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林青桃倚在炕头,胳肢窝以下盖着厚厚的被子,听着窗外屋檐下啪嗒啪嗒的滴水声发起了呆。

她在现代也叫林青桃,是个双职工家庭的独生女。从小父母便对她寄予厚望,严加管教、精心培养。而她也没辜负双亲期待,一路表现优异,高考后以高出一本线好几十分的成绩被重点大学录取。

大学期间她也没放松,做家教、参加社会实践、积极投资理财,整整四年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不说,还靠攒下来的钱国内外旅游几次。大四找工作,拥有漂亮绩点和丰富实践经验的她顺利被大公司录取,实习期后成功签约。

入职三年,业绩突出的她即将迎来升职。

一切顺风顺水,直到年近五旬的父母生下二胎弟弟。

说好放在她名下的新房子给了弟弟不说,还要她辞掉北上广处于上升期的工作,回老家那个三线城市考公务员。

一家人离近点也好相互照应。——他们是这么说的。

她不答应,他们就满世界宣扬她不孝,闹得老家人尽皆知不说,甚至还把电话打到上司那。

虎毒不食子,她实在想不通,生平头一次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间,她进入了一种很玄妙的境界。古装片般的生活片段如电影胶片般在眼前闪过,她目睹了一个古代山村小姑娘十二年的人生历程。

小姑娘跟她同名同姓,模样也有七八分相似,就连“小桃子”这种小伙伴们一起玩耍时叫的外号也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小姑娘并非独生子女,她有很多哥哥。然而父母非但没有因为她是女儿而区别对待,反而因她是家中唯一的姑娘而有些偏疼。

各种温馨的片段在眼前闪过,小姑娘每天睡到自然醒,吃饱饭跟同龄人玩耍,偶尔受欺负了还有一大堆兄长抢着帮她出头。没有课业压力,也不用背负双亲望子成龙的期待,生活得轻松而幸福,看得她由衷羡慕。

这种念头刚在脑海中升起,生活片段如潮水般退去,无边黑暗中小姑娘朝她走来,用疑惑的神情看向她。

“为什么要羡慕?我就是你。”

“什么意思?”她混乱了。

小姑娘的身影逐渐消失,声音回荡在黑寂的空间中:“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也该醒了。”

余音刚落,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她不由晕过去。

再度恢复神智后,视线朦胧间她好像看到过一双比星辰还要闪亮的眼睛。尚未来得及仔细看,眩晕感袭来,她又一次失去意识。

再然后她是被饿醒的,嘴巴里一股药味,不过身上那股闷痛感明显减轻许多。

睁开眼,视线逐渐从朦胧变清晰,她打量着屋内摆设。

炕头的四方矮桌上点着盏油灯,借着黄晕而微弱的光线,隐约能看清屋内大件家居轮廓。她躺在一张可以自由滚滚滚的大炕上,炕对面靠门边有个杨木竖柜,柜子旁边靠窗户位置摆放着简易的梳妆台,阴暗中上面铜镜光晕有些模糊。

熟悉的摆设分明是小姑娘记忆片段中的模样,不是没看过穿越小说,一个念头很快在她脑海中升起。

还没等进一步思考,她就被抱住了。

眼中含泪、神情激动的妇人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即便没有任何言语,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那种珍宝失而复得的心情。

浓厚而纯粹的感情让她动容,然而更多地还是尴尬。

还好,腹中声响及时缓解了她的无措。

妇人出去做饭了,她倚在炕头听着雨声,梳理着整件事来龙去脉。

很明显她是穿越了,还得到了原身记忆。按穿越前小姑娘最后几句话,他们之间应该还存在着某种联系。

无论如何,小姑娘没有被夺舍的怨恨,反而有些乐见其成,这样她也能安心些。

至于自己,在现代的父母已经有了更中意的儿子。即便会为她伤心,有弟弟陪伴在旁,时日一久他们也就慢慢缓过来了。

工作三年她存下一笔积蓄,在老家那个三线城市不是笔小数目,也算是偿还多年养育之恩。

朋友、事业等方面,虽然难免会留下遗憾,但这种无能为力的事她从不会多去想。

“大斌、小彤、曦妞,亲自见证这世界有些不科学的小桃子祝福你们:双11抢到免单,玩游戏抽中ssr!”

随手在胸前画个十字,她双手合十,小鸡啄米般点头拜几下。

既来之则安之,她伸个懒腰,深吸一口没有雾霾的清新空气。

沁凉的空气灌入五脏六腑,五感迅速复苏。刚才想事情太入神以至于忽略掉的饥饿再次袭来,她捂着肚子看向门口。

心有灵犀般,房门从外面打开,身材窈窕的妇人端着托盘进来。

“慢点吃。”

床头的四方矮桌移过来,隔着被子搁在她腿上,伸手就能够着。灯台挪到边角,六个大小各异的碗碟摆在她面前。

孟氏原本只打算简单地做两个菜。热情好客是真,可女儿躺床上生死未卜,她实在没那心情。后来客人诊脉后女儿奇迹般清醒过来,虽然立马又昏过去,可退下去的红晕和平稳的呼吸却无不昭示着她的病情正在好转。高兴之下林富生杀了只鸡,又收拾几条鱼,而她也来了精神多加两个菜。

