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后面有人叫“外婆。”

章丽连忙擦了擦眼睛,回头看见齐田回来了,一下就高兴起来“刚才你妈妈还在说呢。”之前的伤感一扫而光。喜气洋洋的。

齐田是和张平平一起回的首都。

张平平知道公司的事,就跑去兰城找齐田了,照她自己的话说,她是要去看看这世界还有没有天理了,但去的时候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于是只在兰城呆了一天,和齐田一起去镇上转了转,就返回首都。

齐田送张平平回家之后事,才回来。见到林中仁在这里十分意外“林叔叔。”

林中仁一时手足无措。

现在终于确定了,他反而却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做爸爸的经验。

还好有章丽在,帮他打了圆场。两个人略作寒暄,林中仁就一步三回头地告辞了。

从赵家离开,林中仁一直处在一种奇妙的恍惚之中。

他回到家,就直奔存放着楚扬东西的房间。

里面放的都是楚扬的东西,屋子里的摆设,与两个人在国外时居住的房间毫无二致。梳妆桌上随手摆着常用的发卡,项链挂在首饰盒上。好像女主人随时会回来,一侧地上摆着一小袋婴儿要用的东西。这是事情发生之后,林中仁收拾东西打包行李回国的时候找到的。

可能是楚扬知道自己怀孕之后买的。一直放在更衣室的最里面。袋子里只有一件粉色的婴儿连体服。摸上去软软的。让人心里也不由得软下去。

大概是从医院回来的路上看到了觉得可爱,就买了。

林中仁站在屋子中间,笑一笑,又倍感酸涩,捂着脸在床沿坐下,良久都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突然又站起来,跑出去叫秘书“田田是哪个学校的?”整个人莫明亢奋。

秘书在外面整理东西,听他这么问难免奇怪,哪个田田?想一想惶然大悟“楚太太呀。”把学校名报出来又更奇怪“您不是知道吗?”

齐田跟受林中仁资助的女生孟舍一个学校,两个人都是新生,林中仁去探望孟舍的时候,还跟齐田一起吃过饭,没道理不记得。

“我知道。”林中仁是知道,他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他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不真实。好像自己现在是活在一场美梦里面,也许这梦里的事,跟现实中并不太一样。

得到答案,林中仁回了房间,一会儿又出跑出来“孟舍呢?叫孟舍来。”

不一会儿孟舍就到林宅了。

她跟齐田一般大,来时还带了自己织的围脖。秘书接了称赞说“你也真耐得下心。”虽然有点老套,但是心意最重要。

林中仁资助那么多人,就只有孟舍从小学就开始给他写信,向他汇报自己的学习生活情况。

虽然林中仁资助了很多学生,但算上孟舍,秘书也只见到了两个受资助人。

一个还是因为资助被停之后才找上门的。又是哭又是跪,说这点钱对大富豪来说不算什么,请他一定要继续资助自己,虽然自己被开除了,但只要在首都有了房,就可以靠房收租,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秘书无言以对,怎么劝这人都劝不走。最后还是保安架走的。后来又来闹了好几天,还跑到公司门口举牌卖惨,说林中仁假慈善,只是为了名,控诉他冷血。

与这些人相比,秘书对孟舍的印象不是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孟舍也争气,成绩好,人乖巧,没有那么些花腔,对帮助自己的人有感恩的心。平常也十分关心林中仁的日常生活。

来的时候,还顺便问家里阿姨要不要带点什么,在附近的超市买了新鲜的小菜——林中仁在家一向吃得很朴实。

孟舍进门笑着跟秘书打招呼,把菜拿给阿姨之后才往林中仁的书房去,结果扑了个空,出来才发现走廊尽头一直锁着的门开了。

林中仁在里面,看样子心情格外好。见她来了很高兴“你认不认得齐田?跟你同一届。有一次我们一起吃过饭。”

孟舍当然认识。

孟舍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的,新生大会的时候,学生代表讲话就是她上场,又因为长得好看,在同届中算得上风云人物了,出了名的‘女神’。

