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次日清晨,苏陌颜天不亮便已经起床,洗漱过后,前往董刺史的卧室为他针灸。

经过她的治疗,以及一晚上的休养,董临塘的气色好转了许多,虽然依旧身体虚弱,脸色蜡黄,却已经不像之前那般死气笼罩。苏陌颜进去的时候,他正和守夜侍疾的女儿低声说着些什么,父女二人声音都带着些哽咽,眼角水光隐隐。

见苏陌颜和韩舒玄进来,董元茹忙擦了擦眼睛,站起身来,感激地道:“多谢神医妙手回春,父亲如今已经好多了。”

“董小姐客气了。”苏陌颜点头致意,伸手给董临塘把脉,然后根据脉象的变化,调整了针灸的穴位和时间,以及药材的分量。

等到针灸完毕,喝完汤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董临塘的气色又恢复了几分生机。

“这次真是多谢赵大夫的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日后定当厚报!”董临塘气喘吁吁地道,说话却比昨天流利得多,“只是如今南州情形危急,我实在放心不下,不知道京城那边情形究竟如何?”

进入南州城之前,苏陌颜就听说这位董刺史治下有方,爱民如子,从昨晚和现在的情形来看,倒也并非虚名,难怪在百姓之中声望甚高,不由得点了点头。

“我离京的时候,朝廷已经怀疑恭王与隆兴长公主谋逆一事有关,只是证据被焚毁,恭王世子又私离王府,一时没有证据。”苏陌颜简短地道,“十五天前,恭王世子被抓获,从他身上搜出恭王与隆兴长公主谋逆的信件,证据确凿,本该立刻处理,只是因为领兵的人选有些争执。”

离京后的消息,是昨晚冥焰告诉她的,冥域的情报当然灵通无比。

董临塘苦笑:“兵祸在即,一个不慎就可能血流成河,这种紧要关头,居然还有闲心争权夺利。”

恭王谋逆,证据确凿,无疑会是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子,谁能够平定此事,自然是大功一件。何况还牵扯到兵权,对于如今在朝堂上僵持不下的三殿下和五殿下两个派系来说,谁也不会放过。

只不过…。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怕笑到最后的,既不是三殿下,也不是五殿下,而是一直悄无声响的太子赵瑾熙。

“董刺史也不必太过担忧,如今人选已经定下了五殿下,而且准许他先调遣附近州县的兵力,想必很快就能够赶到南州。”苏陌颜淡然道,“而且,临州驻军统领已经察觉到南州的异常,如今已经驻扎在城外山林之中,随时备战。”

如果说之前她还担心动乱一起,刺史府情形难以控制,如今冥焰的到来,倒是让她全无后顾之忧。

以冥焰的武功,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护住刺史府这些人绰绰有余。

董临塘眉头微皱,深思道:“临州与南州相邻,的确有监视南州动向的权力。但是郑必凯这个人素来谨慎小心,私调重兵,围拢恭王封地,这样的行径,一个不慎便是重罪,按理说他不会如此鲁莽才对。”

“郑将军身边有一位贵人,是正在江南修书的太子殿下。”苏陌颜半点没有为赵瑾熙保密行踪的想法,直接道。

董临塘神色顿时更为深沉复杂:“原来如此。”

沉思片刻,董临塘忽然道:“如今情形危急,我便不再虚言客套,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赵神医恕罪。赵大夫救过忠勤侯性命,得过皇上钦此牌匾,又与陆箴交好,能够知道朝廷动向,我不奇怪。但是,为何临州驻军的动静,您也能够知道?甚至知道有太子殿下参与?”

“爹!”听到他言语之中有猜疑之意,董元茹不由得大急,急忙喊道。

这位赵神医是父亲的救命恩人,父亲这般质问着实不妥。

苏陌颜却并不在意,解释道,“郑将军不知道城中的详细情况,因此只能驻扎在山林之中,不敢轻举妄动。他希望能够联系到董大人,了解南州的详细驻防情况,所以设局寻找名医,希望借此接近董大人。我因此与郑将军和太子殿下见过一面。”

董临塘作为朝廷心腹,能够在恭王封地连任,还深得百姓爱戴,自然是精明之人,只听苏陌颜这只字片语,便已经隐约猜出了大概。

“原来如此。”

苏陌颜微微一笑:“董大人是担心我初来乍到,被人蒙蔽,向您传达了错误的消息,是吗?”

