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黄如意的惨叫是生理性的,她本人早已因为过度的恐惧而陷入了混乱的状态之中。她听不到自己惨烈的叫声,也感觉不到自己浑身上下的挣扎,她的身体和她的灵魂被眼前这恐怖的事实切裂成两半,她的思维已不复存在。

唐槿追在惨叫的黄如意之后,肆意侵染的瘴气让她视物艰难,无法控制的“观察眼”又让她那接受了过量视觉信息的脑袋疼痛不已,连带胃部都跟着天翻地覆地搅动起来。空气中有冰冷的死亡气息在悄然蔓延,类似于杀意的某种感觉刺激的唐槿眼皮直跳,浑身鸡皮疙瘩暴起,就连汗毛都有倒立的趋势。

“姐姐!”

感觉不妙的玄青翻身上马,充满的紫黑色的大马也扬蹄奔腾。一人一马追在唐槿身后,不过十几秒的功夫就到了唐槿身旁。玄青长臂一伸还在犯恶心的唐槿就被他捞上了马。两人胯/下的马儿“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脖颈上也浮现出了暴起的青筋。

紫黑大马已经被人关了太久,不合脚的马蹄铁又如同刑具一般差点废了它的蹄子。若不是它性烈如火,被人这么对待兴许早已自断了生机,不愿再活受罪下去。唐槿和玄青愿意放它出厩让它自由,它便愿意用自身精血报唐槿和玄青大恩。紫黑大马一路马不停蹄赶至龙山,这会儿早已体力透支,它只是用将死前回光返照的毅力在坚持着用尽自己的最后一丝气力。

“好马儿,回去买豆料给你吃。”

被“观察眼”折磨得恶心反胃的唐槿哪里能注意得到紫黑色大马的状况?她一个今天才第一次骑马的人,以前别说养马、就连赛马节目都没看过几个。要不是玩过的其中一个游戏里提到过马儿喜欢吃豆料,她甚至会以为马儿只会吃草。

紫黑色大马“噗噜”几声,它喜欢唐槿轻抚它颈项的触感。它近乎本/能地明白唐槿是在说回去以后要奖励它。它撒开四蹄,飞奔得更快了。

唐槿、玄青乘着紫黑色大马一溜烟儿跑了,剩下一个陆书生还留在原地。看到那鲜红藤蔓的时候,他着实被吓到了。可一想自己怀里的东西,他又坚定起来——他可是陆家的传人,流着和那位陆逊陆都督同宗同门的血液。这个时候他怎么能脚软?

被吓到尿失禁的樵夫两手两脚地在地上爬行着,一边爬还一边哭。这光景不禁让陆嘉懿悲从中来。老子说过,人之初、性本善,若不是生活逼迫哪有人是自愿为虎作伥的?樵夫千坏万坏也不过是市侩罢了。如今竹邑县附近危机四伏,这龙山周围已成死地。赖以生存的山林成了这幅模样,樵夫这样的小老百姓哪里还有本事去安身立命?他也不过是想吃顿饱饭,想活下去才会为了点儿小钱去帮那杨氏助纣为虐!真正歹毒的还是那个杨氏!要不是受她的指示,樵夫哪能做出把孩童丢入深山这种歹事?

人和畜生的不同在于人能被教化。只要施以教化,樵夫定能痛改前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今日救下樵夫,日后定能再督促樵夫向上。樵夫今后定能做个不被一点儿小钱蛊惑的好人,说不定成了好人的樵夫又能帮助更多的人。一个人能帮许多人,许多人又能帮更多的人,只要肯给改恶向上的一个机会,世间的好人定然会越来越多。

陆嘉懿想着,一种想要保护弱者不受伤害的豪气凭空而生。眼见血红的藤蔓又从四面八方涌出,他从怀里掏出了害自己父母惨死、几乎可以说是自己所有痛苦的源头的物件:一个卷轴。

“五方上帝,十面神灵——”

为了这个上古卷轴,他陆氏一门被屠,门中子弟天涯散落竟是不知还活着几人。他父亲这一支真正隐藏着这个卷轴的陆家人早算出命中难逃此劫,他父母素来对他两个姐姐冷淡,姐姐们成年后便让她们远嫁。对家中的秘密一无所知的两个陆家女只当父母薄情,视女儿为无物。远嫁后便以人妇本分为伺候好相公与公婆,贤良淑德以承夫恩,好得送子娘娘赐子。娘家路途遥远,不便归省为口实和陆家断了来往走动。殊不知家中他们年迈的父母在欲夺卷轴的歹人面前佯装无力,以死守住了这卷轴以及这卷轴之中的秘密。

陆嘉懿其实从未稀罕过这什么劳什子卷轴,也没有稀罕过这卷轴中的力量。可以的话他很想用这破卷轴去交换他的父母,去交换他陆氏一门三百四十七口人的性命。然而上天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被父母托付了这个卷轴的他仅仅是在这乱世中沉沉浮浮蝇营狗苟,活得称不上有什么尊严。

眼下事态危机,他一个人死也就罢了,可他面前还有一个弱小的平民百姓。今日他要是身负这据说有改天换地之力的卷轴,却连一个人都保护不了,他哪里还有颜面去见陆家列祖列宗?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身护命!”

