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回父皇的话,儿臣已经查明,请父皇过目。”赵瑾熙说着,将调查所得的卷册、证供等等呈上,“与本案相关的人证儿臣也已经带回京城,关押在天涯,等候父皇讯问。”

德明帝仔细翻看,越看,脸色越阴沉。

许久,德明帝将手中的证供扔到了一般,抬头问道:“瑾熙,你怎么看?”

“儿臣认为,恭王叔是被陷害的。”赵瑾熙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从那些卷册看来,恭王府的钱财并没有丝毫异常,根本不可能支持谋逆这样大的动作,护卫之数也遵循朝廷定制,没有私下蓄养。就连赵廷熙攻打南州时所遇到的抵抗,也是恭王矫南州驻军统领的命令才调动驻军,一旦得知恭王谋逆,那些兵将就纷纷弃械投降了。

无论从哪方面看,恭王都不可能跟隆兴长公主谋逆一案相关,更不可能是主谋。

这点,德明帝不可能看不出来,但正因为恭王清白的证据太明显确凿,他下令命赵廷熙平叛就更显得是个笑话,更别说如今还被泼了一盆脏水,被认为是陷害恭王,逼兄弟自裁的暴君。

这一切,怎能不令他愤怒?

“如果恭王未曾谋逆,即便朕命廷熙平叛,他也可以解释清楚,为何要挟持南州驻军,抵抗朝廷军队?”德明帝冷冷地道,即便他有失察之过,恭王也不应该弄得这般满城风雨!

赵瑾熙神态郑重:“儿臣认为,这是有人在中间挑拨离间,让恭王叔误认为父皇是要置他于死地。心情绝望之下,恭王叔才会铸成大错!”

“哦?你说有人居中挑拨,那可查到了什么证据?”德明帝追问道。

因为在京城恭王府的密室中发现了未燃尽的书信,后来又从身亡的恭王世子身上搜到了密信,他确信恭王参与谋逆,这才会下令平叛。等到得知恭王可能是冤枉的,他就知道那几封书信有问题,但是反复查看了许多遍也没有看出线索。

如果能够找到那个居心险恶,在中间挑拨离间的人,大白于天下,那就都是幕后之人的罪过,他最多是被人蒙蔽,比起陷害恭王谋逆,屠杀手足,影响可就小得多了。

赵瑾熙从袖中取出一物:“儿臣在恭王叔书房的密格之中,发现了一封信,请父皇过目。”

接过他呈上来的书信,德明帝目光一扫,才看了两三行便面色剧变,怒气冲冲地一拳砸在桌上:“岂有此理?简直可恶!”

那封信上的言辞,与隆兴长公主当日所说相似,先是提及德明帝几位兄弟的死,言语之中暗示,这一切都是德明帝暗中所为。

尤其是禹王谋逆一事,将其说成是德明帝心胸狭窄,容不下手足,罗织罪名和伪证,故意陷害禹王,以达到消灭隐患的目的。

最后则说,虽然恭王蜗居南州,但德明帝依旧难以容忍,决心铲除,故技重施,先除掉恭王世子,然后伪造证据,让人认为恭王谋逆,最后再派兵围剿。若恭王还不自救,最后只会落得禹王那般下场,家破人亡,身败名裂,还要在史书上落下谋逆大罪的污名。

信笺言辞凿凿,说得极富有煽动里。

而信纸最后则没有落款,只在心中隐约透漏,自己只是急公好义,不忍恭王被蒙在鼓里,糊涂身死,这才写信提醒。

“该死!该死!该死!”德明帝连连捶桌,恨恨地道。

显然,恭王是看到了这封信,被其说动,才会有挟持南州驻军的举动。而他之所以会被煽动,显然是因为,在他心中,也对几位兄长,尤其是禹王的死抱持怀疑,这才会成为惊弓之鸟,最后更选择当众自裁这种惨烈的方式,将德明帝的名声踩到了脚底下。

“这封信是恭王叔在南州祭神节日当天收到,当时恭王叔正与南州官员聚会,恭王府总管说是京城有信件传来,恭王匆匆离去,这才有后面一系列事情。”赵瑾熙禀告道。

德明帝盯着那几张薄薄的信纸,目光中几乎喷出火来:“此人居心叵测,当诛!”