没有一起吃饭之前,她对齐田没有什么印象。

毕竟新生那么多,齐田并不出名出众自然淹没在人群中,可是吃完饭,她跟齐田一起回学校,有同学看见了。后来问跟她一起的那个是谁时,开玩笑说“感觉跟咱们孟大美人在一起也不输呀。”又说“果然美人跟美人才是一国的。”

她就留意起齐田来。

事实上齐田长得并不算美。认真端详,五官并没有特别出众。但她有一种旁若无人的气质,并不会咄咄逼人,可跟谁走在一起,都不会被压下去。

当有心注意一个人,自然而然地知道的事情就越来越多。

比如齐田班有个富二代,追她追得很凶。比如她们宿舍四个人成绩和关系都还不错,比如她兴趣比较广泛,本来是在野外求生的社团,但马术俱乐部的人一直想挖她过去。比如教授们对她的评价比较高,认为她思维敏捷见解独道。

孟舍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什么心理关注这个人。

但她发现,有那么一种人,看上去似乎非常平凡,永远也不是人群中最出众的那个,看上去性格也有轻快活泼的一面,可却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持重,好像其它那上结风头正盛的人反而都太浮躁了。

提到齐田,孟舍多少是有点不自在。自己在学校名气旺,但也就只是学习好而已。

上天好像特别不公平。像齐田这种人,看样子跟林中仁算是同一阶层。明明家境就已经很好了,却还有很多其它的优点。

富家女不都应该是只会花钱爱漂亮的无脑自大狂吗?

可现在看着,却不是。

那自己如果真的跟她比较,胜出点又在哪里呢?

人家比你有钱,天生一把好牌,还比你努力。

心里免不得要发涩。

林中仁问来问去,都是齐田的事。她在学校怎么样呀,同学们都好不好,有什么爱好。

有些事孟舍知道,有些事她知道得不清楚,有些事她完全不知道。但林中仁已经非常高兴。还特别起身,亲自送她下楼。

嘱咐她“学习很重要,但是多学一点其它的东西也很重要。”

孟舍点头“知道了林叔叔。我会努力的。”

走出去等车的时候免不了有些黯然。她也知道多学点其它的东西对自己有好处,但哪有那么容易?学业落下一点,就会被人追上来。何况玩野外求生,学马术,都是要钱的。她根本也没有那个资本,能有什么办法?毕竟她不是齐田这种生来什么都有的人。

但如果把齐田跟自己置换一下,她恐怕连自己都不如吧。

孟舍坐上出租车,长长叹了口气。

决定回学校之后,要认真地跟齐田交往起来。万一林中仁再问起来,能说的话也多一点。不然下次问,自己还是知道得不多,大概会觉得自己有点呆。

想了想,之前吃饭加过齐田的微信,翻出来犹豫了好一会儿,发了个扭屁股的兔叽问:“在干嘛呢?还记得我吗?明天一起去看电影吧,新上映有一部评分很高。”

过了好一会儿齐田发了个哭泣的兔叽,回消息“明天要陪家里人买东西。”

好吧。

孟舍合上手机有点郁闷,陪家里人有什么要紧?又不是什么非去不可的事,以后也可以陪,现在是自己头一次邀约就拒绝,摆明了婉转地表达‘并不想跟你做朋友’。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硬着头皮上呗。水滴石穿嘛。琢磨什么时候再约。

这时候,齐田那边又发来一条新消息“我们约改天吧,我看了时间,电影还有好几天才下映。你什么时候再有空?”

孟舍回复“随时。”如释重负,到时候林中仁那边再问起来,她也有交待了。

终于到了约好的那天,齐田发消息过来跟她确认时间,问要不要来接她。

孟家正吵吵闹闹,弟弟抢了她手机非要玩游戏,按下语音乱喊乱骂,她好容易才哄着拿回来,只感觉弟弟太没家教了,自己一下就在齐田面前矮了一头。把弟弟拉来教训“以后在外面这样,别人都要嫌弃你,不会跟你玩。”

她后妈不太高兴“他玩一下手机怎么了?”

孟舍说:“他也不小了,这么不懂事乱骂人,别人怎么看我们家!”

