二。他比夏漠寒小几岁,但两人都继承了夏老爷子的样貌,从侧面看是极为相似的。平日里这两兄弟相处得倒还不错,只是今天,夏漠寒却对他不怎么待见了。

对上夏景逸的目光之后,凉至点了点头算打招呼,最终是出于礼节下了车,上前,“二叔。”

看到她,夏景逸的视线变得柔和,“款款,好久不见了。”与夏漠寒截然不同的是,夏景逸总是给人一种很温润儒雅的感觉,凉至小时与夏景逸相处得甚为不错,甚至有时候害怕夏漠寒老冷着一张脸而跑到夏景逸那里去躲起来,这让夏漠寒又气又笑。

但今天,凉至猜到了夏景逸前来的动机不纯,报以微笑之后静待着他开口。

“好久没回家了吧,今天过节,去家里坐坐吧。”夏景逸笑着,又对夏漠寒说:“大哥,不是我阻止你们团聚,实在是老爷子的意思。”

凉至看了看夏漠寒阴沉着的一张脸,不由在心里冷笑:果然。

“爷爷管得还真是宽泛啊,一点都不像是八十好几的人了。”不等夏漠寒开口,凉至便说道,话里话外无不在讽刺夏老爷子多管闲事,弄得夏景逸也是一阵尴尬,刚想说什么来劝她的时候,凉至竟然意外地答应了,转身对夏漠寒道:“爸,既然爷爷都让二叔亲自来了,那我们就去一趟吧。”

*

夏家的老宅虽不比夜家的历史悠久,但也是上了年代的宅子了,很古朴的房子,本来应该是让人觉得心中极为踏实安宁才对,却偏偏,因为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让凉至觉得这一带都漂浮着令她不舒服的气息。

她不喜欢这里。

更确切的说,是她很排斥这里,而这里也容不下她。

“两位先生、大小姐。”似在门前等候多时的管家毕恭毕敬地对夏漠寒三人欠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虽谦,但却不卑。深深夏宅,所有夏老爷子的人中,凉至唯独对这个年过半百、却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好老爷子以及其他主人的关系的老管家讨厌不起来。整个夏宅,只有他是真心诚意地称呼她为“大小姐”,称呼苏笑为“夏太太”。

一路走到宅子的主楼,老管家都不曾说过一句话,但凉至很清楚,从她决定要来这里的那一刻她就清楚,她将会面对着什么。

夏老爷子罕见地站在主楼的门口,拄着拐杖注视着他们,神情却清冷不带一丝温度,尤其是看到夏漠寒身边站着的凉至之后眼底的寒气又多了几分,看到再无其他人之后却又稍稍消散了些许。

简单的中秋家宴,凉至却没想到,瑶楚楚竟然也会出现在这里,待到他们走到楼前时她便从老爷子身后走出来,上前一一打着招呼:“爸,二叔,姐。”

真是刺耳。

凉至没理会,只上前几步走到老爷子面前,淡淡地叫了一声“爷爷”,语气上不免有生疏。

夏老爷子也没做声,只是用鼻音轻轻“嗯”了一声,便转身进了主楼。

凉至站在原地,垂在两边的手渐渐地蜷在了一起,夏漠寒上前来拍了拍她的肩,轻声说:“进去吧。”

……

五个人的家宴,却因为几方立场的不同给生生变成了“鸿门宴”。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夏氏帮忙?”夏老爷子切着餐盘里的食物,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看似打破了餐桌上的沉默,实则将整个气氛推到了冰点。

凉至手中的动作猛然一滞,握着餐具的手不由得加了几分力气,淡然地说:“没有这个打算。”

夏漠寒这时候就没有说话了,抬眸赞许地看了凉至一眼。他说过,他夏漠寒的女儿有这样任性妄为的资本,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完全不需要有后顾之忧。她完全可以任性,无论何时何地面对着何人,即便是她的亲生爷爷也没有束缚她的权利。

但,位高权重的夏老爷子怎么会容许晚辈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他放下了餐具,犀利的眼神盯着凉至那张平静的脸,“不要忘记你姓夏!”

“从来没忘。”凉至也放下了餐具,淡淡地笑着,笑容却丝毫未入眼底,“自然,我也没有忘记当年爷爷您是怎么让我滚出夏家的!”

“夏凉至!”

老爷子低吼了一声,吓得瑶楚楚一颤,求助似的看向了一脸云淡风轻的夏漠寒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夏景逸,伸手在桌子下拽了拽凉至的衣角,小声劝道:“姐,你别和爷爷怄气了。”

凉至没理她,依然笑意淡淡地和愠怒的老爷子对视着。

没人能看得出来,她平静的眸子之下潜藏了什么样的深不见底。如她所言,她从来没忘记过她是夏家的人,同样的,她也一刻都没有忘记,因为她是个女孩儿,老爷子对苏笑和她有多么的不待见!