“多有冒犯,还请赵神医恕罪!”董临塘脸皮微红,歉意地道。

苏陌颜并不在意:“没什么,毕竟事关重大,不能疏忽了任何细节,董大人这样做是对的。”如果换了她,也不可能贸贸然地相信这样重大的消息,也会多加验证。

“赵神医能够体谅就好。”董临塘叹息道。

“太子殿下和郑将军找我,就是希望我能够居中传递消息,告知南州驻防情况,好方便控制南州情形。如果董刺史方便的话,还请告知。”苏陌颜并未说出与赵瑾熙联系的方式,虽然她觉得董临塘不会与恭王勾结,但小心驶得万年船。

董临塘并未在意这个细节,闻言神色唏嘘,面露苦涩。

“这件事说起来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董临塘摇摇头,“我在南州做刺史已经近十年,恭王一向本分安静,与朝廷相安无事,对我也十分敬重,甚至之前隆兴长公主谋逆一事传来,恭王还连连叹息这个姐姐糊涂,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没想到他竟然……。”

说着,连连叹息,显然万万没想到,恭王会参与谋逆。

苏陌颜问道:“那董刺史是如何察觉到恭王的异常的?”

按照赵瑾熙的消息,恭王前脚派人控制了刺史府,后脚便有人在外张贴出了董刺史病重的公文,加盖刺史大印。这张公文绝不可能是恭王张贴,那唯一的解释就是,董刺史早有防备,才能够赢得这种僵持的局面。

董临塘又叹了口气,将事情从头说起。

事情的开端,是一个月前。

那天是南州习俗中的奉神节日,在南州已经流传了了数百年,一向是南州城的盛事。这种场合下,恭王和董临塘,以及南州的大小官员惯例是要一起出面,祭神设宴,观赏歌舞,与民共乐的。

然而,宴会才到一般,忽然有个恭王府的护卫急匆匆地前来,对恭王耳语数句之后,恭王便面色剧变,连跟在场官员寒暄几句都没顾上,急匆匆地随着护卫离开。这一突变,令在场的南州官员都十分不解,心中暗自猜测。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恭王府总管满头大汗地赶来,解释说恭王府失窃,恭王一样心爱的玉摆件也在其中,如今恭王府正忙于追查盗贼,无法赴宴,还请诸位大人见谅云云。

当时在场官员虽然心中有些不解,但也没有往别处想。

唯独董临塘身为南州刺史,负有监察藩王动向的重责,想着即便真有什么玉饰失踪,恭王也不应该丢在在场这数十名官员而去,还一去不回,便令人严加监察恭王府的动向。

当晚,恭王府便以失窃为名,加强了了警戒和护卫。

事情到了这时,董临塘也不过是心有疑虑,然而,三天后,恭王以王府失窃,担忧自身安危为名,向南州驻军统领要求派遣三千精兵,护卫恭王府,而且指明要副驻军统领韩嘉麾下的人。

韩嘉的妻子是恭王妃的堂妹,韩嘉是恭王的人,如果将这三千精兵调到恭王府,等于是给了恭王拥兵自重的机会。按理说,作为朝廷心腹的驻军统领丘邵安是绝不可能答应这种要求的,但奇怪的是,丘邵安居然答应了,然后又从自己麾下调了三千士兵给韩嘉。

这件事实在太过奇怪,董临塘心中起疑,便上门求见丘邵安。

当时董临塘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做了最坏的准备,便写了一张告示交给一名心腹家人,命他躲藏在城外,以七日为限,一旦他或者刺史府有异常,便将这张告示张贴出去。

然而,董临塘却顺利的见到了丘邵安。

在营帐中见面时,丘邵安笑容满面,举止自然,并无异常。因此,即便当时有韩嘉以及几名面生的偏将随同,董临塘也没有在意,直接问起了增兵恭王府一事。

丘邵安异常耐心地解释说,恭王毕竟是皇室血脉,天潢贵胄,如果真出了意外,他们这些地方官员都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宁可信其有。至于派遣韩嘉的兵,也是因为韩嘉与恭王府亲近,他麾下的士兵保护恭王会更加尽心尽力,避免意外的发生。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董临塘虽然还觉得有些蹊跷,却也说不出什么,只好起身告辞。

刚出了营帐门口没多远,董临塘忽然膝盖一麻,险些摔跤,幸好旁边一名士兵及时扶住他。然而,就在这个瞬间,那个士兵迅速异常地将一样东西塞到了董临塘的袖子中,并且紧紧地握了握他手,眼眸焦虑,神情却是谦卑异常,言语谄媚。