她后妈没半点好脸色“你了不起,你最不惹人笑话了!上赶着跟人当叭狗。反正做人只要有好处,就不要脸啦。”

又说“受点资助就半点骨气都不要了,也没见别人受了资助就没脸没皮上门当孙子的,我的天啦,就好像别人把全部身家都给了你一样,你也不想想,人家多有钱呀,给你那一点,跟本不放在眼里。也亏你像得了什么天大的恩情一样。要我说,就是生来贱骨头。我要是你亲妈,女儿这么没有骨气,死了都要被你再气活。”

孟舍扭头往在一边看报纸的爸爸看。

后妈好笑“你看他干嘛?我说错了吗?我冤枉你了吗?在外面别人一问,我都不好说话。丢不丢脸?你爸爸丢不丢脸。你爸爸,牌都不好意思去打。人活着不好没骨气的。”

人家问起来,家里女儿读什么学校,不够你们自豪的,却反而觉得丢脸,不好开口,是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家里女儿读书自己没有支持半点。这跟受人资助有什么关系?人的脸都是自己丢的,却怪别人。

总之,父母不支持,就不要读书。不然就要丢父母的脸?孟舍扭头就走。

她爸爸跟着出来。

孟舍面无表情,说“做人要知恩图报,我不回报人家别人才会说我们。爸爸难道觉得我做错了吗?”

她爸爸笑笑,说“她懂什么,你跟她又讲不通。她书都没读过多少,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再说了,你自己也有嘴巴,她说你,你就说她嘛。”

孟舍忍不住反问“你不是我爸爸吗?”做父母的,不是应该维护儿女吗?你自己有嘴巴,这种话,怎么能说得这么堂而皇之?所以,只要不劳动你,家里怎么吵,吵成什么样子,其实都无所谓?

她爸爸说“我也有难处嘛。你这懂事,多体谅体谅爸爸。”

懂事的人就要过得格外委屈。不懂事不懂道理的人,反而能过得随心所欲?

孟舍多年来的积怨涌上心头,可要说的、要抱怨的、感觉到委屈的事情太多太多,一时竟然觉得言语都太匮乏,不足以表达一二。

这时候街边有车子鸣笛,她爸爸往那边看,问“是不是你同学来?”

孟舍回头就看到色彩靓丽的甲壳虫停在侧边,齐田站在车下不好意思对她笑,另一边打扮得十分出众的女孩坐在驾驶座。

她脸一下就红了,这边并不是什么高档小区。学校里的人也不知道她是受人资助的,一直以为‘孟女神’的叔叔是林中仁,她家境不错。

可现在人也来了。“我走了。”

孟舍走过去尽力显得若无其事。

齐田连声致歉“平平说这边打车麻烦,干脆顺路送我们去。”

孟舍笑说“没事啦。”对张平平说“要是没事一起看电影吧。”

但显然开车的张平平对她并不算十分友好,从后视镜瞟她一眼。问“你家住这儿啊?你家里干嘛的?林叔叔是你什么人啊干嘛请你吃饭?”

齐田瞪她,她也不为所动。

孟舍坐在这样的车上,再对比自己所往之处街道的杂乱破旧,即难堪又倍感羞辱,心中猛然有一股压抑不住的邪火直往上窜“我爸没工作,有小钱就去打牌,有大钱就去澳门。林叔叔资助我读书。刚才语音里乱骂的,是我后妈生的儿子。”语气冲得不能再冲。她都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但人总归是有点骨气的。

她对林中仁好,不是因为她没骨气。

她有。

人家羞辱她,她也听得出来,不是没有知觉!

她也懂反抗,不是叭狗。

张平平说“真的吗?那太巧了。我爸妈都死了,现在跟我哥一起过。他以前是黑社会,常常去砍人。现在我花的钱,以后每一分都得带利息还他。不还可能会被砍死。”

说着拍拍方向盘“看到这车了吗,以后还不起,就得砍条腿下来。”

孟舍没见过这样的人,一时都不知道要怎么接。

一肚子气,全力打出去一拳,却打了个空。干巴巴地说“噢。”这对话要怎么进行下去?继续比惨吗?但心绪到平了平。

齐田笑“好了好了。我判你们打平。”问张平平“你跟我们一起看电影吗?”

