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齐田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对他招招手“我带你去问关先生。”牵着他往里面去。

小孩手冰冷的,没有半点热乎气。跟着齐田走进学馆的时候,很紧张。

门口童子不认得齐田,但认得椿。看到她,欢天喜地地对着里面叫“椿姑姑来啦。椿姑姑来啦。”

好多学童跑出来,围着椿叽叽喳喳地说话,也有年纪稍长的少年们在,他们远远站着对椿行礼。

齐田让椿过去,自己跟关姜一道往后面的书庐走。

回廊下的梅花开了,被积雪压着,露出点点红色。飞雪纷纷扬扬地下。

小孩好奇地张望。

看着那些比自己大,或者自己一般大的学子们。

他之前是向童子借音书来抄录,从没有进到里面来过。进来才发现,里面的人穿的衣服或华贵或朴素或奇怪,各不相同。有人扎了满头的辫子,有人只有头顶巴掌大的地方有头发,有人只穿一半袖子。有大一些的,在教小一些的认字,也有年纪相仿的跪坐在梅树下的亭中围炉清谈,辩论着他听不懂的话题。

齐田也觉得新奇。看样子这些人好像是从各地来的。口音也天差地别。

学馆建立以来,她还从来没有来过,虽然从椿嘴里听了不少,到没有亲眼看到的惊奇。

几人临近书庐时,远远就听到阵阵欢呼。

有人呼啸着跑过去,风把大衣大袖吹得鼓鼓得,大声叫“辛游的木鸢飞起来啦。辛游的木鸢飞起来啦。”许多人蜂拥而去。

齐田顺着人流走,很快就看到好多人簇拥着一个少年站在书庐外的湖边。天空有只鸟正在飞翔。有风来,或有摇晃,下头便一片惊呼。不过很快就不知道为什么,一头栽下来摔得粉碎了。众人长吁。等人群散了,只有个少年一脸懊恼独自收拾散落的木件。

齐田把跳落在自己脚边的捡起来,果真是木头的。被削成弓形,边缘平整。

少年跑过来,对她礼一礼。她把东西还给少年,问他“你怎么想到这个?”

少年说“照藏书楼里鲁姓工匠所书造来的。不过书册记载不全,不能像他那样飞三天不落地。更不能像他的木鸢,飞着把人驼到异乡去。”说着也是纳闷“怎么却不能行呢?”拿着那些碎了的零件,嘟嘟囔囔着回去了。

关姜好笑“这可真是胡闹。木头怎么能把人驼着飞走呢?”

齐田到没有评价。

两个人到书庐时,关先生正在松地,不知道是挖来做什么的。他旁边几个少年在激烈地辩论着什么。一边三四人,另一方只有一个,虽然只有一个人,却明显是占了上风。笑嘻嘻侃侃而谈,对面几个被他说得脸都红了。

关先生见齐田来,对她笑一笑,并没有马上出来,叫关姜搬椅子来,示意她先坐一坐。

齐田站在篱笆边,听那几个少年辩论。说的是顺城的媳妇儿杀公公的案子。

平城有个姓张的小娘子,名美在外,被顺城武氏聘为小儿媳妇,嫁过去几天,公公就想扒灰。张氏不从,告诉给了自己夫君知道,但夫君虽然与她情谊相投,却异常懦弱,不敢出面维护。婆婆以为夫大于天,更不敢阻扰。张氏愤慨,想逃回家却不能出门,每天提心吊胆地防备,等到娘家胞弟成婚时才终于有了机会。

张氏回到娘家,不肯再回武家去。想带着夫君在娘家长住,但她父母却不肯收留。张氏便与夫君商量,把嫁妆变卖了,一起逃走,但没想到被娘家人发现了,一向疼爱孙女儿的祖母都跟着追过去,与她母亲一起,抱着她哭,叫她不要跑,不然武家要跟张家打官司要人,张家能从哪里变出两个活人来?让她回去只需忍耐,没有什么不能过的。

在祖母的拖延之下,武家的人追来,把两个人抓了回去。回去之后,她夫君被公公赶出了家门,在婆婆协助之下,张氏被公公施奸,张氏愤恨不已,在被奸时将公公杀死。

案子报到治官那里,判了张氏斩立决。

这几个学子,学成两派,一派以为治官以据法典判案,并无不对。一方以为,法理不外乎人情,当酌情轻判,并追责婆婆与娘家人对公公恶行知情不报,助纣为孽。

这样一说,便又说到孝字头上。

按此时法典,亲亲得相首匿。有祖皇帝诏“父子之亲,夫妇之道,天性也。虽有患祸,犹蒙死而存之。诚爱结于心,仁厚之至也,岂能违之哉”