“父皇,根据恭王府总管,以及南州官员的言辞,恭王叔收到这封信时,恭王世子还活着。但信中却已经说,恭王世子被杀,所以,儿臣认为,应该就是此人杀害恭王世子,陷害并教唆恭王叔。”

德明帝竭力找回一丝神智和清醒:“那你可找出了写这封信的人?”

“父皇,儿臣听说,父皇是先从京城恭王府的密室中查获到未燃尽的残片,怀疑恭王叔与赵秀华谋逆一事有关,随后又从身死的恭王世子身上找到密信,这才确定恭王叔是谋逆的主谋?”赵瑾熙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开了话题。

德明帝勉强点点头:“没错,现在看着,这些迷信也都是伪造的,就是为了陷害恭王。”

“儿臣想要看看那几封密信,请父皇恩准!”赵瑾熙拱手道。

德明帝自然不会不答应,命人去取了密信过来。

赵瑾熙细细查看了许久,才点头道:“果然如此。”

“你看出了什么吗?”德明帝追问道,这些密信,还是恭王世子和恭王府的那些人,他都反复追查了许多遍,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赵瑾熙点点头:“儿臣曾将在恭王府查抄到的密信拿给手底下一位幕僚看,他对儿臣说,这封密信笔迹断断续续,并非写信之人真正的笔迹,显然是一种伪装,以免被人追查到身份。所以,写这封信的人,要么是位名人,要么是父皇或者恭王的亲近之人,否则不至于这样遮遮掩掩。”

德明帝心中一动,的确,如果只是无名小卒,谁也不会知道他的笔迹,也不用掩饰。

“有道理,继续说。”

赵瑾熙果然继续道:“当时儿臣就已经听说密信之事,如果恭王叔是被冤枉的,那么,那些以恭王叔和赵秀华的名义所写的密信,必然是伪造的,此人定然善于模仿他人笔迹。而且,这些字虽然故意写的粗糙扭曲,但构架和运笔却都很高明,那人定然精通书法。”

闻言,德明帝将手中的信件重看了一遍,点点头:“没错。然后呢?”

“那位幕僚说,书法一道,没有数十年的功力不可能成就,更不可能精擅模仿他人,而若是浸淫此道数十年,必然会有自己的感悟和独到之处。所以,儿臣与他将那封信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终于发现了一点特殊之处。”赵瑾熙欣慰地道。

德明帝心中一震,急忙问道:“什么?”

“此人写大点的时候,与别人不同。一般人写点时,逆锋起笔,右下顿笔,运笔,回锋,而那人却在起笔和右顿之间,还要再向右上短短一提,然后再向右下顿笔,比别人多一步,因而写出的点也比别人多一个棱角。”

赵瑾熙说着,将手中的书信也呈上前去:“父皇请看,这几封迷信虽然是伪造恭王叔和赵秀华的笔迹,但在写大点时,却还是隐隐能看出这种痕迹,可见是同一人所写。”

“没错,的确如此。”德明帝反复对照,果然在好几个字的大点上,找到了如赵瑾熙所说的特殊之处。

见德明帝认同了自己的看法,赵瑾熙才继续道:“所以,儿臣就照着这三点去追查。书法大家,善于模仿他人笔迹,写大点时多一个棱角,尤其是最后一个标志性的特点,果然让儿臣查到了一个人。”

“谁?”德明帝冷声问道。

只要被他找出那个在幕后陷害他,往他头上泼污水的罪魁祸首,他一定要让那个人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此人名叫孙烈,睦州人氏,本是书香门第,因此自幼研习书法,颇有才名。后来家道中落,贫苦潦倒时,以模仿名家书画,加以贩卖为生,因此笔迹多变,极善模仿他人笔迹。”