董临塘心知不好,回到府邸一看,发现里面有一封信,是丘邵安亲手所写,大意是恭王意图谋逆,协同韩嘉胁迫架空了他,以他的名义控制了南州的驻军,事态紧急,要他即刻禀报朝廷。

看完书信,董临塘知道事态严重,立刻开始部署。

然而,还没等他有所行动,恭王府的护卫便冲进了刺史府,将董临塘连同整个府邸都控制了起来。

正好在这时递了拜帖求见,在大厅等候的韩舒玄便遭了池鱼之灾,被牵连进来。如果不是董临塘出言力保,只怕目睹了整个经过的韩舒玄已经被杀人灭口。

董临塘安排在城外的心腹看到一队盔甲森严的护卫冲进刺史府,便察觉到情形不妙,立刻将之前董临塘给他的告示张贴出来。虽然很快就被恭王府的人抓住,但已经有许多人看到了告示,将董临塘重病的消息传开。

而董临塘早在察觉到不妙的第一时间便咬牙用冷水浇身,当即便发起高烧,重病不起。

事态就此陷入了僵持之中,直到苏陌颜到来。

“这段时间多亏了茹儿,如果不是她不畏为难,站出来与恭王的人对抗,只怕如今刺史府的情形会更加糟糕!”董临塘费力地抬手,摸了摸董元茹的头发,又是慈爱又是骄傲地道。

董元茹眼睛微红,哽咽了几声,没有说话。

苏陌颜想了想道,问道:“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联系上这位邱将军?”

按照董刺史所说,丘邵安显然并非恭王一脉的人,只是虚与委蛇。他是南州的驻军统领,对南州的布防应该最为映出,若是能够联系上他,南州城的情形会更加明了,赵瑾熙也好,朝廷的人也好,能更加快速平安地攻下南州城,控制情形。

董刺史红了眼睛,神情黯然:“在刺史府被围的第二天,邱将军就已经自杀身亡了。”

“怎么会这样?”苏陌颜一怔。

董刺史叹道:“他是南州的驻军统领,恭王想要得到南州的兵权,就必须要控制住邱将军。为此,恭王简直是丧心病狂,竟然迷昏了邱将军,让自己的女儿与邱将军有了夫妻之事,等到邱将军醒来,木已成舟,而且还有恭王、韩嘉以及几名属将在场为证。”

苏陌颜默然,恭王这一招的确狠毒。

有恭王、韩嘉和几名属将为证,丘邵安与恭王之女有了夫妻之实,也就与恭王有了沾染。就算他当时一死,也无法洗脱这个嫌疑,还会罪及远在京城的家人。

“恭王以此胁迫,让邱将军加入他的阵营。邱将军假意答应,暗中却传递消息给我,阐明真相。有了我给他作证,加上他的手书,足矣证明他的清白,至少不会牵连家人。”董刺史感叹道,“所以,赵神医你不但是我董府的救命恩人,也是邱将军一家的救命恩人!”

这也是这些天来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头。

丘邵安此举,等于将全家人的性命交到了董临塘手上,若是他当真病重而亡,丘邵安只怕就要沉冤莫白,还会连累族人。

苏陌颜摇摇头:“董大人言重了。”

“至于南州的布防情况,赵神医你也不必担心,当时那名士兵交给我的,除了邱将军的手术之外,还有南州城的布防图,上面清楚地标注了南州城的兵力分布。韩嘉接受兵权后,肯定会加以改变,但原本的兵防就是最佳布置,韩嘉再变,也改变不了多少。”

说着,董临塘艰难地翻身,摸到了床头一处雕琢图案,微微用力,一处暗格悄无声息地弹出。

他从中取出一本小册子,交给苏陌颜:“除此之外,还有邱将军的评注,写明他对南州城各个将领的评价,那些人绝对效忠朝廷,那些人能够联络,那些人是恭王的羽翼……。都写得清清楚楚。”

苏陌颜大略翻了翻内容,一时无语。

正如董临塘所言,这本小册子汇集了丘邵安的心血,可以说,了解了这些,攻打南州城会事半功倍。能够有这么准确清楚的情报是很好,但问题是——

她是用药材名字跟赵瑾熙联络的,但看这本小册子上少说也有上万字,她要写多少药材才能够将消息传递完毕?就算金先生再蠢也会生疑的吧?而且里面还有兵防图,图案这种东西,她要怎么用药材名字传递?赵瑾熙出这个主意的时候,大概也没想到这种情形吧?

