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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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柔转过身,看冷山将唐荆州的铭牌收进药囊,他背对着她,但她却能从他的背影里瞧出一种悲伤,深沉的,激烈的,压抑的;她很想说些什么安慰他,然而却找不到话。

这是冷山收到的不晓得第几块铭牌,他不希望再收这个东西了,但那却不可能。他坐着默了一小会儿,唐荆州的面容已经彻底失去血色,他将永远冰冷地沉睡。冷山嗓音低沉:“去叫人。”

顾柔立刻去穿卫士,很快民夫们被叫来,将唐荆州的尸首搬出去。天长路远,战死他乡的士兵遗体没法运回故乡,只能就地在且兰城郊的坟岗埋葬。

顾柔和冷山站在门边目送了一会。他道:“走罢。”

两人顺着行馆的那条道走回白鸟营的兵舍,不晓得是否因为唐荆州的遗体刚刚被抬出去,顾柔总觉得,路过的一些士兵瞧她的眼神有些怪。又或许是她自个的心情太过伤感,所以,看出去觉得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悲伤。

一阵嚎啕哭声从前方传来,顾柔探头望去,唐荆州的尸首在担架上被拦住了。是他那手下最得力的几个兵,他们听说老大不好了,赶着来见最后一面,却只见到尸首,个个纵声痛哭。

那两个抬担架的民夫被拦下来,在原地不知所措,求助式地回望冷山。

冷山走上前去,还未开得口。其中一斥候抬起头,看见他身后的顾柔,陡然变色,以袖拭泪,愤恨道:“你这妖女,怎还有脸站在屯长的遗体之前!真该千刀万剐!”

顾柔原本也在伤心,此刻被他一声厉喝,有些诧异:“这位大哥,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少他|妈装无辜,你,可不就是那毒|枭顾之问的亲生女儿吗?咱们屯长就是让铁衣害的,铁衣骑士杀害咱们白鸟营多少弟兄——你还假惺惺站在这里,装个没事人,我呸!我他|妈就瞧不上你这样假惺惺的人!”

“冷司马,您不查她么?拿她的命,逼顾之问滚出来给三军阵亡的将士们偿命!”

“是啊,不管她安没安好心,这种人都不应该留在白鸟营!害人精!”

——那顾柔是顾之问女儿的消息,原本一直让孟章捂着。孟章管着顾柔入营的所有材料,得到国师的授意,故而既没有上报冷山,也没有告知其他人。然而,当初他手下有几个斥候曾经负责替孟章调查顾柔身世,于是晓得顾柔的来历;其中有一个人叫齐光的,刚巧是唐荆州的手下,齐光素来痛恨铁衣骑士,也痛恨制造铁衣的顾之问,当看见唐荆州死了,便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将这事同自个关系好的一位弟兄说倾诉了,权当是发泄;然而那位弟兄刚巧在追求邹雨嫣,又拿去同邹雨嫣讲,这下好,传得满营沸沸扬扬,顾柔是顾之问女儿这一点变得人尽皆知。

人越来越多,其他营前来送伤兵就诊的士兵们,听见这般惊爆的消息,也纷纷前来围观。顾柔很快被包围,她在人群中抬头,只觉无数道锋利又冷酷的目光刺向自己,她被震住了。

如今,她不会再害怕面对战场上的敌军,然而,来自友军甚至同一营的弟兄们的仇视,却令她摇摇欲坠。周遭的空气仿佛冻结,甚至连秋天温和的日光,都在这一刻蓦然凝冻,变得冰冷刺骨。

“反骨贼!”“害人精!”“叛徒!”

她站在这般的聚焦中,只觉天旋地转,无数的指责声、质问声、痛骂声朝她迎面而来,她身无片甲地立在枪林箭雨中心,心被戳成了筛子,麻木地淌着血。

“不,不是那样的。”她以极轻微的幅度摇着头,用很小的声音啜喏,然而很快被更为激烈的声讨所淹没。

她不相信父亲会主动参与谋反,然而十年过去了,谁又能相信一个人过了十年仍然会丝毫不变呢?她不晓得十年里父亲身上发生了什么,这份对于亲情的自信也渐渐在指责声中,变得无比卑微。

她爱父亲,即使他是一个罪人,她也无法控制想念他。

这般思念着一个极有可能成为千古罪人的父亲,甚至还想要为他辩解,顾柔觉得,自己也成了千古罪人,受到这般严厉的指责,也是罪有应得。

顾柔动了动嘴唇,用颤抖不成语调的声音道:“对不住……”

她默然垂首地站立,承受着所有的斥责,然而她过于呆滞,只会反复地重复“对不住”三个字,这样的态度更让唐荆州的士兵更愤怒,他们必须要发泄心中的悲痛和怒火。于是,他们的指控声变得更为尖锐,甚至带上了诅咒。

“像你这样的人,害人无数,应该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顾柔哆嗦着:“对不住。”可是她心底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像是被压在大山底下,痛苦地尖叫——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她很想要相信父亲,也多么希望事实并非如此。这心思让她更加不敢抬头。

士兵们群情激奋,有人上前一步,挥拳欲打,突然冷山斜插上前,拦在顾柔前面,用手掌挡下了这一拳。

他的背影像山峰那般高大挺立,霎时间,仿佛一道坚实的屏障切碎了阳光冻结的冰层,顾柔站在他的阴影里,抬起头,望着他。

那士兵捂着被震得生疼的手腕,惊讶:“冷司马……”

冷山蔼声对他道:“事情尚未查清,不要妄加猜疑。白鸟营不容叛徒,也不委屈自家弟兄。你们先回罢,此事本将会再详查。”

士兵们听了有理,纷纷散去;可是唐荆州的几个部下却仍然愤愤不甘,逡巡拦截着唐荆州的尸首不肯走,还想要找顾柔讨一个公道。冷山嗔目怒喝:“你等欲抗命不成!全部散开,违者军法处置!”

