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事情虽然在公司这边看来是差不多结束了,但镇上的余波并没有那么容易就平复。

村子里那一家丢了媳妇的人不服,跑到乡镇府门口打滚。亲戚朋友拉了一大堆人,家里卧病在床的老人都抬出来了,就摆在乡政府的院子里面。

乡政府里边个个办公室大门紧闭,留了个干事在。

干事也头大,他这是倒的什么霉!

苦口婆心“你们买人是不对的,知道吗?犯法的!你们知道不知道啊?你们放人回去就能算了,不叫别人回去,是要坐牢的。坐三年牢!”

可人家一口咬定“那也叫她家把钱还来。她不还,就叫厂子还,是他们把人搞走的。”自己是出钱买的,难道就白出了钱!

干事被搞得头大,他家里老亲都跑来劝。全是乡里乡亲,你太硬气,要帮外人,那我们以后怎么做人?人家看到我们怎么说?要死要活。

干事没办法,调头又往公司那边去探口风。“我们乡里什么情况,你们也是知道的。你们老板都知道的嘛。她是本地人是不是嘛。这村里人真的是苦,不苦谁做这种事?我也不是要替他们说话,可那几万块钱,对他们来说真的不容易。你说他们可恶吧,该吧,是可恶,是活该。可现在,人家都完好无损回去了,是吧?”

又说“他们确实不在理。可你们家大业大的,也没必要跟他们计较。几万块钱,对你们来说都是小钱,没必要跟咱本地人把关系闹得那么僵。说到底,人还是在你们这儿没的嘛。”

可这公司,也不比那些有陈腐气息的老旧机构,整个气氛都是年轻向上生机勃勃的,就是上层管理与本地机构相比,也都是少了很多的和稀泥似的油滑。

被派出面的,是公共关系部的一位总监。女性,年纪还不到三十。看上去温温柔柔的,讲出来的话语气也柔和。

干事被送出去了才反应过来。人家说得那么好听,但想想,总结起来就只有一句话“我们没做错事一毛钱也不会给。我们老板说了,大不了不在这儿干了。”态度出人意料的强硬。坚决贯彻老板的硬脊梁精神。

干事站门口,回想起来自己与那位总监两个人的对话,即懊悔自己当时没想明白,又想骂人。真不愧是读书多的人,狡诈得很。

这做人嘛,你退一步我退一步的事。你半步不退,光叫别人退,再有道理你也没道理嘛。

同事打电话来问这边情况,他忍不住一顿水人家“都是些小娃娃,做人都不会做。我看这公司不行的,别看现在赚钱,以后肯定要倒的。”

可是能怎么办?你也不能拿人家怎么办。

人家明星企业,省里都挂了名,一个月赚几个亿呢,市里都把人当财神爷供着。还听说特别有背景。

背后说了几句,但这边事情还得想办法处理了。

最后几个领导一合计,干脆乡镇上出点钱给他们算了。不能让他们这么个闹法,没法上班,万一闹到市里去,开会的时候又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可乡镇上全款是不可能。来来去去,拿了二千块钱出来。

干事把人叫来,连哄带吓,把钱给了。

总监听了好笑“不管有理没理,反正闹一闹总会有点好处。”

不过说起齐田,免不了还是觉得意外“没想到大老板是这种人。”闲时问项目组的高洗文“你们挺熟啊?”

前一天下午齐田特别回镇上来见过他,两个人坐在路边摊吃饭,看见的人不少。

都说看上去齐田没什么架子,跟一般的大学女生没什么差别。说她是富二代吧,不太像,可要说她白手起家办了这个公司,也好像并不能算。可你要说她是‘那种人’,但又好像身上要比那些人多股清气。

高洗文有能力,但在公司出了名的不好相处,非常讨厌别人浪费他的时间,一个问题,错一次没事,错两次,一定会发飚。把同组女同事都气哭过,但跟齐田坐一起,虽然也还是那副不好相处的表情,但显然两个人有很多的话题。饭吃得少,话说得多。