说到这里,赵瑾熙顿了顿,才继续道,“最重要的是,儿臣曾经找到他的同窗好友,得知孙烈所写的大点的确比别人多一个棱角,据说是因为幼时学习书法,在写点时不小心滴了一小滴墨水,为了避免卷面有污,便多了一提,将墨点遮过,结果却发现写出的点更加端方沉稳,之后便都这样写点。”

书法大家,善于模仿他人笔迹,点上多一棱角。

三点全部符合,看来,写着几封书信的人,多半就是这个孙烈了。只要抓到此人,定然能够找到幕后主谋。

“那么,孙烈人呢?”德明帝追问,神色冷凝。

赵瑾熙摇摇头:“儿臣不知,只打探到,他家道中落,以贩卖赝品为生一段时间后,似乎遇到了一位赏识他书法的贵人,跟随而去,之后偶尔传出一点消息,但近三四年间,却杳无音讯。”

没有找到孙烈,德明帝难免失望,但有了这条线索,迟早能够抓出幕后主谋。

“既然如此,传朕的命令,挨家挨户搜查孙烈的消息,就算把整个大华王朝翻过来,也要找到这个人!”德明帝凛声道,居然敢把污水泼到他这个九五之尊头上,如不严惩,他的帝王之威何在?

赵瑾熙却道:“父皇稍安勿躁,若是打草惊蛇,那幕后之人将孙烈灭口,毁尸灭迹,岂不是连这条线索也丢了?”

“可是,此人已经多年没有消息传出,若不如此,要怎么找到他?”德明帝虽有不悦,却仍然询问了一句。

赵瑾熙微笑道:“儿臣已经打听到,孙烈虽然深居简出,音信渺茫,但几次消息,却都是为了从前家中的旧物,尤其是书法字画,儿臣已经搜罗到两卷书画,正是他从前最心爱的,已经在京城放出风声,说不定孙烈会上钩。”

德明帝点点头,南州那边,不过是一封书信,而京城这边,却要将密信放入恭王府密室,劫持并杀害恭王世子,所需安排,繁杂缜密,幕后之人多半在京城,因而孙烈在京城的可能也很大。

“很好,一旦抓到此人,立刻严加审问,追查幕后真凶!”德明帝点点头,这段时日因为恭王之死而烦闷暴躁的心情总算稍稍平静。

赵瑾熙拱手:“儿臣遵命。”顿了顿,又道,“儿臣还有一事不解。”

“说。”德明帝心情稍好,爽快地道。

赵瑾熙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问道:“儿臣不明白,即便有那几封密信为证,恭王叔有谋逆的嫌疑,但按照律法,应当先下诏斥责恭王叔,允其上书自辩,或者宣召恭王叔入京听审,为何父皇却直接命人带兵平叛?”

“……。”德明帝的脸一下子黑了。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好不容易抓到恭王谋逆这个把柄,能够铲除心头之患,自然要彻底铲除才能放心?但这种理由,怎么能够说得出口?

“你是在指责朕吗?”德明帝冷冷地道。

赵瑾熙急忙垂首:“儿臣不敢。儿臣只是觉得,父皇此举非但草率,而且有违律法,朝中诸臣,尤其是御史应该加以劝阻,说不定恭王叔也不会——”

“够了!”德明帝打断他的话,原本因为追查到孙烈这条线索而对他有的一丝好感顿时湮灭,“赵瑾熙,你虽是太子,但朕是你的父皇,朝中许多大臣更是你的长辈,你怎能如此横加指责?”

“是,父皇。”赵瑾熙垂头道,却又有些不甘心,抬头辩白,“话虽如此,但君父有错,儿臣便应当指出;大臣行事不当,儿臣更不应该坐视!”