这样一来,那几个士兵只得离去,连其他营的围观者,对上冷山层层冰障的凌厉目光,都不敢再多逗留,众人作鸟兽散。

冷山给了两个民夫一人一锭金,使他们抬走唐荆州安葬。随后叫上顾柔:“走了。”

顾柔没动,他回头一瞧,她正捏着鼻梁骨,大口吸气,然后咬紧嘴唇。

——这会儿她绷得很紧,不敢乱动,怕情绪一乱,便会流泪。有罪之人没有资格诉说委屈,她不应该哭。

冷山返回来,朝她走了两步,拽着她的胳膊肘往前拖。

顾柔被拖了一个踉跄,鼻梁摁不住了,这会儿,眼泪似小溪般地滑落,她拼命压低面孔,垂着头,不住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边将她往屋里拽,一边回头问:“你跟我对不起什么?”

顾柔不知道,她对不起任何,所有的一切。

冷山把她拽进兵舍里头的一间空屋,他进来得急,以为是空屋,刚关上门,就看见茅草堆里两个蓬头垢面的家伙冒出来,竟然是在这里幽会的田秀才和谭若梅。田秀才吐出嘴里的一根草,呸呸两声,瞧见冷山,登时吓得满脸发白:“冷冷冷冷冷司马。”

他这会儿还没有惩治田瓜皮的功夫,吼了声:“滚蛋。”田秀才赶紧和谭若梅绕着冷山跑向门口,心里头直呼倒霉——两个人只是在这僻静地拉了拉小手,抱了抱,就给上峰逮个正着,还可能吃到军法,怎一个惨字了得。两人颓然刚踏出屋一步,便听得冷山在后面道:“每个人去阿至罗处领二十鞭。”田秀才一听,愣了愣,瞬间喜出望外:“多谢冷司马!”被他的法外容情逃过了这一劫,带上谭若梅朝外跑。

冷山再次关上门,顾柔缩在角落,她蹲着,头埋在双膝里,他走到她跟前。

他道:“站起来,看着我。”

顾柔动了动,慢慢抬头看他;不是她不想站起来,而是能够站立于人前的力气,已经在方才彻底用完了。

她道:“对不起。”轻轻地,无力地。

“我发现你很喜欢说对不起,不过,对不起不起任何作用。”

顾柔低下了头,仍是那句:“对不起。”除了这句话,似乎也没有别的可以表达。

他蹲下来,同她面对面,声音幽沉似水,比方才缓和了几分:“顾柔,你不能怪他们,方才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同他们一样吃惊。他们为唐荆州的死悲痛,这是常情。”

她几乎不敢抬头看他,在角落里瑟缩成了一团,卑微至极地拼命点着头。连她自己都责怪自己,又怎会怪别人呢?

他扳开她的手,:“顾柔,你看着我。”

顾柔害怕极了,战友的指责让她感觉到了被抛弃的痛苦,她不想在他的眼睛里也看到那样的指责。

可是他逼着她,厉声:“顾柔,你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吗,你都不敢正眼看人了?”

她便伸手捏住了两个泪穴,抬眸看他。

她听话,他的口气便会软和几分,继续道:“你是顾之问的女儿,这没法改变;你不信他谋反,这也没人能阻止你。”声音不温不厉,恬静肃穆。

原来他看出来了,他看出她为父亲的那些挣扎和辩解——也对,他站得离她最近,每一个字都听在耳朵里。

这令她加倍地无地自容。

“你是顾之问的女儿,你相信他,这无可厚非。你相信一个人,你可以选择相信他到底;相信一个人没有错,只要你肯负起责任——如果你信错了的话。”

顾柔怔怔地听着,到了末尾,忽然从他的话意里面,摸到一丝奇异又微妙的光亮。她松开捏着泪穴的手指,像是寻求依靠般地望向他,用眼神请求他说下去。

冷山点了点头,他微作停顿,很快地,他重新对上她的眼睛:“我们马上会有一个任务,要去药王谷寻找顾之言拿到铁衣的配方,顾柔,你愿意同我们一起吗?”

顾柔再次怔住了。

相信一个人,相信到底;如果信错了,便负起责任。冷山对常玉正是如此,全情关怀,然而也绝不姑息。

她被他的话所震撼,良久地沉默着。

他那双肃穆又深沉的眼睛始终没离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他没法那样将她放在人群里,看着她哀恸又绝望的眼神,而不过去拉她一把。

顾柔反贼之后的这重身份,无疑等于被判死罪;但他相信顾柔如今已经是这样一个人,与其苟且地活,不若凛然地死,这是一个士兵的尊严,他必须给她。并且,倘若这世上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可以拯救她,他都会去尝试;如果这世上她再也没有依靠,他也会站在她背后,给她最后的依靠。

相由心生,人前他挟着层层的冰壳,人后他面对她,脸上却只剩下宁静温和,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力量,肃穆而纯粹,使得她的心在那一瞬间安定下来,她好像又有了站起来的勇气。

看着他的眼睛,顾柔眼里忽然充满了泪水,她急忙冲着他点头,起先是缓满地、重重地;随后越来越快,到最后变成她拼命点头,一个疯狂又郑重的许诺。“好,我一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