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齐田知道,楚则居要来了,但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穿的是便服,一身打扮看上去只是寻常的富贵人家。从牢外进来,身边有人提着灯。

齐田不动声色地坐在黑暗中,看着光亮一点点蚕食掉黑暗,最终落到自己身上,她脸上的凝重也随着光亮的倒来而迅速地褪去,怎么看也只是个或者有些大胆的庶民。

楚则居步子停在牢前,对她说“椿死了。”

楚则居身边的徐鳞和长贵审视着牢里的小娘子。她穿着囚衣,看年纪与周芒差不多大,明亮的灯火,把她脸上细微的表情照得毫毛毕现。

听到楚则居的话,她并没有动容,反而似乎是有些茫然,好像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会有莫明其妙的人进来,对自己说这么没有来由的一句话。椿是谁,死不死又关她什么事?

随从抬了椅子来,放在楚则居身后。他没有再纠结于前一句话,退一步,缓缓坐下“你叫阿寿?”

牢中人这时候才有了反应。她点了点头。

“你身上的东西是哪里来的?”

“一个老头给我挂的。”

“他为什么给你挂这些东西?”

“我不知道。”她说“我醒来他问我认不认识他。我说不认识。他大哭,跟我说既然活也活了,至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去,才不算他白忙活一场。说完转身就走。我不知道路,一直跟着他,下山的时候遇到了家里人。族叔带着人来抓我了。”

楚则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她顿了顿,大概觉得来的人不管是什么人,无非都是来审问自己的,继续交待“我把他的头砍了。”大有‘就是我杀了人,那又怎么样’豁出去的气势。

“你怎么敢砍他的头?”楚则居坐在光亮处,面容却隐在阴影之中,说话的语气不急不缓,比以前更多了几分闲适。那是久居高位的人才有的悠然。好像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叫他有情绪起伏。

“我为什么不敢?他害死我阿爹,害死我。我为什么不能杀了他?”她一脸万般不解“我跟阿爹相依为命,也不是没有见过杀生。镇上有杀猪的,一刀下去肚子就穿了,内脏一下就滑了出来。我杀了他才知道,有些人跟猪也没甚么两样。杀了也就杀了。”

哪个镇上没有杀猪的呢,哪个与阿爹相依为命的贫穷人家女儿不要在外面行走。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就是阿寿。兄长离开了家,阿爹眼睛看不见,她担起了一家的重任,那些挣扎生活中切身的喜怒哀乐,与一家人都横死的恨极后的无动于衷都纯熟自然。

反正她从山里出来后,一早便知道什么时候要笑,什么时候要哭,什么时候该表现出难受,遇到什么事又要露出活泼欢快的表情。明白做什么样的人,要怎么才能‘合时宜’,有哪些表情必须要露出来,才不显得奇怪。现在她坐在这里,不怎么忐忑担忧,因为她已经有了很久的经验。从来也没有惹人怀疑。

这时候,治官匆匆而来,急忙向楚则居跪拜“不知道陛下亲自前来。”

他得信,说是都城来了人。还以为只是皇帝派了上官来查证,于是先使人去安排了住所,打算亲自去迎,等次日再安排案件相关事宜。可没想到他去扑了个空,人家脚也没落,直接就往牢里来了。追过来一看,才知道竟然是皇帝。一时不由摄于天威,两股战战。见牢里的人竟然还敢跟他面对面坐着,大急。

‘阿寿’却开口“你是皇帝?那可好,做皇帝想必是不用受什么人的气。也没人敢害你。”

治官大惊“你大胆!”示意她赶快跪下。

她却不动“我有什么不大胆的。这世间我已经孑然一身,还需得敬畏谁来?顶多也不过一死了之,若是要被株九族,那可真是谢天谢地的好事。”

治官一时也拿她没有办法。一个人什么也不怕,还有什么办法?

楚则居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徐鳞面无表情,垂眸带着一众人退了出去。只留长贵在原地。

很快牢里就只剩三个人,隔着一道栅栏。长贵站得远远的,连呼吸都轻了。偷偷摸摸地打量打量牢里的人,又看看皇帝。楚则居凝视着牢中的人,似乎是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可那张脸是完全陌生的。

“那个老头长什么样子?”