而总监自己虽然和齐田没有说几句话,但觉得从齐田的眼神,和行事的风格能看得出她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并且有想法。就更好奇,她到底是个什么背景。

高洗文听了总监问话,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认出她是谁来没有,最后点点头,但显然一脸都是‘我很忙,你话很多’的嫌弃。

谁叫人家有本事呢。有些人啊,靠本事就能吃饭。总监笑笑。

打消了问点什么的企图。

高洗文对于齐田是这家公司老板的事感到非常意外。

齐田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他签了合同过来,正式上班之后就忙得私人时间不是很多了,两个人虽然有断断续续的联系,但是各自都很繁忙,没有过多的交谈。

现在重聚,倒也并没有感觉到多么生疏。但是对于齐田的成长,他还是感到非常惊讶的。

而这次经历的这些事,也让他有很多的感触,突然有一点明白齐田当初选择专业的时候,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他自己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可是莫明地,在吃完饭和齐田一起往回走的路上,看着身周热闹的街道、背着书包脏兮兮的孩子们、下班的工人,和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公司职员们,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被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充盈着,很希望齐田对这个世界能永远保有这种善意。

自己无法做到的事,却希望别人能做得到,也许这种想法有点自私。

但人在普通琐碎的生活之中,经历了许多不平与坎坷,委屈与失意,渐渐地不得不放弃了很多东西之后,不论最终生存下来时,在这个世界中是不是已经如鱼得水般惬意,都会期望在前路上,能看到些倔强不屈又光明温暖的东西。这应该是一种本能吧。

高洗文从公司出去。立刻就有个蹲在公司外面的青年人向他走过来。

看青年人的长相,有相当的本地特征,但是看他的打扮,应该是在外面生活过的,衣服上也没有补丁。

“请问那姑娘家里人找着了吗?”他看上去就是沉默寡言的人。

高洗文脸上还有伤,之前骚乱中被铁门外的本地人用东西捅到的,就在眉骨上面。再低一点,眼睛就没了。现在看到本地人,自然要更警觉“你是什么人?”

青年连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她平安回家了没有。”他到市公安局那边去过,但是不敢进去问。

高洗文并不十分信任他“已经回家了。不在本地了。”

青年微微松了口气。对他点点头,目送高洗文离开之后,默默往外走。

正好大红要从大门往厂区那边过去,看到青年,一脸惊讶,大声叫“小庆。”

青年果然停下来。

大红跑过来特别惊讶“你回来了?”她也知道小庆不见了的事。

小庆从修车厂出来之后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不应该继续呆在那个地方了。他的存在,对于家里其它人来说没有半点好处,看到他只会想到过去所受的痛苦。

盲目地在首都转了几圈之后,他才买票回到了兰城。

镇上好多人都认识他,要找回家并不难。

不过所谓的家早就变成了一堆废墟。他爸的兄弟大山对他倒还可以。跟着大山回到村里时,也是他头一次,看到别人口中的‘被拐卖妇女’。

他站在外头,看着狭小窗户后面的那张脸,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掐往了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叔说,现在村子里已经没什么婆娘了,有那两个也都是才买的,现在管得严,都不敢怎么在家呆,平常都藏在山里头。

他婶一直在抱怨之前搞什么行动的事,说上面下来了好多人到村里来,可凶了。当时村里也闹得很凶,有几家都出了事,还有村民因为袭击警察被抓去关的。不过也只是领头的一两个,其它人也没甚么大事。

绘声绘色地说“还有枪呢。拿棍子打人。啧啧。把人媳妇儿抢走了,还要打人。”

又说,村头专门给人说媳妇的小王婆被抓了。现在也没回家。她儿子跑了,她家里媳妇不是本地的,事发的时候正怀着一个,但不肯说自己是哪儿的,怎么来这儿的,只说忘记了。因为钱都被没收了,现在主要靠村子里的人接济,倒也不至于没饭吃。

“她婆婆没少帮村里人忙,不是为了村里人,她做这个干嘛。不能叫人媳妇儿和孩子饿着。”他婶说得直叹气“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呢。以前世道没有这么乱。”