方才女儿醒来喊饿,想到她大病初愈不能吃太油腻的,她便蒸了碗鸡蛋羹,又熬了锅小米粥。

就这样几次累加,本来只以管饱为目的的简单饭菜,变成了五菜一粥的丰盛大餐。

饭菜很香,林青桃一口接一口,埋头苦吃。

孟氏坐在炕沿上,看她吃得那般用功,头都不带抬一下,神色晦暗莫名。

借着昏黄的灯光,她拿筷子一根根将鱼刺挑干净,放到女儿碗里,客气道:“尝尝鱼,合着豆腐清炖的、一点都不油。”

鲫鱼鲜美但多刺,林青桃试探着从中间咬一小口,鲜嫩香软,一点刺都没有。确定安全后,她啊呜一口整块吞下。

“娘真好。”她扬起小脸,眉眼弯弯,对着孟氏甜甜地说道。

这般自然地脱口而出,她不由愣了下。可下一刻她便意识到这么喊娘,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别扭。那感觉,好像她先前喊过一千遍一万遍,早已成为深深铭刻进骨髓的习惯。

孟氏松一口气。

母女连心,刚才女儿醒来时的僵硬她不是没感受到,做饭时也一直在想这事。

女儿突然清醒,醒来后病情又迅速好转,这般反常让她隐隐有了猜测:先前几天的高烧昏迷很有可能不是风寒,而是丢了魂。

她做姑娘时听家中老人说过不少鬼神志异。回魂是好事,可万一回来的是什么孤魂野鬼,她女儿怎么办?

虽然还只是猜测,但她依旧难免担心。这会见她举止与先前无异,她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

“几天没吃东西,一下吃太多的话肠胃受不了,会肚子疼。要细嚼慢咽,少吃肉,多喝小米粥。”

“喝完啦?娘再去给你盛碗。”

孟氏端着碗走出去,林青桃长舒一口气。

大公司难免办公室政治,入职三年,察言观色早已练就成本能。方才孟氏由紧张到轻松,以及对着她时由客套疏远到自然亲昵的一系列情绪变化那般明显,她自然没有忽视。

古人也不傻,若非爱好恰好相同,刚她差点就露馅了。

她没有影帝那般高深的演技,想不露馅,唯一的办法就是催眠自己,从心底彻底认同自己是这家的女儿。

还好她有原身的记忆,原身与她口味相似、审美观点相似,甚至连一手毛笔字都没什么两样……

这么多的巧合,她不由深思。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小姑娘话语回荡在脑海,穿过来不足一个时辰,好多事她还没来得及琢磨。如今乍想起这句话,她脑中突然出现个荒唐的念头:莫非她是胎穿,只不过刚穿来时失忆了?

越想越觉得可能。倘若果真如此,那她一直就是这家女儿,压根用不着什么自我催眠和认同。

想明白这点后,她只觉豁然开朗。

在孟氏端着小米粥回来后,裹在被子中的身躯毛毛虫般蠕动,蹭到她身侧。模仿着记忆中的模样,她挽起孟氏胳膊,小心翼翼地将头搁在她肩膀上。

“娘喂我。”

孟氏却没有林青桃那般戒备,确定真的是女儿后,她就没再有任何怀疑。

时隔三天后再听到她撒娇,她却有种久违之感。轻轻点下她小脑袋,她舀起粥吹吹送到她嘴边,轻叱道:“你个小懒鬼儿。”

“娘喂得饭才香。”

一口咽下粥,林青桃发现比之凡事争先,她更享受现在被宠溺的感觉。靠在孟氏肩膀上的小脑袋蹭蹭,她张嘴等投喂。

“娘,哥哥们呢?”

她有七个兄长,大哥、三哥、五哥是大伯家的堂兄,二哥六哥是二伯家的堂兄,四哥和七哥是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醒过来这会,她还一个都没见着。

“你四哥在奶奶家,七哥在城里书院住着,明天是旬末,他应该会回来。”

沉浸在要见哥哥喜悦中的林青桃完全没有注意到,孟氏在提及“书院”时,眉宇间一闪而过的惆怅。

“娘别光顾着喂女儿,自己也吃点。”

吃饱后胃里暖烘烘的,浑身上下充满力气。林青桃端起粥碗,反过来喂起了孟氏。

热乎乎的粥吃到嘴里,顺着食管一直温暖到孟氏的心。母女俩依偎着坐在炕上,边吃边闲聊,偶尔聊到有意思的地方还咯咯笑。

忙活完给客人送饭的林富生回屋后,看到的便是这般温馨景象。当女儿夹起鸡腿递过来时,先前她病危时都没落下的七尺男儿泪竟是再也不受控制,汹涌着倾闸而出。

不知何时屋外风雨停歇,笼罩在小院上空的阴云彻底消散,这一夜全家三口睡得格外安稳。

东方露出鱼肚白,东厢马队一行人醒来。

看眼依旧寂静的正房,秦邕垂眸,片刻后提笔写下几行字,又掏出一锭元宝,压住纸张放在昨晚吃空的碗碟边。

“出发!”