除非谋反这样的大罪,为人子者不可以告父母,为人妇者不可告丈夫。直系三代血亲,有罪可相互包庇隐瞒,律法不能追究其罪名。

人数多的那几个,深以为治官不妥,律法有失。站在他们对面的那个却以为,当遵先祖之令,奉行法典。

关先生从田里出来,洗了手上的泥。那几个少年明显早就习惯他会离开,并不被他打断,还在据理力争。他走到齐田身边。和齐田一道,望着少年们。

那些少年,一边虽然人数多,可言辞不如对面一个人机敏。一时被他说得无言以对。个个不服气。最后气馁,说“谁也讲不过你。”

那一个不免得意。他也未必觉得自己主张的就是对的,不过以辩才出名,格外好胜。又因为出身好,要比这些学识不如他渊博的人更会引经据典。所以不论什么,一定要站在于别人对立的那一面,显得自己与众不同。

意气奋发走到关先生面前,问“先生以为如何?”洋洋自得。这个学馆就没有说得过他的人。他觉得就算自己站在朝堂之上,也能把别人说得哑口无言。想想可真是爽快。

关先生往齐田看“小娘子以为如何?”

那一个少年真奇怪,为什么先生要听一个小娘子的意见。好奇地打量她。

齐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苏任”

“你可曾听过白马非马吗?”

苏任点头“公孙龙以其白马非马之辩,让诸多大儒无言以对。”两眼发光。

“白马非马让他扬名,后世无人不知,他也确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并不是因为这一件事,才会名扬千古。还利用自己的才能,做了许多造福于民的事。”齐田说“你有他那样的才华,随便给你一个话题,你也能立于不败之地,也许有机会做出比他更大成就,但你现在只知道玩弄技巧,这样下去,对世人对自己有什么益处呢?”

苏任愕然。不服道“我赢了,便证明了自己的本事。”

齐田说“学子之间的辩论,当以真实展现自己所思所想为准则,传扬自己认为正确的道理,并在与双方对话之中完善、改正自己,修正错误,以求得到真理。而不是向别人证明自己有说话的本事。就像你的同伴所做的那样,他们虽然败给你,但会从与你的对话中,找到自已所相信的道理之中的不足之处,明白籍典与旧例对这种新思想的评判,知道如果推行自己的想法,将遇到一些什么样的阻碍,而你除了沾沾自喜又得到了什么?”技巧只是工具,就像人手里的笔和纸,拿它去传播什么达成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苏任没有说话。

关先生笑一笑,摆摆手“好了。你们去罢。”

其它学子一拥而上,笑着把苏任拉走了。

齐田对关先生说“先生见笑。”她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失偏颇。但形势逼人。

关先生并不十分维护苏任“打击打击他也好,以后不一定怎么样,也许辩论之才也有用武之地,但从现在就开始只沉溺于输赢,总归是有点本末倒置。”

两个人进书庐后,关先生有些感慨。之前两个人坐在一起,齐田还只是周氏阿芒而已,而现在,她已经皇后了。于是不肯上座,齐田扶他说“不论是那个时候,还是这个时候,我都是先生的弟子。”

关先生这才与她一起坐到上座,不过见到有个小孩跟着她,便问“这是?”

齐田把小孩带到关先生面前。

关先生知道他是想进学,并不因为他看上去寒苦,就立刻答应。而是问他“你为什么要进学呢?”

小孩有上些怯怯,却还是鼓起勇气大声说:“我阿爹说,只要不懒惰,总是能有好日子过的。可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仍不得温饱,生病了却请不起大夫,病死于塌。我想请问先生,这是为什么?”

关先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你憎恨富有的人吗?”

小孩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之前好多人打他们,把他们的房子砸了,但我们家租来的地,阿爹说主家对我们并不刻薄。既然阿爹这么说,我以为富有大概也不是罪过吧,但无论怎么努力都吃不饱饭的人又错在哪里呢?先生,一年到头都在种地的人,却没有饭吃。是为什么呢?”眼睛里没有半点杂质。

关先生长长叹了口气“我现在也不能回答你。等有一天你来告诉我为什么罢。”叫小童过来,找个地方让他安顿下来。

小孩被小童带出去,才知道原来这样就是自己已经入了学馆的意思,在门外对着书庐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头。

关先生目送她走,突然问齐田“娘娘初时让我设立学馆,大约只是为了在陛下手里保住世族性命而已,现在见到这 些学子们,又作何感想呢?”

这些人,来历不同,身份不同,有些根本不是宁国人,而是从遥远的别处来到这里的,有些甚至是蛮荒之地的人,很多人,很多习俗,有些听来匪夷所思,甚至有一个人,在他的老家,人活到四十岁,就会被子女送到山里的某个地方去,不能再回家了。送去那里的人,多半都不能依靠自己的能力活下来,最后葬身于野兽腹中。而这些山民,又是以猎杀野兽为生计的。

各式各样的习俗,都聚集在这样一个地方。

这些年轻人在一起,讨论各自家乡的故事,有一种奇异而不真实的感觉。不由得渐渐开始质疑,是不是拘束着自己小半人生的‘种种习俗’,真的那么神圣不可侵犯。

贫困的山地人问较为富足的都城人:活到四十岁的老人,是不是非得死不可?