当天小庆半夜起来就把人家锁给弄开了。

他叔起夜看见可是没叫人。怎么能叫人?!王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这可是自己的儿子。立刻就叫小床赶紧走。也不敢跟别人说是他干的。

人家全村都在找人,他叔却发现那女的竟然跑到自己家躲,又怕那女的被找到之后把小庆说出去,村里人不会放过小庆,担心吊胆背着人把她带着出了村子,指了个路告诉她怎么走,还好这女的只是有时候发疯,正常的时候人挺清醒的,这才逃出去。

可小庆也不知道最后结果怎么样。这才跑到公司这边来打听。

大红好久没看见他,问他“你往哪去?我见你叔找你呢。”

小庆含糊地说“没往哪去。”调头就走。

大红原本还想跟他说齐田的。

齐田来了,也不跟她亲近亲近。请了个公司的男的吃饭,去她家里看了看她哥就走了。也太没人情味了。

大红对这件事很不满。

可不一会儿小庆就走得没影,她叫都叫不住,那也没办法。同行的人还笑她“你不是说你跟老板关系可好吗?跟她姐还睡一张床呢。人家现在认也不认你,亏你还说人家跟你好。”

大红不肯掉面子,拿了手机出来,就给赵多玲打电话。她家可是出了好大的力帮了齐田的,怎么能这样呢?

可赵多玲把电话提起来,说话的语气虽然客气,但并不跟她十分亲近,不过很关心她哥,问她哥最近在干什么。

大红一肚子怨气,也不大好开口了。可身边的同宿舍的工人都看着自己,又不大情愿马上就挂。格外殷勤地问赵多玲最近身体怎么样,天气冷腿是不是还疼。

电话讲了老久。

林中仁好容易鼓起勇气,打过去是占线。

过了一会儿再试,还是占线。坐立不安的情绪更重了。按重拨的心理压力也更大。

每次手下去之前,都免不得要想,只要电话还没打,就还有机会,这些话如果真的问了,就无可挽回。

到时候她会怎么想自己?

疯老头?

还是会觉得他太惨了,太可怜了。

但也许都是真的,不是自己瞎想的。世界之大,玄妙的事情还少吗,就当是奇迹吧。

不论怎么想,最后,电话还是打通了。

赵多玲的声音从电话的那端传过来“喂?林中仁吗?”连名带姓地叫。

让他想到以前还小的时候,楚扬就总是喜欢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脆生生的,叫人觉得亲近。

“林中仁你欺负人!”

“林中仁你也太厉害了吧!”

“林中仁我要超过你了。”

“林中仁我勉强同意你的求婚。”

“林中仁我要回国一趟。”

从绑着两个小揪揪的丫头片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然后成为一个有主见的成年人。如果没有死,现在的她会是怎么样呢?

林中仁记起重遇赵多玲时,受到的冲击。

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心里的波澜是不可想像的。虽然一眼就认出了她,可她真的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不起眼的中年妇女,头发没有光泽,被风吹得有点乱,毛毛躁躁的。皮肤枯黄纹路清晰,眼角眉梢动起来皱纹从生——可曾经是那么神彩飞扬的女孩。

如果这真是楚扬可怎么办呢?她曾经那么爱美,出门挑衣服都要好半天,现在对着镜子,要怎么接受自己?

回想过去,经历过什么,又要怎么面对?

命运对她太残酷。

电话那头赵多玲的声音还是那样平和“林中仁,你在吗?我听不见你说话。”

……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林中仁?你听不听得见?林中仁,你在不在?”

林中仁努力克制自己,叫声音缓些,不要泄漏出半点心绪来。“我在。”

“哎,你吓我一跳。你怎么不说话呀。”

林中仁有很多问题想问,有很多事情想得到答案,但是他最后只问:“你过得好吗?”

对面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而是问“你在兰城吗?”

林中仁不敢开口,他恐怕事情会发展成令人后悔的结局。

对面也没有了声音。

过了很久,电话被挂断了,传来嘟嘟的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