张平平说“去啊。”她就是想去才来的嘛。

到了电影院,张平平去停车。

齐田很不好意思,对孟舍说“你弟弟说了地址,我没多想就直接过去了。”不论怎么样,好像不先说一声就跑上门接人,对人不太尊重。人家也许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想让你去呢。

何况去了之后又发现了,双方的差距好像比较大。她也没想到这个,因为是林中仁介绍认识的,也没有考虑过这种因素。当事人也许是会觉得不自在的。

孟舍立刻摆手“没事的。”

“平平怕你觉得尴尬,才会这样。她人很好的。”

孟舍想想也不由得笑了笑“我知道了。”

等张平平来了三个人上楼,齐田跑去买票,张平平抱着大杯可乐边呼噜呼噜地吸,边盯着她看“我还以为你是林中仁的二奶呢。现在中年人,最喜欢女大学生。”想想林中仁也没大奶,好像并不贴切,但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词来。

“我不是。”孟舍心里那股已经平下去的邪火,又腾地冒了起来。

“看出来了。”张平平点头“你当不了二奶。”

孟舍都不知道她这是在表扬自己还是贬低自己……这个人真是……讲话直愣愣的,谁跟她说话心里恐怕都免不了五味杂陈。

“你妈和你爸离婚了?”张平平问。

“恩。”孟舍反问“你爸妈怎么死的?”免不了有点想以毒对毒的意思。

张平平很不以为然,说“车祸啊。一下子全没了。”问她“你爸妈为什么离婚?”

孟舍一阵无力,觉得自己可能跟她生气都是浪费表情。索性也就算了“我爸爱赌。小学的时候学校有林叔叔的助学金项目,好多人都申请,当时的班主任也帮我申请了。”孟舍特别强调“林叔叔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

张平平说:“哦。”跟她说“我哥不是我亲哥,是我家以前收养的孩子。其实他对我还挺好,以后还不起肯定不会砍死我的。”

随后嘬了两口可乐,想了想又补充“顶多砍个半死吧。”

孟舍拿不准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憋了半天,说“那你得努力把钱还上。”

张平平哈哈地笑“你是不是傻啊。他才不会砍死我呢。”认真说:“顶多把我卖给蛇头。毕竟我这么美能卖不少钱。”

孟舍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了……

这时候齐田拿着票挤出来“快快快,马上开场。”入场的人山人海啊。一时半会恐怕都进不去。

“啊!我还要看片头呢。”张平平可乐也不要了,连忙丢掉,一手挽上孟舍一手挽上齐田带着往里面挤。

孟舍被拽着直往人群里扑腾,好几次撞在人家身上,胳膊都要被扯断了。一阵无言。

这个人真是!哪里有半点形象啊。同学看到自己可能下巴都要掉了。

可是,看看被扯得忍不住鬼叫的齐田,再看看哈哈直乐的张平平,又觉得好像,这样也挺好的。

她还没有这样坦诚地跟什么人相互了解过。

一向以来,孟舍只希望别人知道她是一个读书很好的人,优秀的人。而不是,爸爸是赌鬼的人,在家里是多余的人,受富有者资助的人。

可这时候竟然也能坦然地面对,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就算是这样的人,竟然也能泰然自若地拿出真面目来跟人相处,并不受到同情或者轻视。

看完电影三个人吃饭,回来的路上张平平突然很郑重地对孟舍说“你挺好的。以后多跟田田玩。她朋友很少的。”

齐田也拿她没办法“好像我是孤寡老人。”

“你是。”张平平认真脸“你是穿着少女皮的孤寡老人。”

不论齐田在人群里是什么样的表现,怎么样的活泼,但是她想,齐田是一个非常孤单寂寞的人。

张平平以前觉得自己很懂齐田,可是去了兰城之后,才陡然发现,她在做些什么其实自己并不了解。这个每天跟自己一起笑,打闹的女孩,看着是同龄人,但却在做着身为同龄人的自己,根本没有涉足过的事情。

她在想什么,可能自己也根本想都想不到。

她未来要做什么,谁会是她的同伴,要走什么样的路。难道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去吗?

那该多孤独呢?

就算是自己不理解,那这个世界上总会是有理解她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