如果这个人是你的阿公是你的亲人呢?

被礼制束缚的都城人问刚烈的蛮荒人:为自保而杀了公公的妇人是不是真的该死?

如果这个人,是从狼嘴里保护过你的母亲,是牵着你学过走路的姐妹呢?

每个地方的习俗,在另一个地方人眼中都是天方夜谭。在这种相互否定之中,产生了很多新奇的想法,对于这个社会,对于整个国家,对于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对于人存于世要遵循的那些‘道德’,以及‘神圣不可侵犯的规矩’的对错。

有时候,他们这些并没有读太多书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思想,会让关先生这个自诩不流于俗的人都感到惊讶。

他对齐田说“我不知道这天下,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但是他坐在这个书庐里面,看着来来往往那些打扮各异的少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也许这些想法最为极端的孩子们,不会有任何成就,可其它人之中的有一些人,却也许会把这种‘大逆不道’的思想,用更隐秘的方式传播下去。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开花结果。

而这一切,也是齐田自己始料未及的。

她与关先生说完话,从书庐出来。走在四处都是学子的院子里,想到高洗文带自己去他在读的大学时的情景。

在这里读书也不再是世族子弟才享有的。经过她身边的学子们,不论是否富足,家乡在哪里,装扮是否怪异,个个目光清亮,意气奋发。就好像随时就要去成就一番伟业,有着初生牛犊无所畏惧的英气。

她没有想过,自己在做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只是想从楚则居手里保下亲人。可现在,她站在这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即高兴,自己让这个世界似乎往好的方面产生了一点点的变化,又担心这些人能不能挺过必然会遭受到的风雨。她觉得,自己肩膀上负有更多的责任。不只是对亲人而已——虽然她也还不能完全明白那是什么。

齐田在回廊下面站了好一会儿。等椿回来,一起往外走,从书庐出去时,苏任追上来。他跑了老远,大喘气,拦在齐田面前“你是皇后!”

椿斥道“大胆!”

齐田摆摆手,椿退下来。齐田对苏任说:“我是。”

苏任愣愣看着她,回过神才立刻跪伏下来。

站起来不知道要说什么。红着脸,礼一礼转身又跑了。

关姜看着他的背影噗嗤笑。

回去的路上,齐田话很少。她从挑起来的帘缝里凝视着外面街市上的人来人往。

椿问她“娘娘,怎么了?”

齐田说“我是皇后。”声音即平淡,又好像为这件事感到惊讶。好像头一次,知道这个事实。

椿莫明“对呀。您是皇后。”不知道齐田这是怎么了。

关姜却并不讶异,对齐田说“您是一国之母了。”

齐田少有地忐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好。

回宫之后,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楚则居照例是到长宁殿用晚膳。

齐田回来,就看到他站在院子里,望着雪景出神。

他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特别是安静不说话的时候。

听到殿门那边的响动,回头看到齐田回来,问她“你大兄婚宴如何?”

“孝期不能热闹。”

“冷不冷?”看到齐田脸颊被吹得通红,他也有几分关切。

两个人看上去,与一般的夫妻并没有二样。

齐田摇头,走到他面前,犹豫了一下,仰头看他,认真问“不杀世族行不行?”关姜脸色一下就变了,想拦但也来不及。椿站在一边,全身因为紧张而绷紧。

楚则居表情并没有太多波澜,还笑了笑“怎么问这个?”

“你母亲是世族之女,我弟弟,身上也有世族的血,舅舅,外婆,母亲的外婆,太婆,叔爷。”

楚则居笑得温和,摆手叫宫人都下去。椿不敢抬头看她,拉关姜一起退走。

不一会儿,宫人侍立的庭院就只剩下帝后两人。

“他们不是你真的亲人。你忘了吗?”楚则居反问她。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这些人,哪怕真的存在于史实之中,对于后世来的两个人来说,也已经死了几百年,早化为枯骨。

齐田固执地问“你是不是非杀光世族不可?”

楚则居没有承认,但也没有摇头。他只是冷淡地说道“我独自带兵,从都城出,于顺城附近,迎击陈王奴军万人。身陷包围被困摔马坡,关氏小将反叛,不遵上令,不肯出兵救援。后营中四姓联合,陷我于池川,整整三十天,军士饿死过半,你猜另一半怎么活下来,我又怎么活下来的?你以为,这个兵权我是轻轻松松拿到手里吗?回都城之前,我在军中亲手斩了三千八百四十七人,不问身世,不问来历,不问亲眷何人,不问被何人所举荐,凡违令者,皆斩于刀下。刀都砍卷刃上百把。这些事,世族之中没有提起吧?你外家,你母亲的外公有提起吗?他们不敢。我现在动不了他们毕竟代价太高,他们现在也动不了我。但这份对我的恨是半点也不会少的。我的刀已经亮出来,也沾了血,就要砍到底。否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怕日后有半点机会,你以为我下场如何?”

他问齐田“你想我死吗?”

“你背着我,走过那么多道路,经过那么多风雪,你想我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