德明帝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你现在身负重责,应该把精力放在追查恭王谋逆一案上,而不是在这些琐碎小事上纠缠不清。”

“是,父皇。”这下赵瑾熙终于不再坚持,低着头道,“那儿臣就继续查看卷宗,看是否能够找到什么新的线索,先告退了。”

德明帝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去吧!”

本来他还想查问下赵瑾熙和甘州驻军统领郑必凯的事情,但被赵瑾熙这么一打岔,一来没了心情,二来也觉得没了必要。

原本担心赵瑾熙是扮猪吃老虎,在他面前假装愚钝,暗中却图谋不轨,但若他真是聪明人,就该趁着找到孙烈这条线索邀功请赏,最起码也要保证在他这个帝王心中留个好印象。结果呢?赵瑾熙居然哪壶不开提哪壶,竟说到他直接派兵围剿南州这件事上,还指责众位大臣不作为,惹得他心情不悦。

就凭这点,他赵瑾熙就算有点聪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至于他所说的,朝臣为何无一人劝阻,德明帝清楚得很。

赵秀华交游广阔,京城之中,一大半的人都与她交情不浅,因此她谋逆一事一出,人人自危,恭王牵扯到她谋逆一事里,表面上看又是证据确凿,若是因为拦阻德明帝而被认为是谋逆同党,岂不冤枉?在这心态下,谁敢在这上面唱反调?

不过,这次陷害、教唆恭王,又污他威名的幕后之人,到底是哪一方的人?

赵秀华谋逆的同党?秦氏余孽?又或者是冥域?还是其他心怀叵测之人……。德明帝想着,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但无论是谁,只要被他拿到证据,绝不会轻饶!

“皇上,淑妃娘娘宫中来报,说闵淑妃身体不适。”赵曳的声音在殿外想起。

德明帝被打断了思路,闻言,眉头微皱。淑妃身体一向好得很,能有多大的不适,要报到他的跟前?不过是为了引他前去,好昭显她在宫中的恩宠和地位罢了。

不过,张婕妤一事,闵淑妃算是立下了大功,避免皇室血脉混淆,这点面子,他还是要给她的。

“命人到太医院传张太医去淑妃宫中问诊,告诉来人,朕随后就去看淑妃。”

赵曳领命,自去交代来报信的宫女。

德明帝将手中卷宗再看了一遍,重新整理了思绪,却依旧找不出其他的线索,最后只得放弃,命赵曳将卷宗收拾好,自己起身,摆驾去了闵淑妃宫中。

“臣妾不过是感染了风寒,小小不适,皇上怎么亲自来了?”闵淑妃早就得了消息,梳妆妥当,迎了上来,虽然话是这么说的,眼睛却难掩有些闪亮,整个人越发显得容光焕发,稍稍泄露了她的心思。

德明帝倒也并不在意这点小心思,笑着道:“朕总要来亲自看看才放心。”

“皇上!”闵淑妃柔声道,眼眸闪亮,越发显得风姿动人,“天气严寒,外面风冷,皇上龙体贵重,还是入正殿说话吧!”

德明帝点点头:“好。”

两人入了正殿,立刻有宫女奉上香茗,正是德明帝最喜爱的口味,不淡一丝,也不浓一丝。德明帝非常喜欢这种被人重视的感觉,微微一笑,啜了一口,将茶盅放在一边,正要说话,目光却忽然扫到侧面墙上挂着的一幅书法作品上,目光一凝。

“哐当——”

他这一怔,手中的茶盅便没有放稳,跌落下来,摔裂成两半。

闵淑妃吓了一跳:“皇上,怎么了?”

“那副字,是谁写的?”这片刻之间,德明帝已经恢复了正常,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笑意,说道,“字体浑厚端方,不同于诸位大家,自成一体,写得……。极好!”

慢慢地吐出了最后两个字,一缕寒芒从德明帝眼眸中闪现,沉淀氤氲,渐渐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