夏老爷子平复了一下情绪,重新拿起餐具,自找台阶下似的道:“先吃饭。”

……

饭后,争执不可避免地发生在了中央大书房。

“收起你的那些小性子吧!现在夏家还不是你父亲全权接手,你还没有可以无法无天的资本!”

夏老爷子隐着盛怒之气,按着书桌低低地呵斥道,仿佛苍茫草原上的一只雄狮发出阵阵低吼。

站在书桌前,凉至平静地看着夏老爷子,“有没有还得我自己说了算。”

“你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了!”老爷子试图转换攻势,改用苦口婆心的劝说,“款款啊,你怨我、怨楚楚、怨玥儿,但你多少得为你母亲着想。尤夏可是她前半生的心血!你作为她唯一的女儿就忍心看着自己母亲的心血就这么毁灭吗?”

美国广告专家利维·莱特曾说:未来的营销是品牌的战争,以品牌互争长短的竞争,拥有市场比拥有工厂重要得多,而拥有市场的唯一途径便是拥有占据市场主导地位的品牌。

品牌是企业决胜竞争的关键因素。

这也是为什么夏氏那么重视尤夏的原因,尤夏当年盛行的时候,曾在奢侈品的市场占据了一席之地,那时也是夏氏财阀主导奢侈品行业的巅峰时刻,只是那时的夏老爷子太自大太无知,竟想着只要留下品牌,再聘请国际顶尖的设计师团队入驻,那么作为创始人的苏笑便可有可无,因此他逼走了苏笑和凉至,也终于把尤夏和夏氏都推向了没落。

想利用的时候就让她回来,利用完了就一脚踢走?

凉至冷笑:没门儿!

“您也说了,这是我母亲的心血,她想拯救便拯救,不拯救也容不得旁人干着急。”

她说话毫不留情,丝毫不顾及对方是她的亲生爷爷,是她的长辈。或许在别人眼中她这样很无礼,是对长辈的不孝对亲人的不敬,但想到老爷子曾对她们母女做出的事情,凉至觉得一点儿也不过分。

“你——”

老爷子许是没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夏家以外艰辛的生活非但没有磨平凉至的棱角,反倒助长了她的气焰,一时气结,拍桌道:“这事你做不了主!你一日姓夏终身姓夏!等你毕业,你不回也得回!就算是你父亲也替你求不了情!”

这会儿,许是老爷子倾尽了大半生都没有想过的事情,他居然会用这样的语气来逼迫一个还没毕业的丫头就范。是的,他承认了这个他曾经不屑的丫头的才华和能力,却没有想过这个丫头,竟然还有敢孤身一人同他对抗的魄力。

相较于老爷子,凉至依然格外淡然,高傲地扬起了下巴,用近乎没有分毫温度的语气道:“那就试试看吧。”

*

从老爷子的书房里走出来之后,凉至知道今天夏漠寒是不可能和她一起回J市的了,她想,就算夏漠寒还执意要去,一来老爷子肯定会阻止,二来,她已经没有那个心情去解决见面之后可能发生的状况。

“爸。”凉至看了一眼被老爷子身边的人叫走的瑶楚楚,转身唤了夏漠寒一声,“爸,我要回家,我不想呆在上海。”

夏漠寒起了身,眼底有太多的无奈和不舍,也有太多的不甘愿。刚刚他和夏景逸聊天的提及过了,老爷子其实早已经松口了,是苏笑自己死活不肯回夏家,也死活不肯继续发展尤夏。

所以,劝服苏笑并接她回来,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情,夏漠寒想,他仍然要需要一个长远的计议。

“好,爸叫人送你回家。”他拍了拍凉至的肩,语气透着身为一个男人又身为一个父亲的无可奈何。走之前他仍旧对凉至说:“款丫头,你只要记住我是你爸,其他人你都不用管,知道吗?”

坐进了车子里的凉至眼眶便微湿了,沉默地将玻璃窗关上之后,对司机说:“走吧。”

然而,在车子开上高速公路之前,凉至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接了电话之后,她又被逼无奈地让司机调转了方向,往市中心第一医院驶去。

*

打完电话的周晚笙重新走进了病房,将手机递还给了夜廷深,礼貌地说:“那位小姐说她一会儿就到。”

夜南歌替他接过了手机,对周晚笙连连道了几声谢之后,周晚笙便出去了。她把手机放在病床旁的桌子上,看着脸色依旧泛着白的夜廷深,略微嫌弃地摇了摇头,道:“这苦肉计使得呀……”

“闭嘴吧你。”夜廷深塞给她一个枕头,自己舒服地躺着了,只是手上扎着针加上身体有些无力,所以动作不像之前敏捷,弄得夜南歌一阵好笑,然后愈发地嫌弃了。

轻咳了两声,夜南歌抱着枕头坐会了小沙发上,“哥啊,你猜待会儿她来了第一句话会说什么?会不会跟我一样嫌弃?”