还好,她还有其他途径。

回到暂居的小院,以思索接下来的诊疗方式为由,苏陌颜将自己关进了小院,将屋内的一盆曲梅搬了出来,放在了窗户下面。

这是她和冥焰约定的暗号,一旦这样做,就表明她有事情要见冥焰。

还不到半个时辰,一袭红衣便悄然出现在了小院之中。

苏陌颜将董临塘的话转述了一遍,又将小册子交给冥焰,问道:“你说,我要不要将这本册子交给赵瑾熙?”自然察觉到大皇子赵洛熙与冥焰相识,她便隐隐察觉到,对于朝廷之事,冥焰显然有自己的打算,因此先问冥焰如何处置小册子。

明白了她的用意,冥焰摇摇头,语调温和:“无妨。”

“那就劳烦你,帮我送一下这本小册子了。”苏陌颜到,幸好如今有冥焰,否则这消息她还真的很难传递出去。

冥焰点头:“放心。”

随后,苏陌颜照常出门,再次将各大药材店逛了个遍,又在杏林坊开了张药方。

等到她离开后,一个灰衣伙计便悄悄从后门出去,怀中揣着一张字迹娟秀的药方,装作安然无事地朝着城门口走去。

出了南州城,见四下无人注意,灰衣伙计脚步一转,窜进了密林之中。密林里四下无人,灰衣伙计放松了许多,加快脚步,朝着临州驻军的营地走去。

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觉得脑后一阵微风响起,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身体一软,倒在了地上。

半刻钟后,灰衣伙计悠悠醒来,先是面色一变,急忙去看怀中的药方,发现药方字迹变了,先吓了一跳,随即又察觉,药材和剂量并未改变,似乎只是被人誊写了一遍,紧接着,他又怀中多了一样东西,取出来一看,发现是一本小册子,上面还有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交给郑必凯”。

灰衣伙计稍稍翻看,面色顿时变了,加快脚步来到营地,将药方和小册子一起交给了郑必凯。

听灰衣人说了路上的经过,郑必凯满腹疑惑地挥挥手,命灰衣人下去。

“太子殿下,我们的人在路上昏迷,药方被调换,还多了这本小册子。”只是随意翻了翻,郑必凯就知道小册子的重要性,只是心存疑惑,“您说,这本小册子上的情报,能够相信吗?”

赵瑾熙并未答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那张被调换的药方,许久不语。

“太子殿下?”郑必凯提高了声音。

赵瑾熙终于回过神来,淡淡道:“苏三小姐的药方上已经说明了,这本小册子是南州驻军统领丘邵安悄悄交给董临塘的,因此字数太多,还牵扯到布防图的绘画,一时难以传递。而她在杏林坊的行踪又被人盯着,所以只能托人转交。”

以陌颜的谨慎,绝对不会将传递消息的方法告诉别人,而用药材传递消息的方法,他们也只有在昨天用过一次而已,即便被人发现,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皮杰。

既然这张药方能够组成如此完整的话语,显然并非虚假,的确是陌颜所写。

那么,这本小册子的真实性就毋庸置疑了。

郑必凯松了口气:“那就好。只要这本小册子上的内容是真的,南州城可以说手到擒来。太子殿下,我们是否要立即行动?”

“不用急,我那位五弟应该也快到南州了,等他来了,一起行动也不迟。”赵瑾熙随口道。

郑必凯不解,平定恭王之乱是大功一件,能够独吞自然是最好,为什么还要等五殿下前来?五殿下可是奉有皇上的旨意,如果等他来了,必然是剿灭的主力,太子殿下和临州驻军最多只能算辅助,首功只怕会全部落到五殿下的头上,太子殿下那般睿智,应该不至于连这点都想不到吧?

还是说,太子殿下另有谋算?

想了几次都想不出其中的蹊跷,郑必凯索性不再去想,见赵瑾熙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药方,不由得笑道:“说起来也奇怪,既然这张药方是真的,为什么送册子的人还要在誊写一遍,换一张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赵瑾熙没有说话,依旧盯着那张药方,目光越来越冷,越来越阴沉。

这张药方誊写的自己,跟小册子上“交给郑必凯”这五个字是同一笔迹,显然是同一人所写,就是陌颜托付的那个人,从字迹看,是男子。

药方并未有一字改变,却重新誊写一遍调换,然后将陌颜所写的药方拿走——

赵瑾熙双手紧握成拳,眼眸微眯,精光一闪而过,冷若利刃。

这是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