“老头?是个赖子。”

“流言说,他是个老神仙。”

“我可没看出什么仙气来。神仙还长赖子吗?”她问。表情自然,好像在跟街坊闲话。但显然对于老赖子是神仙这回事非常不能相信。也有一种自暴自弃,看轻一切的无畏。

“可他把你救活了。”楚则居说。

她这次没有话说。最后道“是怎么个情形,我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说“就当他是神仙吧。”十分不以为然。

“你怎么活过来的?”

她摇头“不知道。”想了想“大概做梦了。从一年多前,我常常会做梦。”

“一年多,到底是多久?”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回想“不知道了,大概就是开始做梦后一个多月,就到处都要服丧了,差不多是皇后死了之前一点的事。”

楚则居没有表情,但身子微微前倾“什么梦?”

“说不清楚。”

“你说说看。”

她犹豫了一会儿“有一个地方,有很多房子,没有顶,也没有飞檐,很高很高。有长盒子,有轮子,装了人在地上跑。跑得飞快的。有时候我年纪很大,有时候又不大。虽然是做梦,可是跟真一样。有时候还梦到有人站在我周围哭,我躺着,能看到屋顶是平的,白得发亮,挂的灯好高,挂那么高不知道要怎么点蜡。不过听哭辞,那梦里的人大概是死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好久没做梦了。再来我就被害死了,他们把我活埋到地里,我撑了不长时间,就不行了,又开始做梦,全是那个人的梦。我觉得奇怪,就问这是谁啊,也没用嘴说出来,就是在心里想想,但就有人跟我说。那是我自己。说那地方叫现代。说那是我小时候和长大后的事,是我自己的记忆。还说那些我不认识的人是我的亲人。”

她一脸对这件事感到惊奇的模样“其实也没人开口说话,我也不是用耳朵听见的。但就是听得见。”

楚则居眼角微微抖了一下“然后呢?你也觉得是你吗?”

她讥讽“一开始我也恍恍惚惚,差点就着道了,但我也不是什么深闺小姐,连半点世道也不知晓,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吗?我可是不会相信。我就说,那怎么能是我?我叫阿寿。生在长陵的,是宁国人,不是甚么现代人。那个声音又说了好久,念叨个不停,非得说那就是我,叫我承认,最后见我不信,也就不说话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活了。荒郊野岭的,身上挂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赖子在我对面盯着我看。还问我认不认得他。我能从哪里认得他?他一听我不认识,就开始哭。”她说着讽刺地笑“你们说他是什么仙人,我到不信,他把我挖出来就是救我吗?我也不傻。看得出来他想救的不是我。他跟族叔一样,想害我。还好我没有信。不然活不过来,仇也报不了。”

楚则居坐在暗处,很久都没有动。

不知道他是在思考,还是出了神,只是静默地坐着而已。

牢里的人站起身,走到栏杆前,隔着缝隙看他,像在看一个奇怪的东西“你真的是皇帝吗?”

楚则居回过神,表情算得上和蔼“我是。”

缝隙里那张小脸,露出‘原来皇帝也人模人样’的表情。

楚则居衣角有泥渍,靴子背上也脏了。头发不是那么服帖,有幼发微微向后飞扬着。显得行色匆匆。

过了好一会儿,楚则居开口说“以前我听过这个名字。”他知道,齐田以前曾经找过一个叫阿寿的人。当时还跑到晋选的小娘子们住的宫殿去偷看,徐家送来的那个阿寿。

牢里的人一脸无谓,她这种名字随地可见。反问他“我说的这些话,你信吗?”

缝隙中间那半张脸就在他面前“我跟阿爹说过,可爹不信我。说我发梦胡说,还带我去叉路口烧纸。”

说着便怅然起来“要是家里有钱,阿爹大概会请巫脚来跳大神,但家里太穷了。要是我阿爹是皇帝可就好了。”

楚则居说“说这种话是要杀头的。”

她不以为然“反正我也是要死的。”

楚则居从牢里出来,顿了顿步子,问身后的长贵“你知道当年皇后找个叫阿寿的这件事吗?”