一段只有陆家人才知道的改编版净心神咒被陆嘉懿咏出,那破布般的卷轴旋即自行展开,开始绽放出淡蓝色的光晕。陆嘉懿被那光晕所笼罩,前一秒还袭向他的鲜红藤蔓顿时如遭烧灼,瞬间在光晕中化为点点灰烬。

藤蔓袭击陆嘉懿不成,被烧断了前端嫩枝的藤蔓“叽叽叽”地向后收缩,收缩时不忘准备拖走樵夫。

“小心!”

陆嘉懿猛拉一把樵夫,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樵夫也进入了卷轴所散发出的光晕之中。无奈樵夫粗手大脚、被酒精泡大了的脑子反应又慢,陆嘉懿拉他时那鲜红的藤蔓已经缠上了他后脑勺上的发髻并猛力一拽。

樵夫被这一拽差点拽出了光晕。想到自己会被那诡异又恐怖的藤蔓捉去,哭爹告娘的樵夫更是哭得没个人形。他猛力抓住陆嘉懿,也不管自己那粗糙的双手是不是深深地陷进了陆嘉懿的肉里。他唯恐自己这一不松手,陆嘉懿就丢下他一个人跑了。

陆嘉懿被樵夫掐得生疼,拿着卷轴的双手也跟着摇晃起来。父母死后他多年没有碰过这个卷轴,比起小时候在父亲的逼迫下能用这卷轴使出诸多招式来,他这会儿光是静心凝神维持这护体的光晕不散就已是难事。这会儿被樵夫的指甲镶进肉里,他的集中力差点就被疼痛给破坏掉。要不是他默念净心神咒,只怕已经撑不住了。

樵夫只顾自己不被藤蔓袭击,哪里管陆嘉懿死活。他嘴里嘀嘀咕咕,一会儿求神仙佛祖菩萨保佑,一会儿又骂骂咧咧埋怨杨氏那歹毒婆娘。

卷轴上光晕摇晃,瞬间又缩小了一圈。陆嘉懿仿佛深夜中抬着一盏烛台的旅人,当这烛台之上的光芒一暗,等待这他的就是黑暗中妖异乱舞的魑魅魍魉。

抓住樵夫发髻的藤蔓似乎也明白先前伤了它的光晕变弱了,一根藤蔓被光晕烧化成灰以前十根、百根的藤蔓就已经电射而出,向着还在光晕之外的樵夫发髻伸去。樵夫大痛,头皮都快要被撕扯下来的痛感让他鬼哭狼嚎。他这一嚎脑袋又被往外扯出两分,这下就连他的脖子上都缠上了藤蔓。这些儿臂粗的藤蔓上都附着有小刺,小刺往肉里一扎就开始抽血。樵夫这会儿疼得是进气没有出气多,连叫声都发不出了。

陆嘉懿的两边手臂之上已经被樵夫掐出了十个血窟窿,他却是顾不得这许多,用力咬破自己的嘴唇,吸了一口自己唇上鲜血,用口喷向卷轴,怒喝一声:“破!”

卷轴上光芒大盛,淡蓝转为炽白,陆嘉懿也像是被抽干了精血一般一阵晕眩。灼化无数藤蔓的炽烈白光之中他双腿一软,整个人就跪倒在了地上。

白光缓缓消散,淡蓝色的光晕还在流转。这光晕此时又比先前小了一大圈,便是陆嘉懿一个人都罩不住了。

死里逃生的樵夫泪眼朦胧地抽泣着,好不容易才找回了活着的实感。他看看跪倒在地、面如金纸的年轻书生,再看看不知何时已经完全被黑暗所笼罩的森林,最后看向了书生手上那个还在发光的卷轴。

——那卷轴是神物。

即便没有人这么告诉樵夫,经历了刚才那一幕的樵夫也知道书生是凭他手上那卷轴赶跑了先前差点要了他性命的枝枝丫丫。

樵夫踉跄两下站稳了脚步。他见书生还跪着没有别的反应,抠破了陆嘉懿手臂的十个带血的指头就这么伸出去了五个。

陆嘉懿的血又一次染上卷轴,这次却是因为樵夫用带血的手抢了陆嘉懿手上的卷轴就跑——那卷轴上的光晕只能护住一人,这书生既然救了他,那就是愿意为了他舍生取义了。

樵夫还没跑上两步,一条有他大腿那么粗的藤蔓便从黑暗中飞射而出正中他的腹腔。樵夫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在微暗中看到自己被洞穿自己腹腔的藤蔓往后拖拽,自己的双腿正无法控制地在地上留下两条拖痕。

至于他手上的卷轴……他手上哪里还有什么卷轴?那卷轴一脱离书生的手就再没了光晕,而手上没了卷轴的书生也被四面八方扑来的藤蔓卷上了全身,整个人被裹成一团。这会儿在所有藤蔓共同的作用下脑袋、四肢以及躯干竟是被同时往几个方向拖拽,如同在空中被五马分尸。

噗嗤——

樵夫的双手双脚和双眼上再次传来绵软湿润的洞穿声。樵夫眼前一黑,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不过他也不需要看见了,因为死人是不需要视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