夜廷深懒得搭理她,闭着眼不说话。

“诶,别忘了今天还是中秋诶,也不知道人家今天过不过节,就这样被你使诈给骗……”

夜廷深听不下去了,没好气地说:“刚刚医生说她一会儿就到,在过节的话能‘一会儿’就到吗?”如果不是这会儿不方便的话,他真想上前去把夜南歌脑子里进的水给挤出来。

夜南歌恍悟般地“哦”了一声,“那她是不回J市了?苏阿姨可是一个人在家呢。”

“咸吃萝卜淡操心!”夜廷深丢给她一记白眼,继续闭着眼装虚弱。好吧,其实不用装,他这会儿已经够虚弱了。

*

凉至到达医院急诊是大半个钟头之后的事情了,遣走了碍眼的夏家司机之后,凉至便径自上了急诊中心的VIP普通病房层,然后去了值班医生的办公室找给她打电话的那名医生。

既然不是在重症监护病房,那说明夜廷深那货还死不了。而且昨天还生龙活虎的跟她聊天聊到两三点,这会儿居然就跑到急诊来了,她得先去确定一下她是否被骗了。

敲了门,里面传出了一声“请进”,凉至便推了门进去,看到整个值班室只坐了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后,先是讶异于她的年轻,然后试探性地问:“周医生?”

“我是,您是夏小姐是吗?请这边坐。”周晚笙起了身算礼节,等到凉至走到桌前坐下后才重新坐下,将夜廷深的医检报告递到凉至面前,“这是夜先生的检查报告,您请过目。”

全是一些医用的术语,凉至哪里看得懂?再者,医生好像向来都有一个独门的字体,凉至盯着报告单看了半天硬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你直接告诉我他死没死就好。”

呃……

周晚笙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夏小姐真是会开玩笑,胃溃疡怎么会……死人呢?”

“胃溃疡?”

“是的,夜先生中午时被送来医院挂了急诊,经检查确定是胃溃疡。”周晚笙将医检报告收起来放平整,“而且是比较严重的溃疡症,如果不注意调养有可能会出现迸发症。”

凉至下意识地就问:“什么迸发症?”

“上消化道出血、溃疡穿孔、幽门梗阻,更严重的话会发生癌变。”

最后那两个字,着实地把凉至吓出了一身的冷汗,“癌……癌变?”

周晚笙点头,“是的,癌变。”

“周医生,他还不到三十岁。”凉至显然不信。

周晚笙似是猜到她会这么说似的,笑了,“是,夜先生还很年轻,所以调养起来会比较容易。”

凉至还是有些神经绷紧地盯着周晚笙,像是在考究她话语的可靠性似的。

“放轻松,我刚刚说的是迸发症。”周晚笙安抚她,“该用的药物我们都会给夜先生配好,食用方式也会例出详细的清单,这你们不用操心。你需要关注的是他出院之后的调养,油炸、腌制、生冷、辛辣这四种肯定是不能沾的了,酒、咖啡、浓茶也必须禁。酸性食物、产气性食物尽量避免,一日三餐必须要定时定量,饮水……”

周晚笙说了一大堆关于日后的注意事项不带停顿的,可见她已经背得十分娴熟了,但凉至却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等周晚笙好不容易说完之后她才开口:“能不能麻烦你直接写一份给我?”

愣了一瞬后,周晚笙点头:“好。”说着,她便拿出了纸笔开始把刚刚口述的东西都记下来,嘴上依旧在继续:“胃不好的话还可以煮一些养胃粥来调理,八宝粥、红豆黑米桂花粥、玉米南瓜粥、芝麻小米……”

后面的话凉至却有些听不下去了,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晚笙手里的那只酒红色笔身的钢笔,便下意识地开口:“这笔……”好像在哪里见过。

周晚笙的声音便戛然而止,正在写字的手却突然一颤在纸上画出了一条小尾巴,笑容忽然有了几分的苦涩。顿了顿之后,她低下头继续写着,似漫不经心地说道:“这笔,是我的……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这笔很好看。”凉至故意视而不见她刚才的失态,由衷地赞叹道。她是从事设计行业的人,对一些产品构造的摸索研究与评估似乎成了她的职业病,周晚笙手里的那支钢笔虽说不上十分的精致特别,但却很成功地便捕捉了她的视线,让她忍不住多看几眼,却觉得……越看越有一股异样感。

当然,周晚笙不会察觉这么多,只是在凉至的那句赞叹声之后微微扬起了一抹浅浅的笑,“谢谢,我也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