长贵如今比以前又谨慎了不少“似曾听闻。不过以为是件小事……”所以没有多加留意。个中详情也并不知道。

楚则居负手站着,眯眼望着远处,说“当时我也不曾在意。”

但齐田死了,于是许多过去的小事,突然就萦绕在他心上了。

好像哪怕是再细碎不过的事,都必须要有个果因。所以不论大小,他都问过。

她在宫里,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说过什么话,跟谁要好些,跟谁又不太好,做过些什么事,都是为了什么。

哪怕是给静公主做了个帽儿,他都要问问,为什么不做别的样子,要做这个呢?她做这个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所以齐田找阿寿的事,他也难免过问过,关姜说,齐田找阿寿,是因为忌惮那个人,这个人于她是有害的,会害死她。

楚则居站在院中,回想起自己听着宫人们回话的事。

从那些与齐田朝夕相对的人嘴里说出来的那些小事,好像能叫他心里微微舒畅。有时候恍惚地觉得,她好像还活着。推开长宁殿的大门,她就会站在庭院里。

他可也说不清,自己怕她还活着,还是希望她还活着。

当时周家有动作,他赶去的时候心情是复杂的。一度希望她真的活过来,可最后推开周家的门,心志却仍然坚定了——她还是死了好。

死了,自己一个人虽然孤寂难免,但就这样隐约地怀念一二才是圆满。不惊,不惧,不远,不近,不能跑,不知恨,跟她讲什么,她都听着,不计较,没心计,不批判,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完全无害。

长贵小声问“陛下觉得这个阿寿说的可是真的吗?”

楚则居回神,觉得大概是有七分真的。但他没有回答。

从齐田几年前的动作,可以证实,她确实是一早就知道有阿寿这个人会害死她的。如果说齐田在那么久之前就想到有今天,准备这样一条后路,来使他相信自己的谎言,未免无稽。

那么,阿寿说的话,很大程度可能是实话。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齐田呢?

一开始他也认定齐田是死了,被自己杀了。可是后来,渐渐有些疑惑,既然她死了,那现代的躯体为什么跟他的一样,有思维活动的迹象——一开始赵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刑沉心过去看过。

既然跟他自己是一样的情况,那说明她没有死。可如果没有死。那她在哪里?真的跟阿寿说的一样死了吗?

当夜他还没来得及跟刑沉心联系,刑沉心就主动跟他联系了。

现代出了大事。

不知道一开始是哪家报纸的微信公众号,发布了一个很含混的消息,说是某个知情人说,某嫁入豪门的灰姑娘已经过世,但因为生前没有立下有效遗嘱,巨额财产恐怕会被富豪转移,家人担心自己的利益受到侵害,长时间保留其尸骸,当作活人般照顾。

当时新闻出来谁也没有相信。

怎么信?

好好一个活人死了,怎么可能瞒得过去?

但后来这件事越闹越大,说得有理有据。甚至连许多几十万、百万粉丝的营销号都极其隐晦地开始八这件事了。

说是这家人手段非凡,先是假装人只是昏迷,然后在其已经证实死亡之后,立刻将人转移到防守严密的私人住宅。连富豪自己都好久没有见过自己老婆了。现在那些在以前所有赠予或者其它形式过户到灰姑娘名下的财产,全在灰姑娘娘家人的掌控中,正在各种转移。

各种详八的贴子满天飞。

不是自己哥哥的同学的邻居的远亲知道这件事,就是说自己跟灰姑娘家是只隔十条街的邻居,如何如何。

最后说什么的都有。真真假假水浑成一片。

许多人出来质疑,不论是从法律层面,还是从整件事的‘可实施性’来讲,都不可能做到。

但也有许多人冒出来科普,证实只要你有钱有权会钻空子有手段,这些事也不是做不到的。

以至于走在马路上都会听到有人议论。

最终问题已经不是可不可行,而是,这位富豪到底是谁。

第一,两个人年纪都不大。

第二,非常有钱。

第三,在公众面前异常恩爱。

第四,女方家里很穷。长得一般。

第五,接触过女方的人都说她这个人非常的厉害,聪明过人。

刑沉心一开始就感觉不对。立刻就开始着手调查。现在结果出来了,他都感到震惊。

齐田死了。

但是没有新闻里说得那么夸张,她死得离现在还不到二十天。就是不久之前的事。大概赵家的人一开始也抱了一线希望的,觉得她肯定能活过来,所以很多资产都仍然在她名下,一直没有动过。

在她突然离世之后,张多知和宋印那边的动作才开始频率起来,许多东西都着手转移到她妈妈名下。这些事显然需要很长时间。他们虽然很想瞒,把面子做得好,还想盖住久一点,但他刑沉心是什么人,怎么可能查不出来?

他甚至还找到机会亲自去看了一眼齐田。

确实是她本人没有错。曾经意气奋发的姑娘,现在死气沉沉。一俱已经没有气息的躯体,脸色乌青的,心跳没有,呼吸没有,脉搏也没有,躺在‘富丽堂皇的公主城堡’里,格外地诡异。

而护士竟然都把她像活人一样对待。甚至不止是护士……

刑沉心在外面用望远镜观察了几天,每天护士准时六点多就把窗帘拉开,好像齐田还能看日出似的。她母亲有时候还会把她推出去晒晒太阳。与她交好的女孩张多知的妹妹,好像叫张平平平的,跟她有说有笑的。还有她外婆,外公。

每个人都好像疯了。

饶是刑沉心这样的人,看着那样的场景也感到不寒而栗。

他站在楚则居的病床些,把这些事讲完,心里还是有些不适。

不论赵家的人是为了钱,或者只是单纯地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外孙女儿过世,以至于他们身边的亲朋好友也不得不为了照顾家属的情绪而陪同演戏,他都完全无法淡然接受这些人疯狂的行为。

楚则居听了没有任何反应。

刑沉心以为自己是不是没能完全传达,还是楚则居指头上的感应器没有夹紧,但看到大屏幕上跳出一个句号,就知道楚则居是听见了的。

对话结束。

刑沉心在病房里站了好一会儿。就他个人来说,他是很敬佩齐田这个人的。她以一个半文盲的身份走进了他的视野,可最后却完全成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优秀的人。

他当时就在想,这样完美的人,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真的太黑暗了,这样的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不是被磨灭,就是被改变。甚至为她感到可惜。有些伤感。

可谁也没有想到,她的一生就这样突然的结束。这样荒诞的退场。

这到也不奇怪。她一生,就没有一件事是寻常的。刑沉心微微调整了一下情绪,才往外面去。

楚则居在古代睁开眼睛,看着绣花的帷帐。

齐田死了。

她没有生活在某处。

或者她在临死之前尝试过,有过最后的挣扎,想要重新在某个人身上活过来,也有人企图帮助她,这才有了阿寿这件事,可却没有成功。如果真的是她,不可能听到椿的死讯之后没有任何反应。她不是这样一个人,她忍不住自己的脾气,气起来会把满桌子的菜都掀掉,才不管对面是不是皇帝。

而且,在很久以前,齐田大概含糊地知道自己的死跟这个叫阿寿的人有关,却只在宫廷里寻找,直到那个阿寿离开了宫中,也就放心了。大概是因为她一直以为自己一生都会在宫中,就算有什么事也都是宫廷之中的人想害她,却没有想到,事情是这样发展。

最终她还是死了。

虽然中间有过转折,有过怀疑,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她是真的死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吹灭倒了灯台,楚则居整个人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匆匆而来的长贵轻手轻脚地把灯点燃。

深受庶民爱戴称为显圣皇帝的一国之君坐在塌上,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外头明明已经亮了,可屋子深广,只能靠这点烛光才看得见,照得人影影重重。

长贵轻声问“那个阿寿要怎么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